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差原本是个屠户, 家里使了些银子来吃了官家饭。他这辈子杀的畜牲不知多少,哪个临死前不是奋力挣扎,怎的这小姑娘竟然如此冷静, 莫不是有诈?

  一时间, 他也有些犹豫, 不敢靠近。正在这时,他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难道是另外两个差役等不及了, 来帮忙?

  阮如苏却比他先看见来人, 是一身青衣儒袍却相貌奇丑无比的男子, 在这样的夜里陡然见着,只觉得鬼气森森分外可怖。

  那官差也骇得不轻,拿着刀的手一抖, 大声喝道:“你是谁?”

  那人也不说话,只袍袖一挥, 似乎将什么打在了那差役身上, 不多会儿,就没了生息。阮正清此时也醒了过来, 见着那面容诡异如僵尸般的男人, 不由得皱眉。

  他此生不信鬼神, 自然不会以为是对方是恶鬼。只是这人忽然杀了押解他们的差役,也不知是想做什么。

  “壮士此举不知何意?”先前他睡着了, 不知那几个差役想将他们祖孙杀了的事,故而有此一问。

  阮如苏轻声对他道:“阿爷, 方才这差役想杀了我们。”这话说得阮正清一呆,随即望着了无月色的夜空,长长叹了口气。

  “上不正而下参差,宋已危矣, 官家……你可瞧见了吗?”说完这句,阮正清似乎已耗尽了全部的力气,脊背一弯,剧烈地咳了起来。

  “狗皇帝在宫里喝着美酒,抱着美人,又哪里看得见这些。只要折子上天下太平,这世界便是一片花团锦簇之像,不是吗?”

  这是那青衣人第一次开口,听声音似乎还年轻,连说的话都带着年轻人的傲气不羁。阮正清也没想到来人是这个脾气,愣了愣,苦笑道:“官家本质不坏,只是那些个奸佞作乱,才致朝纲败坏……”

  还不待他说完,青衣人就打断他,嗤笑道:“作为皇帝,不会识人用人就已经是错,老百姓谁在乎皇帝本质是好还是坏。”

  阮如苏更加好奇了,这人似乎对皇帝非常不屑,在这忠孝至上的环境中当真是个异类。只不知他今天救他们祖孙是心血来潮还是有所图。

  “侠士所说或许不无道理,只是老夫深受皇恩,纵使如今官家已用不上我这老骨头,我却是万万不能违背圣意的。”阮正清禁锢在枷锁中的手向着京城的方向握拳一拜,很是郑重地道。

  “迂腐!”青衣人的声音似乎更冷了,语气中的气愤连阮如苏都听出来了,可是面上却仍瞧不出半点变化。

  良久的沉默过后,阮正清瞧着他迟疑地问道:“你……是不是……认得老夫?”

  这话问出口,阮正清就越发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面熟,那种恃才傲物的性子,他似乎曾在一个少年身上见过,只是后来……

  听他这般问,青衣人就好像变成了一座石雕,许久才缓缓从脸上将那死人般的面具揭下来,露出一张丰神俊逸的脸。

  “你是……黄固?”阮正清有些不确定的道。实在是太久没曾见面,眼前的人虽有些记忆里的模样,却已经大不相同了。

  当年那个有些傲气的少年,如今似乎多了几分莫测,也多了几分孤绝。他虽一言不发,阮正清却觉得,他大抵就是黄固了。

  “你父亲前些年还向我提起过你。”阮正清看着他,忍不住叹道。

  听他提起自己的父亲,青衣人的脸色微冷,淡淡道:“提我?只怕是骂我还差不多。”当初他离家时,那位可是拿了棍子说要打死他这个不孝子。

  也许他真的猜对了,那封信里应该是没说他什么好话,所以阮正清也没细说,只笑道:“你父亲也是望子成龙,才苛刻了些,世间的路何其多,你或许只是选了同我们不太一样的路罢了。”

  这样的话,他从前是绝对不会说的。只是湖儿死后,他便常想,人这一生何其短暂,又何必非要子子孙孙同自己一样。

  “阮先生与从前不太一样了。”黄固看着他,忽然道。

  “人总会变的,那么多年过去了,我又怎么可能还是从前的我。”阮正清轻叹,十来年的心酸痛苦就这样轻描淡写的说出口,比千言万语的诉苦更令人难过。

  “如今这差役死了,你就将我送到最近的官衙去吧。”阮正清这话一出,阮如苏惊讶地瞧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

  黄固也不由得冷了面容,嘲讽地道:“你以为将自己送上门去那皇帝老儿就能知道你的忠心了?简直愚蠢!”

  “官家可以不仁,我却不能不忠。就算只作大宋一天的臣子,我这一辈子也是不能违背圣意的。”阮正清突然精神了起来,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黄固。

  “冥顽不灵!”黄固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挥手将他们祖孙身上的枷锁震断,拂袖而去。还不待他走远,阮正清便将他叫住。

  “我乃大宋臣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是阿苏只是个孩子,她以后的路不该由我来定,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阮正清抚摸着孙女的头,朝着黄固恳求道,“我想请你帮我将她送到姑苏冯家,那是她母族,该是会庇佑她的。”

  阮如苏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安排自己的去处,不由得有些愣愣地。直到被人拽着后颈子上天,她才反应过来,黄固这是答应了。

  一个月不洗澡能有多臭,从前阮如苏无法回答,现在却清楚得很。她已经换了第三盆水,才终于将自己洗干净。

  桌子上放着一套藕粉色衣裙,连穿在里面的小衣服也准备了,可见那人心思其实非常细腻。阮如苏换上干净的衣裙,总算觉得自己是活过来了。

  再见到阮如苏时,哪怕是见多识广的黄固也愣了愣。他总算明白这丫头为什么要把脸弄脏了,若是以她此刻的打扮流放,只怕还没到目的地,就已经被人给糟蹋了。

  被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了,阮如苏咬了咬嘴唇嘴,问道:“我这样穿很怪?”黄固淡淡地摇头,却没有多说。

  好在此时店伙计将菜端了上来,打断了这怪异的沉默。阮如苏瞧着桌上饭菜,眼睛亮晶晶的,别提多惹人疼了。

  就连黄固也不再冷冰冰地,语气难得和缓地道:“吃完饭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就带你去姑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