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娅第一次近距离见到衡澜, 是在十六岁那年。

  一个高中,但不是同班。

  衡澜长得好看,身量高挑, 家世好, 学习好, 什么都好,像是小说里的人。

  所谓的好学生, 就是自动地会跟差学生之间有一道界限。

  唐娅曾经以为, 自己这辈子也不会跟衡澜有什么交集。

  直到那天,体育课, 她躲在楼梯间里哭的时候被抱着篮球下楼的少女衡澜看到了。

  衡澜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一头长发剪去, 据说是因为她的挚友转学走了,所以她有些难过。

  唐娅闷头哭了很久,然后才发觉一包纸巾递到自己面前。

  她抬头, 看到沐浴在阳光里的衡澜正在看向自己。

  衡澜穿球衣短裤,修长匀称的腿泛着光, 比雕塑更白。

  放在往常, 唐娅是不想被人看到她这幅狼狈样子的。

  可那天,她太伤心了, 哭得肝肠寸断, 哪里还管被人看到。

  “你怎么了?”

  唐娅一边哭,一边抽噎,上气不接下气问衡澜:“我很胖是不是?”

  衡澜微微皱眉看向她。

  “我真的很胖,所以她才不能抱起我对不对, 我胖, 所以她才不愿意跟我拍照……”唐娅断续地哭着, 说着。

  忽然间,唐娅的哭声停止了。

  她瞪大眼珠,一颗眼泪半落不落。

  篮球滚落到角落里。

  衡澜双手轻松把唐娅抱起,胳膊上的肌肉都没怎么显现,甚至还有把唐娅抛起来掂一掂的趋势。

  “我我我,”唐娅已经完全地忘记了自己的烦恼,瞬间从悲伤中跳出来,“我可是有一百二十斤啊。”

  “一百二十斤而已。”

  衡澜面无表情放下唐娅。

  “你真的好厉害!”唐娅脸上的泪珠也忘记滚下来。

  “对方抱不起你,你哭什么?”衡澜说,“找个配得上你的正常人。”

  衡澜的声音,振聋发聩。

  唐娅隐约地知道了传说中的醍醐灌顶是怎么回事。

  突然之间,自己的烦恼显得太可笑了。

  唐娅把脸上的泪一抹,忽地想通了,如衡澜这样的顶级校花都能温声细语扛起她来,那个猪头三凭什么嫌弃自己?

  走到操场上,唐娅一眼就看到自己那个所谓的女朋友蒋某正在跟别的女生说话。

  不过,从此刻开始,蒋某就已经是前女友了。

  蒋某看到唐娅哭了,本能地把头侧过去,继续跟其他女生讲话,假装没看到。

  “那不是你女朋友吗?”

  “她怎么哭了呀?”

  “你快去哄哄吧。”

  “没事儿,她就那样,烦死了,等会儿她自己就好了。我们接着聊。”

  她不想哄唐娅,流眼泪的女孩子最麻烦,还没到手的时候哄哄就算了,已经通关的游戏,谁在乎?

  蒋某不耐烦地等了又等,意料之外,唐娅还没有过来拉扯她。

  蒋某转头一看,唐娅坐在草地上,在专心看衡澜打篮球。

  “我看今天你女朋友不太对。”

  “往常早就跑过来跟你闹了。”

  “喂,她是不是迷上衡澜了呀?”

  “那可是衡澜,我就问你谁不喜欢?”

  “哟,快看。你女朋友给衡澜送水了!”

  一群人撞了撞蒋某的肩膀。

  蒋某的脸顿时拉了下来,她可以甩人,但她不想被甩,尤其是一大群人看着,唐娅就要给自己戴绿帽子,真的是脸上无光。

  于是蒋某走过去,也坐在草地上。

  “刚才不就说你两句?哭什么?呐,你还凑到衡澜这边,我很没面子的!”

  说完,蒋某拍了拍身旁的草地,示意唐娅朝她靠过去。

  往常,唐娅都会靠过去。

  只是今天,她摇了摇头。

  “我不胖,是你太虚了。”

  蒋某生气了:“你今天怎么回事,一直给我甩脸子,你要是再这样的话……”

  “我们分手。”唐娅看向她,上下打量,为自己从前喜欢上的是这样的人感到遗憾和恶心,“你记住,分手是我先说出来的。”

  “你……”蒋某的眉头微皱,有点不敢相信,往日一向对自己逆来顺受的唐娅,怎么突然有了割舍的勇气?

  “一直以来,我都很希望拍一张跟你的合照,你说等我到一百斤了才行,我一次次看到你在朋友圈发跟学妹的合影,你说你们只是朋友,我一次次……”

  蒋某不耐烦地打断了唐娅的话:“你自己看看你吧,你看得下去吗?一百二十斤好家伙,你去问一下,谁抱得动?”

  不等唐娅回答,蒋某感觉背上结结实实地被人砸了一下。

  她回头皱起眉头,怒道:“谁啊!”

  球场上,衡澜冲她微微抬手,算作致歉。

  蒋某素日跟衡澜没什么过节,况且衡澜人缘不错,为这事儿跟衡澜杠起来不是明智之举。

  蒋某回了个手势,示意衡澜没事,她把球回传。

  不过刚才被砸的那一下,还真的是有点疼。

  衡澜的队友一眼看出衡澜是故意的,她投球一向很准,没道理这次偏得那么厉害。

  衡澜再次抛球,把球抛到唐娅怀里:“一起玩吗?”

  操场上,很多人的目光不自觉看了过来。

  不管怎么说,这是衡澜发出去的邀请。

  蒋某也吃了一惊,如果刚才把球扔到她身上是无意,那眼下当着她的面勾搭她新鲜的前女友,这件事便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

  唐娅看了看前女友、看笑话的同学还有面前衡澜伸出的手,于是点头:“好。”

  蒋某目瞪口呆。

  回到操场边上,蒋某的同学撞撞她的肩。

  “分了?”

  “分了。”

  “这不是挺好的吗?你不是早就想分了吗?不过她这么快就勾搭上衡澜,我也是想不到。”

  蒋某越听越觉得难受,也不想再跟同学聊天了,索性回教室去。

  晚上放学,唐娅收拾好书包要走。

  蒋某挡在她身前:“你想喝奶茶吗?今天不知道有没有……”

  “不想,没有。”唐娅说,“我觉得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和你,结束了。”

  “是你先变心的,是你背叛了我们的这段感情。”

  “你说是就是吧。”

  “分手了一点也不难过,果然是有了新欢了。”蒋某愤恨地把手里的饮料瓶捏皱了朝垃圾箱扔了过去。

  “啪”瓶子没扔进垃圾箱里去,骨碌碌地滚到了地面上,直到撞到墙面才停下。

  唐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之前怎么会为这种人的看法要死要活的?

  “没事,我突然不恨你了,你觉得我胖我丑,这确实很伤人,不过,你也不过只是一个跟我同龄,脑子里空空的人而已,小可怜。”唐娅拍拍她的肩膀,“我原谅你了,不过,你得把瓶子捡起来,因为今天的地是我扫的。”

  蒋某有些恍惚,她隐约觉得唐娅说的对,可是她又不肯在道义上低一头,于是,只得对着唐娅的背影大喊。

  “既然咱们分了,你的话剧我退出!”

  唐娅没有回头,只是摆手,拜拜了您呐。

  ——————

  “所以,你今天又是为什么在哭?”

  通往天台的门被锁住,这一段楼梯几乎不会有人来。

  唐娅躲在这里,自以为万无一失了,却还是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与衡澜对视上了,没发出的哽咽伴随着一声“呜呜”憋了回去。

  “我以为没人会来。”

  衡澜说:“我听力还算可以。”

  唐娅看着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女,心里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衡大神,你有兴趣演话剧吗?”

  不论多少年过去,唐娅都记得,自己没有抱着希望的问题,得到了衡澜的一个坚定回答。

  ——————

  有衡澜,话剧大获成功。

  不过高中三年,她们的关系也只在话剧谢幕时的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谢幕时,现场拍下的照片,所有演职人员手拉手弯腰鞠躬,唐娅与衡澜相视一笑,那是一种属于同盟和知己的默契。

  不过,两人终究后续没有什么其他交集了。

  学霸学习,学渣垫底。

  唯一的不一样是,学渣不再找对象了,真像是封心锁爱了。

  衡澜出国读大学,而唐娅也坐上了前往深市的飞机。

  ——————

  再后来有交集,就是在网上看到衡澜拍摄的影视剧。

  不过,唐娅没想过联系衡澜。

  屋子外就是来催房租的房东,屋子里遍地的巨大蟑螂和散落的外卖盒子。

  【就这样吧,再见。】唐娅发了一条朋友圈,把头像换成了黑的。

  就这样狼狈地跟世界告别吧。

  死了之后的事情,全都不是唐娅要考虑的。

  就在她下决定行动的时候,忽然间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唐娅……”

  电话那头的声音,唐娅一听就记起来是谁了。

  六年过去,那个光芒万丈的人如今还是光芒万丈。

  “我现在缺一个帮手,你愿意来吗?”

  显然,衡澜虽然没有开口问过,但一直有关注唐娅的动向,知道她延毕,知道她穷困潦倒,所有的那些,她都不问。

  “我愿意。”

  就像当初衡澜没有过多询问就加入她的草台话剧班子一样。

  唐娅同样如此。

  再见面,是在沪市机场。

  衡澜亲自为她接风。

  酒吧里,喝到微醺。

  唐娅有些醉意,一手撑着脑袋侧过头看向衡澜。

  比起中学,衡澜出落得越发美丽,一头长卷发如海藻般动人,她抬手轻敲着酒杯,酒杯“叮”地一声发出脆响。

  “在想什么?”

  “为什么是我?”

  衡澜说:“我身边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并不多。”

  即便两人一直以来也没说过几句话,但相处起来很舒服。

  “你见过我最丑的样子,咱们就是自己人了吗?”

  “如果你要这样理解,也可以。”

  唐娅凑近了看向衡澜:“其实,我也知道你的一个秘密。”

  “说说看?”

  “我知道你喜欢安渝。”唐娅说完,注视着衡澜的表情,捕捉到她脸上的错愕。

  肆无忌惮侵入别人内心的安全防线却又不被讨厌,也是她们之间独有的默契了。

  “你知道?”

  “我知道。”唐娅说,“你剪短发,练长跑,都是在她转学后发生的。”

  “我跟你是在她转学后才认识的吧?”

  唐娅说:“那又什么关系?我这种人,最擅长的就是在蛛丝马迹之间抽丝剥茧。很抱歉,我爱八卦,挖出你爱情的尸体。”

  “没有开始过,怎么叫爱情?”衡澜仰头把酒喝尽了。

  “喂,不是吧,用抬头掩饰眼里的泪光,这一招很烂哎!”

  衡澜握紧酒杯,眼眸被垂下的长发遮挡,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算了,给你说说我的故事吧。”唐娅说,“在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痛哭流涕,躲在破出租屋里蓬头垢面的,我的故事。”

  衡澜双手托腮,看向唐娅。

  “她是学妹,是她主动加的我。

  原本我没打算深聊,有一天,她忽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讲了她的情况,她本专业机械,她努力自学,成功转行,拿到了新能源汽车行业的offer。

  她的声音在微微颤着,光是听声音,我都能想象到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我永远无法拒绝真诚和热情。”

  “所以你们开始交往了吗?”衡澜好奇追问。

  唐娅轻笑一声,两行泪先下来了:“我也以为,我也以为我们开始交往了……”

  虽然过去很长时间了,可是,想到那个人,还是会流泪啊。

  “第一次见面,去游戏厅,她主动牵起了我的手。

  她说她怎么会这么喜欢我。

  她说我们下一次可以早点出来,她想跟我打一下午的游戏。

  她说感觉我像个脆弱的小女孩,她想保护我。

  她说她想要有个家,跟我一起养猫猫狗狗。”

  衡澜说:“听起来,她蛮可爱的。无论是谁也会为这种情话心动吧?”

  “后面故事,就很俗套啦。”唐娅挤出了个笑容,想要故作轻松,可一边笑一边流泪,着实让人心疼。

  “你们分手了?”

  “我们何曾在一起过?”唐娅自嘲,“认识她半年,我读研,她996,很忙,只有周末见,每周由她规划行程,她坐地铁到我这边,然后再一起出发。突然之间,她跟我说,我们离得远,作息不一样,她很累,恐怕不能每周都出来玩了。”

  “危险的信号。”衡澜说。

  “电话也从每天都打变成两天一次、三天一次、一周一次,”唐娅说,“直到这时候,我才慢慢发现,有一个我一直不愿意细想的问题。我问她,我们是什么关系。”

  “她怎么说?”

  “友情以上,恋人未满。”

  唐娅说这八个字的时候,眼泪像是涌泉了。

  恋人?未满。

  陈年的伤痕,涔涔地流出血来。

  “没想到她是这种人。”

  唐娅摇头:“她人很好,不是那种玩弄感情的人。人人都对她称赞有加,她对我很热情,我知道她所有的密码,她家里还寄来过杨梅给我。这样的她,我不能想象,原来她会牵起一个还不是女朋友的人的手。我原以为,牵手就代表一切了。然后,渐渐地主动断联,我们就over了……”

  衡澜又为唐娅点了一杯酒,推到她面前。

  “我存了很多她的照片,收藏了她的声音。我总是会辗转反侧,深夜拿出来看、听、然后不受控制地把眼泪流下来。”唐娅说,“很傻,对吧。她也许已经走出去一百米了,我还停留在原地。没有得到过,又何来失去?可我再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的人了……”

  衡澜说:“时间不是单向流逝的,过去、现在、未来并行存在。某个维度还停留在你跟她最开心快乐的时候,永远的,最美好的一瞬。至于结果,不再重要了。”

  “你安慰人真的很有一套哎!难怪上天安排,每次我最伤心的时候你就出场了。”唐娅拿出纸巾擦擦鼻涕眼泪,“下次记得在我深陷之前提醒我,注定没有可能的人,不要太真情实感。”

  “好。”

  唐娅说:“作为你的好友和经纪人,我也会肩负起同样的职责。如果你爱上一个注定会让你伤心的人,那我会毫不留情地站出来做一个恶人。因为我知道那是怎样的切肤之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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