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好大喜功的君王, 是因为什么得以进入您光辉的天堂呢？奴隶的尸骨，女人的悲鸣，还是一个又一个涂血的城市？”
拉斐尔不禁发出一声冷笑：“这位君王不正是我们伟大的神之子最讨厌的那种人吗？浑身都燃烧着欲望的火焰, 为达目的犯下滔天的罪孽, 他的灵魂是如何升入天堂的？”
说到慷慨激昂处，他翅膀翕动, 隐藏在羽翼之下的上千双眼睛怒目圆睁, 似是拷问一般地注视着他们的神明，弥赛亚不由地移开了视线。
“只是因为那座通天塔吧。”拉斐尔扯了扯嘴角，喃喃道，“渺小的人类居然能抵达仰望御座的高度，这让你觉得有趣，神明的赞赏让他所犯下的罪责全成了无足轻重之事……”
“光辉……光辉的标准是什么呢？被您赞赏的灵魂就是光辉。”
“您真的爱人类的光辉吗？”拉斐尔凝视着弥赛亚, 怜悯地叹息道, “我不觉得。”
“有些光辉是由血迹渲染的。您憎恶人类可耻的欲望，却对这种光辉的来历视而不见。”
“我的神明啊……”
“好吧，你说的对，他们的确该去地狱赎罪。”弥赛亚妥协道。
“这么看来, ”弥赛亚若有所思地说, “欲望的苦果远比它表面呈现的恶劣得多。”
“不过天堂的确是澄明的归宿, 恶意在其中遁形。你所批判的那位君主，在天堂也如同其他天使那般虔诚、乖顺。”
“这应当是人类的未来，至上的永恒。”弥赛亚说。
“您觉得是这样吗？”拉斐尔低声问。
“当然。”
弥赛亚不假思索。
“如果您爱人类无瑕的灵魂, 那那位有着三十六翼的人类天使，在剥离了身上属于地面的欲望后, 你为什么只给了他那一瞬间升上天堂的宠爱，不久后又重归于平寂？”
“您不再注视他了。”拉斐尔轻轻地叹息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神的光芒平等地笼罩着每一位天使。”弥赛亚这样说, 那神态十分认真。
拉斐尔却不认同他的辩解。
“你只是欣赏人类在战胜固有的欲望后，所迸发出来的那种光辉而已。剥离了黑暗的纯粹光明，那种在你诞生之际就环绕于你的，你真的在乎吗？”
这种讽刺从来无法刺痛神之子，毕竟那只是造物无法理解神的至高无上，才油然生出的愤懑。
弥赛亚叹了口气，宽容地看着曾匍匐于他手心的天使，好像能包容这个造物所有的过错。
拉斐尔颤抖着，眸光放空，想到了很久远的事，他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似乎是有些甜蜜，又似乎是有些忧愁。
总之，那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复杂与释怀的笑了。
“在驱逐人类存在的迹象时，我想，您还有一件事可能会忘……不，您肯定会忘记。”拉斐尔自顾自地说，“毕竟您是那样的、那样的……”
拉斐尔没有往下说去。
他收拾好了心情，望向他的神明：“我是异世来的灵魂，您虽赐予了我在这个世上无上的力量，让我成为了您的半个造物。但依旧保留了我来自其他时空的一丝痕迹。”
“我们都知道，人类的欲望是无法清除的。我那残存的、属于异世的感情也是如此。”
天使可以有喜怒，却不该有这欲壑难填的罪孽。
他终究不是一位合格的天使，哪怕无数次弥赛亚告知他这世间的真理、清除他不该有的杂念，欲望依旧会随着情感一起，在他脑海中滋生。
让他痛苦，烦闷，扭曲。
“公正的神明啊！”拉斐尔原本以为，他说出这句话总该带上几分讽刺的，像个不屈服于什么命运、神明的斗士。
可他的声音却那样的轻不可闻，似乎是怕刺伤这位一直包容着他的神明：“剥离我属于人类的一切，让我完完全全成为您的造物吧。”
“啊。”弥赛亚平静地说，“原来你那时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您想要消解人的欲望，理应也消解我的。”拉斐尔轻轻地说。
“你不是人。”
拉斐尔怔了怔，无奈地反问道：“那我又是什么？”
“我从来……都不符合天使的品性。”
拉斐尔缓缓靠近他的神明，低声问：“您说，我到底是什么？”
神明没有回答。
“真是奇怪啊，”拉斐尔说，“您厌恶人类，又非要留下我这个异世的人类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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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我不是人类社会驯养出的吗？还是异世的文明在此世间有什么特赦？”
“是的，我们有一些您喜欢的、欣赏的特质，如果是我们，想必您愿意给人类一条生路。”
“不过，好像您所讨厌的愚昧、无知、残忍，都曾是我们也显露过的罪孽。我们好像与这里的人类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比他们多活了两千余年。”
“弥赛亚……”
“神明啊……”
“您厌恶人类，赞赏永恒的纯洁。那么请也厌恶我吧，我从来都不光明，也不纯粹。”
“你在……”弥赛亚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困惑地问，“威胁我吗？”
拉斐尔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您怎么会这么想？我在您这里难道有什么可以和整个人类……不，您的神威相抗衡的价值吗？”
“我虽然没那么纯粹，但多少也是有点良心的。”
“我只是不想当人类的背叛者。”
“哪怕百万年的记忆冲刷，我已称不上什么人类了。但是……”
拉斐尔，只轻微地、甜蜜地、烦恼地，无奈地笑了笑。
“我是作为什么来到这世间的，就让那一部分作为它自己而离去吧。”
“如果您愿意，之后的我依旧会留在永恒的您身边，像您决定好了的、属于人类的、光明的、永恒的未来。”
天地似乎因神之子的情绪归为了寂静，拉斐尔沉默地看着他的永恒神明。
“您不接受这样的永恒。”他笃定地说。
他的神明像是叹了口气。
“关于欲望，您有没有看过自己呢？”拉斐尔轻轻地问。
弥赛亚的眼神逐渐变得犀利起来。
“欲望？那种……”
神之子生气的斥责还未说完，拉斐尔突然露出一个无声的笑，这让神之子忐忑不安地沉默了下来。
“其实我以为，我是您的欲望和特例。”
欲望，从黑暗至深处汹涌出的欲望，在光明的神之子身上也曾显露？这很奇怪。
但是，神之子没有反驳。
“人类啊……”拉斐尔突然转移了话题。
“我曾经以为，我可以让他们向你展现出另一个世界。”
“你食言了。”弥赛亚淡淡地说。
“是。”拉斐尔坦然承认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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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真正的神明都无法引领人类，又何况我呢？”他喃喃道。
弥赛亚发出一声轻笑：“可惜某人还说过，人类的未来属于人类。”
“的确如此。”
“那么自认为人类的你，为何总是事与愿违呢？”
拉斐尔毫不躲闪地直视向他的神明：“我已经不是人类啦。您不是心知肚明吗？”
“人类的未来属于人类，而不是某个人。”他修正道。
弥赛亚不置可否。
“我说，既然大家都不是人类……”
“管他们做什么呢？”拉斐尔站立在神明身边，撞了撞他的肩膀。
“我看得见。”弥赛亚稍微移了下脚步，与他错开肩膀。
“看得见什么，罪恶与痛苦？”
“明知故问。”
“那你有没有看见过挣扎与希望？”
“既然痛苦，结束不正是一种解脱吗？”
拉斐尔突然睁大了眼睛，若有所悟地低声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样。”
弥赛亚困惑地看向欢乐起来的天使。
天使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双眼：“你看到的东西太多了，那总是并行着发生的一切。怪不得您总是无法真正地看清人间。”
“神明知晓一切。”弥赛亚不轻不重地说道。
“或许是吧。”
“只是……你要不要试试，只注视着我呢？然后再去看看你陌生了的人间。”
弥赛亚怪异地看向他。
“只看着我，注视着我，把你所预知的一切……投射于我。”
“未知会是一件有趣的期待的。”拉斐尔轻轻地说。
“不要拒绝我，弥赛亚。”
“我会不再属于那个世界，而只属于你。用我的眼睛去看看你的世界吧。”
“我是关心人类，但我……也关心你。”
“我希望你不再总困在未来里。”
“你希望我成为你？”弥赛亚语气奇怪地问。
“不，我只是希望，您只注视着我。而我，也一直看着您。”
“或许在千百年之后，会有什么在我们之间达成统一。”
他注视着神明，突然之间，有一些庞大的、难捱的、扭曲的、杂乱的东西进入了他的思维深处。
拉斐尔痛苦地跪了下来，单膝着地，却终究是难以支撑地向后倒去，像是想要逃进泥土，在他即将瘫融于地面之时，一股气流托扶住他。
他不再下坠，他似乎在上升。
难言的痛苦平息，他回到了永恒的天堂，那里是欢愉、是圣洁，是最神秘的一切。
恍惚中，他意识到了世界的真谛，那是至高无上的准则、根深蒂固的权威：赞美神明。
沐浴在神恩之下，永恒的、璀璨的光明之中，他几乎要感激流涕了。
他虔诚地仰望着御座，不知过了多久。
神的虚影总会来到他的面前，祂好像说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总有什么东西隔在他们之间，他无法跨越神的光芒。
直到某一天，神的虚影不再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陌生的生灵。
“未知果然有千万种可能性，你今天要跟我一起去有趣的地方看看吗？”那位生灵说。
拉斐尔十分困惑，天堂之中，他曾与这陌生的生灵有过什么交涉吗？
“好啊，弥赛亚。”但不知为何，他听到自己轻声应道。
喜悦突然击中了拉斐尔的心脏。
真是奇怪，拉斐尔转过身，第一次从御座之上移开视线，探究地看着那位陌生的生灵。
天使是没有心脏的，他想。
“好久不见。”陌生的生灵却说。
有什么东西让拉斐尔变得柔软了，他好像忘记了自己的神明，慢吞吞地向陌生的身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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