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无缺道:“长恨师太……在下不曾听说少林也有比丘尼。”

  求心道:“的确。在师太来之前,少林只有男弟子。不过师太在学成武功之后就前往初祖庵修行,除去训练男弟子、讲经礼佛,并不在寺中起居。冷师姐当初也是和其他的比丘尼一起,在初祖庵修炼的。”

  此时他们已经进到少林寺的寺院里来。若是平常,此处大约也香客不绝。而今日除了来拜谒的普通人之外,又多出了不少武林中人,显得更加热闹,倒是没有所谓佛家禁地的庄严冷清。

  求心让他们在院里少待片刻,进去禀报师父师叔们去。花无缺以宽大袖子作掩盖,紧紧拉着小鱼儿,不让他乱动弹丢了江家的脸面。小鱼儿只得在原地伸着脖子张望,期望能看到个熟识的人。过不多久,果然就有峨眉派的如闲陪同两个师弟走过来,看见小鱼儿和花无缺,自然是欣喜地互相施礼寒暄。

  求心回到了他们面前,道:“二位施主,家师想见你们一面,请随我来。”

  小鱼儿嘟嘟囔囔道:“这算是赏我们兄弟俩脸了?”

  花无缺轻叱道:“放正经些!长空方丈德高望重,我们能亲自觐见,是我们的荣幸。”

  求心大概知道小鱼儿的脾气,微笑道:“随家师同在知客院的,还有长然、长虚两位师叔和长恨、渡月两位师太。各位长辈都是方外之人,不拘小节,施主也不用拘谨。”

  花无缺道:“长空,长然,长虚,长恨。想必这四位就是声名在外的‘少林四神僧’了。只是我未曾想到,长恨师太竟是一位比丘尼。”

  求心摇头道:“这些虚名,都是江湖朋友所赠的罢了。”

  小鱼儿问道:“那渡月师太为何不是‘长’字辈的?”

  求心沉吟道:“渡月师太是今春才投奔少林,落发为尼的。她本身武功高强,和我们这些弟子一辈,实在难以服众;和师父等人一辈,又无资历。师父就从她旧名中取一‘月’字,法号‘渡月’。”

  花无缺心中突然起了一阵预感。小鱼儿通他心意,握住他手,示意他不必担忧。

  他们行至知客院门口,求心便向内通报一声。

  室内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答道:“那就请二位少侠进来吧。”

  花无缺应道:“恕晚辈冒犯。”

  他们先后跨进知客院。

  正面蒲团上莲花坐、着藏青袈裟的老者必然就是长空了。左边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老方丈,一胖一瘦,都注视着二人。

  右边是两位比丘尼,靠上的一位年纪较大,着赤色僧袍,垂首拨动着手中的念珠,能依稀看出是个半老徐娘。而靠下的一位年纪尚轻,身着素白僧衣;皮肤晶莹剔透,似乎像玉一样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她抬头看了花无缺和小鱼儿一眼。

  她即使落了发,容貌也称得上是风华绝代,只是眉眼间有些许悲戚,几分淡漠。

  纵然花无缺再有千百倍的自持,此时也不禁惊呼出声道:“大姑姑!”

  31 一朝风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那比丘尼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垂下头去,默念着观音咒文。

  可是那一眼已经足够。

  纵是只见过她几面的小鱼儿,也清楚认得:这位师太,分明就是移花宫的邀月宫主!

  花无缺很快反应过来,对长空方丈长揖道:“还请恕在下方才失态。晚辈江无缺,江小鱼,谒见诸位法师。”

  长空合十道:“阿弥陀佛,二位小施主请起。”应他的声音,堂内五人也共同合十倾身回礼。

  长空伸手指引二人在面前的蒲团上坐下,接着一一介绍道:“老衲便是少林掌门长空。老衲左首,上位的是长然方丈,下位的是长虚方丈。”

  长然是那个胖一些的老和尚,一身正红袈裟。他双眉倒竖,眼若铜铃,白胡须又长又密,像狮子的鬃毛一样在长然的下半张脸上肆意生长,乍一看有些可怖。他一开口,声若洪钟,却不扎耳,朗朗道:“洒家便是‘金睛罗汉’长然。”

  而长虚,在小鱼儿不正经的眼里,的确有些人如其名的虚弱。他穿着一身和求心相似的粗布皂色僧袍,早已洗得掉色掉得七零八落,一张长脸的下巴上坠着零星几根山羊胡。他有气无力地道:“老衲……老衲便是……咳咳,‘扫风僧’长虚……”

  长空未曾开口介绍,右侧上首那个风韵犹存的比丘尼就泰然道:“贫尼法号长恨。听闻二位小施主对劣徒珠影宽容大量,贫尼在此替她谢过。”

  花无缺还礼道:“是王夫人对我们照顾有加。她彼时也是受制于人,晚辈能理解她行此事并非出于本心。”

  长恨师太只摇头叹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接着,就应当是那下位的比丘尼说话了。

  通过求心的介绍,二人其实能轻易推断出她的法号——渡月师太;而刚才那一眼,他们又认出来她就是邀月。无论怎么样,在座的都与她再熟络不过了,实在不需要她开口。

  可是他们仍然安静地等待着。

  门外求心已经拾起了扫帚,知客院内只能听见他的脚步声,风声和扫帚扫地的声音。

  邀月仍垂着头,慢慢合掌拜道:“南无阿弥陀佛。贫尼是少林门下渡月。二位小施主,好久不见。”

  她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仍是当时龟山顶玄武宫那般动听而冷漠的声音。可是不知是不是那一句圣号作祟,她听起来竟然多了一丝大慈大悲的柔和,和大彻大悟的释然。

  她只用说这一句,花无缺便咬住了嘴唇,泫然欲泣。

  从小鱼儿认识他起,花无缺就温文尔雅微笑着,从没见过他真的落泪。这时他将要哭出来,小鱼儿看得心头百般不是滋味,又不敢在众多尊长面前贸然安慰他。

  他只得默默抱拳,对渡月深深一拜,道:“渡月……师太,此次真是……不期而遇,久别重逢啊。晚辈……江小鱼,拜见师太。”

  莫说花无缺了,小鱼儿自己愈说也愈难过。就算邀月曾经那么狠毒,自己又曾经那样捉弄过她,可是看到端坐合十的渡月师太,看到她消瘦许多却青春永驻的脸,看到她依然明丽却已写满落寞的眼眸,小鱼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堂中剩余四人看到这一幕,也纷纷摇头叹息。

  长恨格外动情地叹道:“阿弥陀佛!万古长空,一朝风月。”

  渡月庄重地念着经,头又垂了下去。

  花无缺看着她,嘴唇颤动着,好像还要喊她一声“姑姑”,或者问她为什么到了这里,一路上受了什么苦,身子可还好。

  可是他最终也只像小鱼儿那般拜了下去,轻声道:“晚辈江无缺,谒见渡月师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