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操曹操到,一身新杭罗鲜绿衣的江画端着酒从楼上下来,万福道:“诸位久等了,奴是江家的丫头,贱名一个画字。诸位有什么要的求的,唤一声‘画姑娘’,奴就来了。”

  江画虽然年纪已经有三十五六,面对这些小辈又自带着长姐一般的亲和力。她言辞举止都有佣人的谦卑,可是在燕南天、折玉枝等人面前又显得不卑不亢。见到的人都不禁要赞一声,不愧是当初翩翩浊世佳公子江枫的丫鬟。

  在小鱼儿与花无缺离府办事时,江云舒自然就交由江舟和江画教养。因此,江云舒好动好玩是一码事,至少不是真的像小时候的小鱼儿那样,是个无法无天的小霸王。

  每个桌上都摆了十坛酒,寓意大约是十全十美。其中五坛是“邀明月”,五坛是“祝东风”。江画指挥着一些厨子仆人,有条不紊地把菜端上来。

  和生香园的年夜饭比起来,今日的酒席算不得什么。虽然菜式丰富,照顾了一桌人天南地北的口味,但是没什么硬菜,偏偏都很下酒——主人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在上完菜后,江画又在门口行了个礼,带着其他的打杂乘船离开。客人看到这场景,就明白是要开宴了。于是大家各入各座,各抱各娃,严阵以待。

  此时,窗外夕阳无限,晚霞满天。游船在波涛中微微晃动,晚风拂柳,隐隐传来渔女的歌声。

  “荷叶笼头学道情,花妆那似妾妆清。双双头白犹交颈,翻笑鸳鸯不老成——”

  花无缺撩起楼梯口的门帘,笑道:“诸位久等。”

  他缓步走到船舱前部,整了整衣冠,对客人轻轻作了个揖,便有些拘谨地站好了。

  花无缺温润如玉、清雅绝尘,不需要多余的装饰,穿白衣就正合适。除开嘴多的小鱼儿和喝醉了逮着人就骂的苏樱,没人编排过他一身白就是“披麻戴孝”云云。

  今日,花无缺却破天荒地穿了青绿的宽袖道袍,更是显得他如同青竹一支,风度翩翩。他头上虽然没戴方巾,却簪了一朵不知名的红花,配上身上的斜披红缎,其色之艳,配上素雅的衣服和白皙的面容,让人眼前一亮。

  慕容九道:“还有一个新郎倌呢?”

  苏樱在帘子后咯咯笑道:“你问新娘子啊?”

  小鱼儿还没露脸,大家却先听得他恼道:“鬼丫头!”

  苏樱伸出一只手,撩起帘子,推着一个戴着红盖头的男子走了出来,一边不住笑着。那青年着一身端正的正红礼服,虽然看不见脸,但是听他又气又羞地念叨苏樱,便知道:如果这不是小鱼儿,就再无其他的人选了。

  小鱼儿虽不是入流高官,按理不得穿红色衣服,但是在这茫茫太湖上一艘满载江湖侠士的画舫中——又有谁在乎呢?

  小鱼儿几乎要被推到花无缺身上之时,他才费劲地把苏樱攘开。只是背后的力道一撤,什么都看不见的小鱼儿往前就栽。还好花无缺及时出手,牢牢地扶住了小鱼儿的双臂,温言道:“我在呢。”

  小鱼儿勉强站定,往后退了一步,理理身上的衣袍褶皱。其实这道袍显然是新做的,衣料还价格不菲;就算刚才打打闹闹了一阵,也没揉出多少皱痕来,仍然光滑如平湖水面。

  铁心兰从上席末位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咱们都是江湖儿女,就不用墨守成规了。再说,今天新郎倌都是一家人,也用不上那么多琐碎的东西……”

  她自己说着都觉得好笑,一时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还好安汐似乎早有预料,递过来一张薛涛笺。上面彩墨细书簪花小楷,都是婚礼的祝词。

  感叹安汐果然神机千算之余,铁心兰瞥了一眼那小笺,记起荷霜婚礼的样子,便胸有成竹地高声道:“吉时已至——请新人——拜花堂——”

  她内功不弱,清亮的声音传出多远。只是此时太湖上寂寥无船,只有偶尔刮来的晚风才听得到她故作严肃的念诵。

  小鱼儿又小小地踉跄一下,和花无缺隔开了些距离。两个人几乎同时撩起袍子前摆,小心地双膝跪地,挺直腰板。

  铁心兰朗声道:“一拜——天地——”

  他们两个便虔诚地叩下首去。

  “二拜——高堂——”

  他们面前上席所坐的,便是他们所有的亲人了。燕南天和折玉枝分别捧着江枫和花月奴的牌位,让他们也算是见证了孩子的婚礼。

  铁心兰张嘴欲言,但是又想起什么,很快闭上嘴巴。安汐神色自若,敲敲桌板。铁心兰便求助似的急急望向那薛涛笺。

  ——不是“夫妻”,不好说“兄弟”,那便如何是好?

  “新人——对拜——”

  小鱼儿和花无缺仍跪在地上,慢慢转过身子,对着对方,极其郑重其事地磕下一个头。

  铁心兰话音落后,四下就再无声息。在座的宾客,似乎都被这场简单的婚礼的某个方面所震撼到了。

  ——或许,人与人之间真心的结合,就有这样感动人心的效果呢?

  花无缺伸出手,小鱼儿便默契地把自己的手搭了上来。他们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花无缺要微微垂眸才能看得到对应小鱼儿眼睛的地方。虽然现在那里被一块半旧的红布覆盖了,但是他对这个角度实在太熟悉了。于是他就笑着注视着小鱼儿,因为他知道小鱼儿一定在盖头之下,也微微仰着头,在看他。

  铁心兰道:“揭盖头——”

  不等花无缺动手,小鱼儿便自己快手快脚地把盖头一掀一抛。那金边金纹大红布便一下子成了一块有些大的手帕,被他丢到船舱角落里。他露出脸来,看到花无缺果然在温柔地凝视着他,不禁露齿一笑。

  今天的小鱼儿不知道被哪个女客按着,好好地梳了头发洗了脸,把自己捯饬得整洁干净。他脸上的刀疤依然有些骇人,但是就像往常一样,仔细看看,他分明是个绝世美男子;一袭红衣更是衬得他俊美潇洒。

  铁心兰清清嗓子,以便让新人意识到这还不是投怀送抱的时机。但是她身边的苏樱和前头的折玉枝早就捂着嘴笑做一团了,身后的慕容九和小仙女也不见得有多正经。

  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矜持,继续念道:“奉……奉茶——这个就免了,饮合卺酒——”

  朱槿早就站起身来,取过两只小酒杯,往里面倒满了醇红的酒。

  这是桌上唯一一坛非出自移花宫的酒。根据本地人说,这是南京浙江一带婚宴常用的黄酒,其名“同心红”,取“永结同心”之意,再加个大喜的红色,讨个好彩头。

  小鱼儿伸出手,先抢过一杯酒,嗅了一嗅,不敢出高声,只暗暗叹了一句“好酒,可惜不够烈”,便要往嘴里灌去。

  还好花无缺及时出手,阻止了他再次破坏婚礼的流程。他两只手指拈着酒杯,杯中酒一滴未洒,不知怎地就轻轻一推一拉,把小鱼儿的手稳当当扣在自己臂环里。两人这才同时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小鱼儿还意犹未尽地咂嘴咂舌,眼睛倒不深情脉脉地看着花无缺了,而是转眼,同样深情地看着那一坛“同心红”。

  那张盖头好像是个什么封印,能暂时压制住小鱼儿体内天生的不安分。苏樱恨不得重新去把盖头给他牢牢套上。

  铁心兰重重地清了清根本没有东西的嗓子,道:“交换——定情信物——”

  定情信物?他们有什么定情信物?纵然这一桌子人加起来也算从他们出生认识到现在,也想不起来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定情”的物件。

  花无缺却从袖筒里抽出一束紫薇花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