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听起来有点傻, 但没办法,五条悟就是很不愿看见穗波凉子这样,完全不想看到穗波凉子露出这样的表情, 他之前生气, 却似乎也并不是在气她,其实多半像是在气他自己虽然懂她但是又没那么懂她,太过自信了结果差点让她死了, 对穗波凉子反而像是迁怒一点而已, 这迁怒来的快, 去的也快, 因此, 当她一掉眼泪, 他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反过来还开始安慰她:
“而且,至少你这回没在杰面前哭。”
他是故意这样说的。
她也果然被他这话逗笑了, 边哭边笑的这样子她自己都觉得滑稽,她摸摸脸,想把眼泪擦干净,但是这时候想也知道她的眼泪是擦不干净的,于是她只能任由它们流下来,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笑意也渐渐散去了,留在她脸上的很快只有泪水了, 总是这样的, 快乐留存的时间短, 悲伤留存的时间长,世上的事情都是这样, 五条悟也知道,所以什么也不说,就坐在她床边耐心地看她哭,看她跟木偶一样,坐在那里呆呆的掉眼泪而没有表情。
好一会儿,她才牵动了一下嘴角,开始抱怨说:“他骗我。”
“我知道。”
“不是作为杰骗我。”她顿了一下,知道他不知道,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所以和他解释,“那些喜不喜欢的,我在教里面待着,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是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什么,比如不让我和你们见面,比如教里人看我的眼神,我隐约感觉应该出了什么事情,不过我没想到是这样的事情……我没想到他会杀这么多人……但是,毕竟,我隐约有一点预感,就像过在梦里一样,所以,破了就破了,喜不喜欢,我也不想再追问了,反正再也不能在一起,问到底也没劲。”
她说,破了就破了,但是眼泪却很汹涌地往下淌。
至于说喜不喜欢不想再追问,五条悟虽然有时能看出她的心意,却不能读懂她的心,因此也不清楚这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
但都不重要了。
“我恨,他作为夏油君骗我。”她顿了一下,“他说,他那个时候说,再不想看见我受伤……”
“他骗我。”
“我本来可以以为夏油君和杰不是一个人,我可以以为他死了,我可以以为他只是睡着了,沉在里面,可是他骗我,他一点都,我才发现,我要认清,他……”她语无伦次了,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上的被子里,抽泣呜咽地哭,好像要把心呕出来。
五条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进来之前,站在外面的时候自以为把什么事情都想好了,把什么安慰话都准备好了,但是真到此刻,他发现他准备的那些话都说不出口,派不上用场,因为穗波凉子从来不是会按照任何人想法来的人,于是他只能有点无措地拍拍她的背,又怕太用力把她的伤口拍痛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是好。
但是穗波凉子已经哭了太久了。
她从盘星教里回来开始就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哭到水也不怎么喝,东西也不怎么吃,即便眼泪不是那么汹涌,但是这样一直流一直流,毫无补给的流,现在也快也流干了。
她感到一种从心,从胃,从肺部提上来的疲惫,突然感觉很空乏,空乏到头痛。
她抹了一把脸,把那些眼泪抹到其他地方去,然后一点点抬起脸,又去擦那还湿漉漉的,永远湿漉漉的脸,五条悟从旁边抽了一张纸给她,她擦脸,又很快把这张纸也浸湿了。
“算了。”
她说,不知道在说哪个算了。
“我知道,即便杀了他,其实我也不会那么快活,我死了看他痛苦,都冷了的我更不会快活,即便现在让我回到过去,我想我也没法那么快活了。”
五条悟盯着她红彤彤的眼眶沉默了一会儿,接了她的话:
“也许人长大了,注定就不会快活了。”
穗波凉子一愣,用奇怪的,好奇的眼神看他,看得人头皮发麻,然而五条悟对着她这样的眼神也不躲闪,直到她带着眼泪珠子笑起来,用哭到有点沙哑的声音感叹:“这一点不像悟会说的话。”
“是我猜你会说的话。”他耸耸肩,说。
穗波凉子一怔,转而笑开了,五条悟就望着她在笑然而却又没有那么开心的脸,冷不丁问:“你怨恨杰吗?”
按道理,在气氛变好的时候是不适合再提这会让他们都难过的人的,但五条悟向来都不‘按道理’,他从把她送到硝子这里后就一直站在手术室外,等到手术结束后也一直站在这里等她醒,也许就是为了在今天,在这时刻把所有事情都说开的。
他知道穗波凉子,穗波凉子也知道他,于是在他问出这句话后,黑发少女只是收敛了笑,抿起嘴唇,移开凝在他脸上的视线。
每当话题和他无关时,她就不爱看他,这也代表她开始为这问题陷入回忆,审视自己的心了。
五条悟没催她。
于是在等待一会儿之后,她给出了答案。
“说怨恨,过去之后,倒也没那么多了。”她顿了一下,低头看自己依旧无力的双手,“我也不想诅咒什么,也没本事诅咒他,生下来就没这个本事,也没法怪谁。”
她叹了口气,有点自暴自弃了:“所以算了。”
然而在说这话的时候,她大概自己心里也不确定,说来有点好笑,她之前连自己的生死都能好轻松地自己一个人决定了,在这时候她倒会犹豫不决地侧过脸,重新抬起眼望他,寻求别人的意见了。
“悟觉得呢?”她轻声问。
“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五条悟盯着她的侧脸,应和她。
于是她点点头,没再说话了,也不将视线长久地停在他脸上,她重伤初愈,坐起来和他说这么多话看上去已经到了极限,按道理五条悟这时候应该乖乖离开让她休息,然而他没离开,黏在椅子上似的不愿走,穗波凉子当然不赶他走,她靠着床背,不由自主地开始发起呆,夕阳的光透过半拉上的窗帘间隙投进来几缕,才初春,黄昏的光都显得淡淡的,把她黑色的发照得浅棕,把她睫毛都照亮,五条悟不去看光,就看她,也许在发呆,也许不在发呆,但没人在乎。
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好像能沉默到天荒地老。
“但是他答应我的。”过一会儿,一直在发着呆的穗波凉子又不服气似的这么重复。
五条悟一愣,旋即隐约明白她在说什么。
他不知道杰到底答应了她什么,他们之间总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当然,他自己和凉子之间也有很多杰不知道的事情,毕竟他们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连体婴,总是有那么多分开的时候,有各自和凉子在一起的双人时间,但即便他不知道,也并不妨碍他接话。
“这世上……很少有从一而终的诺言,即便有人立下契阔,历史上也有不少出尔反尔或者是钻空子纰漏的人。”
他这么安慰她,这时候他自己都感觉自己的话干巴巴的,可是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盯着穗波凉子的侧脸,明明那只是一句很平常的感叹,但他却感觉自己被一种莫大的悲伤笼罩了,即便这悲伤并不来源于他自己,但此刻,穗波凉子的悲伤是那么平静却汹涌,是不流泪的悲伤,却比她哭的时候更悲伤,让他也被这种悲伤感染了,席卷了,痛苦了。
五条悟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是吗。”
好一会儿后,她这么反问。
他点点头:“是的。”
“所有人都这样吗?”穗波凉子问。
“应该不是。”他下意识这么否认,而后,他往前坐了一点,离她近了一点,挺了一下脊背,指指自己,指指她,说,“我不这样,我知道,你也不这样。”
“……哪有这样夸自己的。”
穗波凉子没忍住笑起来,下意识看向他,可五条悟却没和她一起笑,也没跟着她的话走,他只是用那双似乎永远倒映着她的蓝眼睛望她,说:“因为我知道你。”
“……”
她沉默了,刚刚还好了一点的眼睛突然痛起来,泪水又汹涌地下坠了,她又开始很痛苦地哭了。
这让五条悟疑心自己说错了什么。
但他没办法。
但他也知道她不能再这么哭下去了。
“……你饿吗?”在眼见着穗波凉子的眼泪越掉越多,可能又要抱着膝盖哭好久,他不再只拍她的背了,而是凑过去,拽拽她没受伤的那只手,这么说。
要知道这个话题在他的计划里面,是他把她哄好之后带着笑,这么跟她云淡风轻的提起来的。
但是现在……
刚刚还痛苦地哭着的穗波凉子在听完他的提议后猛地抬头,怔怔而不解地看问出这样不解风情的话的他。
“这是什么问题?”她皱起鼻子,因为他的话太煞风景,把她悲伤的心情都打断了,所以眼泪这时候倒不能那么畅快地流出来了,五条悟见状,立刻凑上来,坐到床边沿,把和她的距离拉近了,伸手用手掌给她抹眼泪,一边解释说:
“因为你之前不是说,眼泪流到肚子里面,把肚子填满了,所以不想吃东西吗?现在你哭了这么多,我想你肚子里面的,你的眼泪应该没多少了。”
短短一会儿,一句话的功夫,他手掌就全是她的眼泪了,他下意识要拽衣袖去给她擦眼泪,但高专//制服防水,那材质在她脸上抹过去的时候带来很不舒服的感觉,让穗波凉子往后躲的同时,下意识一巴掌轻轻地很嫌弃地把他的手拍开了。
她收回手,但他不收回手,还要给她擦眼泪,于是转而用手背给她抹了两下,他的手上茧子很多,给她抹眼泪的时候触感不太舒服,毛毛躁躁的,但很出奇地,在他这莫名执着地动作下,穗波凉子却渐渐不想哭了。
最后将她眼眶里的泪水都抹去,确认也没新的眼泪产生后,白发少年才收回手,有些放心地松了口气,拉开一点距离看少女哭红的脸颊和眼角,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唇,再问:“所以,你饿吗?”
“可哭了这么多,我还是有点想哭。”她没否认她饿了,五条悟猜她这时候早饿过头了,肚子里估计没感觉了,但他猜,她自己大概也知道她现在不得不吃点了,没道理夏油杰没一刀把她捅死,她却自己饿死了。
听上去有点滑稽。
但是谁也笑不出来。
“没事,我带你去我家投资的餐厅,你可以一边哭一边吃,哭到把东京淹没,也不会有人说你。”
五条悟一点也不觉得她这时候爱哭算什么事情,就算她之后每天都掉一升眼泪,他也一定给她买够每天擦眼泪的纸巾,他也高兴每天就坐在她身边给她擦一升的眼泪,所以,现在,他当然也就只会眨眨眼,和她说听上去在开玩笑的真心话。
“那这样我要被通缉了。”黑发少女瘪瘪嘴,没即刻同意,反而这么说。
“有我在,没有关系。”他懂她的言下之意,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无非是担心她自己跟着杰这么久会不会被高层找去谈话,审问,关禁闭一类的,虽然她没见识过,但隐约也有听说。
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跟她提的。
五条悟心里有点不太高兴,但这时候也不好追问这些,他伸手,拉住她的手指,很认真地和她承诺:“你什么也不要管,想吃就吃,想哭就哭,想睡就睡,你放心,绝对不会有人敢来找你。”
“要是有的话,你也捅我一刀,伏黑甚尔刺我的刀我还留着,专门留给你刺我。”他这么说,笑嘻嘻地做下承诺,为了展示他诺言的真实性,还切实可行地给她安排了一个刺他成功率百分百的武器来。
然而穗波凉子却不太领情,以一种奇怪的目光呆呆地望他。
“……”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很帅。”他明白她的意思,却偏要咧起嘴角,卖乖似的故意问。
她明白他明白,所以这时候就把那种视线收起来了,她抿抿嘴唇,似乎气极反笑,又忍不下这口气,觉得他在笑话她,所以有点愤愤地锤了他一拳:“我才不要捅你。”
用了一点力气,但五条悟只感觉像被猫碰了一下似的,都够不上挠的程度,他也跟着她笑起来,一边装模作样摸摸被她打的地方,一边点点头,定定地,很认真地看她,说:“我知道。”
“……”
在那目光下,穗波凉子脸上的笑渐渐散去了,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虽然他好像什么也没说,在这时候和她聊天也总破坏气氛,但正如他大多数时刻明白她一样,她也都清楚,明白他的意思。
不管怎么样都没关系,干什么都没关系,哭也好,逃避也好,当鸵鸟也好,就算捅他一刀也完全没事,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不仅不会怪她,还愿意把刀递给她。
穗波凉子瘪瘪嘴,看上去又想哭了,但她这次自己把眼泪抹掉了,她咬咬嘴唇,带着一点感动的哭腔开口和他说了“谢谢”。
然而话说出口,她才想起来五条悟很不喜欢听她道谢,于是又咬了咬嘴唇,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他。
但这一次,五条悟没说什么‘都说了不要你道歉’这样的话了,他耸了耸肩,以非常理所应当地姿态接受了她的道谢。
也许是穗波凉子疑惑的目光太明显,又也许是她即便不那样表现他也明白她的心,所以,不由得她发问,他就咧起唇角,半是认真半是抱怨地给了她答案。
“没办法,毕竟我真是快被你搞死了嘛,所以这次你的道谢,我就受了。”
他懒洋洋地拖长音调,凑近她,这次真的凑得很近,差点鼻尖就碰到鼻尖,但还空出半个指节的距离,不远不近,正好是穗波凉子可以清楚地看清他眼睛里的自己而不会重影的距离,而在这样的距离下,他却只是拉起她的手,像之前受伤后借伤口向她撒娇讨吹吹一样,把她的指尖摁在他曾经拥有伤口,而今光滑无比地额角,献宝似的说:“喏,你看,现在,我的疤已经不见了。”
他在让她的手指抚摸他的额头,却用手掌一点点包裹住她的手指,目光灼灼地看她湿漉漉的还挂着一两滴泪珠的眼睫,认真地和她说话。
“很快,凉子,你也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