最后的“考评”等语, 着实动了贾代儒的心,他真就吩咐三班衙役,依言照办了。

  广州府的天多热呀, 大太阳底下扛枷站着,枷锁上还堆着五十斤牛肉,把人头脸缠得只露鼻孔。

  头一天肉就臭了,第二天就生了蛆虫,还不到晚上,人就没了。

  一见出了人命,那些回民大闹县衙,非要出主意的吕贡生偿命。

  贾代儒也慌了,甚至顾不上查问是谁走漏风声, 赶紧让吕贡生从后墙翻出去了。

  好在那一任的广州知府和荣国府有些交情, 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但后续贾代儒又干了几件糊涂事, 那知府也压不住了,只好一封书信递到贾代善案头,让贾代儒主动辞官了。

  此时听他再提起贾代儒干的糊涂事,史太君回想起来, 也觉得自己方才的提议太不靠谱了。

  “那就听太爷的, 请亲家介绍个好蒙师。”

  贾代善道:“既然要承一回人情, 咱们索性多聘几位回来。趁着我如今赋闲在家,把两府后头那处宅子收拾出来,办个家学,让族中适龄子弟都去读书。”

  史太君沉吟道:“这倒是兴家旺业的好事,只是一年下来, 怕不是得千把两银子。这注银子, 又该从哪里挪呢?”

  贾代善冷笑道:“早年咱们两府不是在金陵老家置办了许多祭田吗?那个银子可不就是培养族中子弟用的?”

  金陵几房把祭田经营得久了, 真当成自己的了,这两年往京城送的银子东西越来越少。

  趁着如今的机会,少不得也得整治一番。

  虽然朝廷还在备战期间,但贾赦要上战场却已经是注定的了。

  所以这段时日,荣国府上下都十分忙乱,傅玉衡也不好多待,跟贾赦转回外书房喝了杯茶,便起身告辞了。

  贾赦倒是十分不舍,再四挽留,但傅玉衡不愿意耽误他的正事,坚决要告辞。

  无奈之下,贾赦只得送他出来,却是一路送到了大门口。直到傅玉衡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他还恋恋不舍的目送呢。

  这时,一阵稳重的脚步声传来,贾赦当时就露出了一个牙疼的表情。

  但无论他怎么样,该来的总会来。

  脚步声的主人很快就走了过来,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赦老爷,该到习武的时候了。”

  贾赦叹了口气,生无可恋地转过身来,“走吧焦大爷,别让敬大哥哥久等了。”

  在习武这件事上,唯一能让他有点安慰的,就是常年读书,又比他大几岁的贾敬比他更痛苦。

  自从天子的意思透下来之后,贾代化便撑着病体请来堂弟代善商议,把他家里一个上过战场的老兵焦大做了师傅,让贾敬和贾赦都跟着焦大习武。

  虽然他们兄弟一个是军中文职,另一个是摆明了混军功的。

  但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又是众所周知的刀剑无眼,身边的护卫再多,再怎么处于大后方,都比不上自己平时多练练。

  若是别的仆从,贾赦根本不会怕他。

  但这焦大不同于别人,在战场上救过贾代化的命,在两府的主子面前都是有脸面的,他又哪敢造次?

  今日傅玉衡突然到来,贾赦简直是又惊又喜。

  因为他可以借着要陪客人,逃避掉今天下午的武客。

  哪知道,他的傅兄实在是太善解人意了,感动得贾赦想哭。

  ※※※

  这边傅玉衡回到家里,还没进院门就听见一阵欢声笑。

  抬手招来个丫鬟一问,才知道是大姑娘玉莲来了,正在里头陪着徒南薰说话呢。

  他就没往正屋去,转道去了倒座的小书房,脱了大衣上歪在榻上小憩。

  等他醒来已是下半午了,润笔上前伺候着他洗了脸,禀报道:“五爷,大马先生送了拜帖来。”

  “哦,马兄游历归来了?”

  看见马介甫要来了,傅玉衡精神一振,“他有说在哪里下榻吗?”

  润笔道:“就在小马先生那里。”

  因着马介甫和马义成兄弟俩都曾上门拜访,家里的仆人便以“大马先生”和“小马先生”做区分。

  傅玉衡一边擦手一边说:“你拿我的帖子告诉他,明日一早,我便亲自登门拜访。”

  润笔应了一声,招呼两个小丫头把水盆抬了出去,又让洗砚进来伺候着,他亲自去给马介甫送贴子了。

  “大姑娘回去了?”他随口问道。

  洗砚道:“已经回去了。今日原是绸缎铺子弄了新鲜花样来,公主捡了几疋好的给了两位太太,又请大姑娘过来亲自挑。”

  傅玉衡点了点头,“大姑娘大了,是该好好打扮打扮。”

  提起这个,他就有些发愁。

  这年头无论男女,成婚都早,贵族子弟尤其早。

  平民百姓家里,为了留姑娘多干两年活,可能到十七八才让姑娘出嫁。

  但也有那夫家人丁稀薄的,十二三就硬要娶回去,给自家增添一个劳动力。

  玉莲如今才十四岁,他就已经不止一次听母亲和媳妇说过,有人打听他妹妹的婚事了。

  若是硬要拖几年,让玉莲晚些出嫁吧,好男儿都要被人挑光了。

  若是先挑了好男儿定了婚事,晚几年再办婚事,怕是才进门就要做现成的娘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怎能不让他发愁?

  偏家里能做主的长辈,都不觉得早婚早育有什么危害。

  罢了,罢了,不想这些。

  傅玉衡甩了甩头,抬脚就往正屋走去。

  只他来的又不巧了,一群管事媳妇正给徒南薰回话呢。

  他干脆脚步一转,从耳房进去,又转去内室床上歪着。

  红藻进来拿东西,看见有个人影躺在主子床上还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他才松了口气。

  “驸马爷什么时候进来的,怎么也不叫人伺候着?”

  傅玉衡摆了摆手,“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

  虽则他如此说了,但红藻还是揭开高脚几上的香炉,换上了傅玉衡惯用的香丸。

  袅袅香烟自兽嘴中一线而出,慢慢弥散在空气,一股清爽淡雅的气息潜移默化地晕开来,傅玉衡闻着这股香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红藻笑道:“公主让我找的东西我找着了,这就得送出去,您歇着吧。”

  傅玉衡闭着眼睛只是摆手,红藻对他福了福身,便转身走了。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傅玉衡迷迷糊糊都快睡着了,徒南薰才进来。

  “这是睡着了?”

  “没呢。”傅玉衡睁开眼,撑着半截身子坐了起来,“这不等你呢。”

  徒南薰也脱了大衣裳,推了推他示意他往里边去。

  傅玉衡耍赖,“我不想动。”又拍了拍床沿,叫她坐过来。

  徒南薰嗔了他一眼,转身在床沿上坐了,“正好,我有事问你呢。”

  “什么事?”这会子他的困劲儿还没过,迷瞪着眼睛懒洋洋地抬头看她。

  “就是咱们大剧院,下一个话剧你准备出什么故事?”

  “嗯……”傅玉衡努力转了转浆糊似的脑子,“我还没想好,反正不是鬼神,就是武侠,其余类型还没到推广的时候。”

  徒南薰好奇了,“你还会编别的故事?”

  傅玉衡笑了笑,用力伸了个懒腰,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卡吧、卡吧的响,他也终于觉得舒服了。

  “倒是你,往日里只管收钱的,今儿怎么关心起下一部要演什么了?”

  既然他不想说,徒南薰也没追问,“嗐”了一声说:“你是不知道,最近好多太太都到我面前来诉苦,说是家里的小妾作妖,把她们的男人儿子都给勾搭坏了。”

  “唉,这话说的,他们家里男丁自己不争气,找你来诉什么苦?”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徒南薰也觉得委屈啊,“她们都说是咱家话剧闹的,说咱们话剧院就应该定个规矩,不让那些爷们进去看。”

  “那她们干嘛不要求咱们关门歇业呢?”

  徒南薰道:“她们自己还要看呢,咱们歇了,她们看什么呢?”

  “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呀。”傅玉衡顿时就笑出了声。

  徒南薰也笑了起来,“你是不知道,还有更有意思的呢。王侍郎的太太问到我头上,要把咱们狸官买回去呢。

  我就告诉她,狸官是我心爱的演员,绝不会给人去。”

  想到当时的情景,她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神色,“那王太太就拉着我,低声说她身边有两个极出挑的,一个是南方买回来的瘦马,一个是路上买回来卖身葬父的,这两个都极会伺候人,口口声声要送给我呢。”

  只看她的神色,傅玉衡也能猜出来,她口中这个“伺候”,肯定不是正经伺候。

  他诧异地瞪大了眼,“你说的那个意思,是我理解的那个吗?”

  徒南薰白了他一眼,“就魔镜之好呗,这到底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傅玉衡讪讪,“那倒也不是,我不是怕自己猜错了,说出来尴尬嘛。”

  虽然从前也听徒南薰说过,有些富贵人家,夫妻两个供养一个象姑的,但那时候说的都笼统,他也只是知道有这种现象。

  今日第一次听到这事具体到一个人身上,而且徒南薰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他忍不住再一次震撼了一下。

  震撼之后他又强调道:“不管别人怎么样,咱们大剧院里的演员,绝对不能用来献媚权贵。”

  徒南薰道:“这个不用你说,我看那些女孩子都是有骨气的,只是偏生命不好,或被父母或被兄嫂卖了,或被拐子拐了。

  只要她们自己不怕吃苦,不怕抛头露面,乐意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又何必去做那造孽的事?”

  在这一点上,他们夫妻倒是观点一致。

  傅玉衡拍了拍妻子的手,“我就知道,公主也是个奇女子。”

  徒南薰“噗嗤”一声,横了他一眼,“你也不用恭维我,我也不过是凭良心罢了。”

  话虽如此,可这世上真正做事凭良心的,又有几个?

  傅玉衡沉吟了片刻,说:“你不是问我下一步准备排什么故事吗?既然他们都舞到你面前来了,下一部话剧就让他们见识一下,什么叫做色字头上一把刀。”

  徒南薰闻言,忙凑了过来,“是什么故事,快说给我听听。”

  她最喜欢这种一手资讯了。

  傅玉衡微微一笑,吐出了新故事的名字。

  “画皮。”

  “画皮?”徒南薰玉白霞晕的小脸被茫然笼罩。

  这两个字单拆开她都认识,但合起来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画什么皮?狐狸皮吗?”

  黄九郎和云翠仙都是狐仙的故事,徒南薰最先想到的也是狐仙。

  不过,画的狐狸皮有什么用呢?

  等傅玉衡把这故事大略跟她说了,她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升起,直冲头皮,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天真。

  “那些爷们儿太太们若是看了这部话剧,只怕再也不想着让家里的美人扮成话剧里的女主角了。”

  《画皮》这个故事,在傅玉衡的前世,也曾多次被搬上荧屏和舞台剧。

  其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有两版,一个是美女云集的老版电视剧,一个是女鬼蜕皮技术让人十分惊艳的舞台剧。

  据他爸妈那一辈的人说,最早的时候还有一版电影拍得十分恐怖,观影的人有当场被吓死的。

  就因为恐怖指数太高,直接被总菊给禁播了。

  他给徒南薰讲的版本,是几厢结合之后,最能让人清心寡欲的。

  这个故事的开头十分寻常,就是一个风流好色的王姓书生,于黄昏时分路遇俏寡妇,色心顿起。

  那俏寡妇把自己的身世说得十分可怜,说是自幼丧父,及年长被母亲卖给富商做妾。

  偏那富商家的大妇十分厉害,对她动辄打骂,挨饿罚跪更是家常便饭。

  月前那富商一病死了,大妇便将她赶了出来。她娘家人又死绝了,真可谓举目无亲,今夜的落脚之处还不知在哪里呢。

  这一席话,但凡是脑子正常一点的,都能听出不少漏洞。

  比如那富商是月前死的,这一个月她又是怎么过的?

  再比如她在婆家的日子过得那样苦,这一身嫩豆腐似的肌肤又是怎么保养出来的?

  但那王生色令智昏,也是该着他的劫数,此时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小美人无依无靠,他正可来个英雄救美。

  那美人一感动,又无依无靠的,可不就得对他以身相许了吗?

  王生自诩是个风流的君子,从来不爱对美人用强,他总有办法让美人对他心甘情愿。

  这个时候,王生这个读书人却完全不记得,“馅饼”和“陷阱”这两个词,究竟有多么相似。

  那小美人被王生带到了他的书斋,一个他经常打着“努力攻书”名义金屋藏娇的地方。

  王生是色心骤起,色胆包天,色令智昏;那小美人是有心接近,有心勾引,有心害命。

  这两人凑到一起,当真是干柴遇烈火,星火遇猛油,恨不得立刻就把对方跟自己一起焚为灰烬。

  这种不着调的事,王生从前也没少干。可是这一次,他的妻子陈氏却很快就发生发现了端倪。

  因为他的气色肉眼可见地一日憔悴过一日,不过三五日的时光,他便面色青白,嘴唇干裂,双目恍惚浑浊全无神采。

  陈氏疑心丈夫是糟了鬼魅,又听说被鬼狐迷惑的人心智最是糊涂,因而也不敢当面问他,只是把书斋里伺候的书童拘来拷问。

  等书童被两个婆子压过来之后,陈氏便看到,一向身体最是康健的书童,此时也和王生一般无二,面如金纸一般仿佛随时都能断气。

  她着实被吓了一跳,厉声喝道:“事情我都知道了,你还不从实招来?”

  那书童本就因睡了主人的姘头心虚,再加上因身体虚弱而心神不济,被田氏这么一恐吓,立刻吓得一哆嗦,黄的白的都出来了。

  “大奶奶饶命,大奶奶饶命,小人再也不敢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陈氏微微眯了眯眼:看来我所料不错,这是真有见不得人的事呀。

  她略略缓和了神色,循循善诱道:“这件事你若是照实说呢,我便念在你是初犯,饶你一回。

  若有半句不尽不实,立刻拉到二门上打四十板子,全家都卖到煤窑里去。”

  这书童乃是家生子,一家几辈都在王家伺候,可以说生杀大权完全掌握在主人手里。

  听到家人也要受牵,连那书童更不敢隐瞒,哆哆嗦嗦地说:“五日前,大爷访友归来时,遇见一个无家可归的俏寡妇。

  大爷心善,见不得那寡妇落泪,便把人领了回来。”

  说到这里,书童都忍不住替王生心虚。

  ——什么“大爷心善”?他家大爷自来只对美人心善,而且这善心还不是平白发的,求的就是美人以身相许的报答。

  很显然,自己丈夫的德性陈氏一清二楚,听见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忍着怒气催那书童继续说。

  那书童讪讪一笑,“随后大爷便把那寡妇带了回来,就藏在书斋里。

  谁知那寡妇也是个风流人物,在大爷面前着意勾引,两人很快便……便成了好事。”

  他话里话外,是只说那寡妇有意勾引,对自家主人那不值钱的样子,是一句都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