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叫声渐渐消散,村民很快又入了梦乡。

  翌日天方蒙蒙亮,小村里已经热闹了起来,各家各户燃起了炊烟,当村口的那户人家也起床了。他扛上斧头准备砍柴,却在村口见到一群人围着一棵树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樵夫心中好奇凑了过去踮脚伸脖子看,原来这群人看的不是树而是坐在树下的那个蓬头垢面的女子,之所以辨认出她是一个女子是因为她的长发和身上的衣着,她的脸被茂密如瀑的头发遮掩,她抱着腿靠在树干上,不理任何人。

  樵夫原来只当是一个女疯子罢了,但一瞧她露出的手腕手背上都是被马蜂蛰过的青肿痕迹,不免心念一动,暗忖昨晚听见的惨叫声该不会是她?

  樵夫心含一丝愧疚,但望日头冉冉升起,想着一家老小都靠着自己养活于是便狠了狠心扭头走了出去。

  那被围在中心的女子身上衣着隐约看出一些华贵的影子,在这小小的贫穷的村落里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即便是她耳朵上一个耳坠子,也抵得上普通人家几年的收成。有些人眼红,便蹲下来问她,“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你被马蜂蛰了,若不趁早解蜂毒恐怕有性命危险呐。”见那女子不答,此人又转了转眼珠子道,“姑娘,要不这样,你将你的一对耳坠给我,我给你屋子住,给你请郎中,给你换洗的衣服和食物,这样如何?”她越是说得明白外面围观的人也就越明白,都推搡着向这女子讨要好处。

  等第九个人上来碰运气的时候,这女子终于有所动作,她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幽深的、美丽的眼睛漠然地扫视众人。围在最前面的人看见她的脸,顿时像是见了鬼一样往后退避,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来。

  “鬼啊!”

  “这……”

  “啊!”

  虽然他们喊得极为凄惨,但越是凄惨越是大声,后面就越有人来围观。后来的人挤到了好的位置,但也瞬时变得目瞪口呆,又纷纷作鸟兽散,逃也不及地转身便走。

  到了最后,唯有这棵树与这个女子相依相伴,她似笑非笑地靠在了那树干上。有几个顽皮的孩童跳着拍着手蹦跶了过来,一瞅这女子,小脸儿吓得乌青。有一个颇为大胆的,不知道从哪里拎过来一只蛤蟆,啪嗒一声丢到了女子丑陋的脸上,然后大笑指着她嘲笑,“哈哈,你比它更丑!”

  女子看了眼地上的蛤蟆,神情木然,其实外人也无法从她那张血肉模糊的、诡异的脸上看出丝毫表情的痕迹。她的左脸被垂下来的发丝很好地掩藏,只露出右边的半张被甄儿毁去的脸。

  这女子便是江虞。

  谁也不知道曾经以美貌和智慧闻名江东的江家大小姐,如今会沦落成一个连孩童也嫌弃的丑陋女子。等那群孩子走了之后,一个黑乎乎的人儿凑了过来,江虞抬眼瞧了她,那是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她也蓬头垢面,长相丑陋,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和江姗极为相似,或许是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她慢慢地往江虞这边靠,慢慢地,江虞的脸上浮现了许久不见的笑意。

  吴郡。

  江府上下被江姗折腾个鸡犬不宁,她昨日因伤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之后眼睁睁见着江虞被甄儿带走,她倒在地上仰面朝天痛哭了一场,只希望后来追上去的将士能够追到江虞,但那群人实在废物,既然被甄儿的迷障所迷惑,追不了多久便空手而归。江姗指着他们的鼻子狠狠骂了一顿,一跺脚简直有了杀人的心,但兵是孙权的兵,她无权处置。怀着不甘离开的时候,江姗脸色发白,若不是看见白烨还躺在那儿,她几乎不能再坚持下去。

  白烨被人抬回去之后一直发着低烧,梦里呢喃着江虞的名字。江姗吊着折断的手臂,整夜守在白烨的身边。她睡睡醒醒,迷糊之间似乎见到屋外有个人影映在窗户上,心里一惊,立马追了出去,看见的背影让她心里又是一凉。

  那人是江老,他一直对来历不明的白烨心存芥蒂,江虞在的时候他忙于对江虞摆架子倒也不曾注意白烨,如今想来是江虞在不声不响中暗暗保护着白烨。现在江虞走了,江老不但没有对她的失踪做出任何着急的样子,反而像是在忙其他事情。

  江姗一气之下,暗暗发誓再也不理这个父亲了。

  孙权那边因为江姗的关系,一直将寻找江虞作为江东诸事的重中之重。而周瑜那日悻悻从江东大牢归来后,一直闷闷不乐,好像心事重重。

  “主公,”周瑜坐在孙府宽大的厅堂里,其余谋士皆被遣散,独余下他和孙权。孙权负手在后,仰头望着挂在大堂里的横匾,上面的字乃是孙策亲手所书,字体浑厚力道遒劲,处处透着威严正气。“公瑾请主公发布一条榜文。”

  孙权正想着江虞安危,一愣转首问,“什么内容?”

  周瑜缓缓道,“今查明江家之女江虞与外贼窜通,私纵重犯逃窜,罪大恶极,实为江东大患,故张贴榜文,若有知情者可接榜上报吴侯,若陈情属实,必有重赏。”

  孙权闻言大惊道,“你这是要置江虞于死地?”

  周瑜背手走了上去,仰头望着横匾沉吟道,“第一,江虞诡诈,说不准真的和曹冲窜通助他逃出江东,这样张贴榜文也不算冤枉了她。第二,若江虞的确无辜,她是被甄氏挟持走的曹冲未必知道此事,甄氏对江虞怀有敌意自然会对她不利,若我们以这种方式通知曹冲提醒她江虞在甄氏手中,或许还能救下江虞。”

  孙权喟叹道,“若虞姐姐已经……”他目光不住闪动,心中悲戚。

  周瑜高大的身躯似乎也是一颤,但面上还是冷静如常,他淡淡地道,“江虞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她不会的……”

  、第八十一回

  派出去的人都还没有消息,江姗只能在江府里干着急。江老不知何故日日将她留在江府中,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又脑热,临了见这些招数对江姗都不管用了甚至推说白烨性命堪虞。江姗又恼又无奈,回回告诉自己这都是江老的谎言,又回回因为担忧江老和白烨不得不回去看看。

  白烨身上的温度忽高忽低,白日里冷的像冰块,晚间却热得像是火炉,江姗唯有一刻不停地围在她身边才能及时地照顾好她。这半日,江姗又靠在白烨榻边沉沉入睡,她眼下青紫浮肿,原本清亮的眸子经过几日的劳累布上了血丝,眼神也黯淡了许多。

  白烨辗转醒来的时候,看见江姗靠在自己边上,手拉着自己的手,侧枕在她自己左手臂上睡觉。白烨心知这几日苦煞了江姗,又想起以前江虞叮嘱自己的话,她说江姗是她唯一的亲人,要自己照顾好她。白烨撑起身体靠在床头,低眉望着江姗的侧脸,她今日扎了一条小辫子,用水蓝色发带绑着,身上穿着天空色衣裙,清新淡雅。睡着的时候,嘴巴会不自觉地嘟着,俏皮可爱地紧。

  白烨感觉自己浑身发软,手脚都使不上力气,而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了,她朦胧地想起自己被江姗拖进浴桶的场景,俏脸微红。江姗待自己的好,她是看得见的。白烨扭头望向窗户,外头阳光灿烂,拢起眉头不住叹息。虞儿,你到底在哪里,你是否还活着?

  “白烨,”趴在床头的江姗不知道何时醒了过来,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烨,大大的眼睛里似乎滚动着一点泪光,她凝望了白烨许久,缓缓地伸手抚摸上白烨的下颚,“你终于醒了。”她声音轻柔中带着一点哽塞。

  白烨感觉到了她指尖碰触到自己下颚时的颤抖,她迟疑地、困惑地望着江姗,心里也是不住澎湃。眼前这一幕与巷口里的场景何其相似?甚至这温度,这气息,和这凌乱的感觉都一模一样。白烨心神乱得无以复加,目光不敢接触江姗的,避开到一边。

  房间里很安静,两个人的呼吸声异常清晰。白烨虽然避开了江姗的眼神,但还是觉得她的气息靠得越来越近。她不想伤害江姗,一方面是因为江虞,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她自己本身。江姗是个善良单纯的女子,没人会忍心伤害她。

  当江姗的唇近在咫尺的时候,白烨望见了投在地上的一道纤细影子,白烨心神一振,猛然抬头望向不知道何时站在屋中的那人,瞳孔骤然一缩,脱口而出道,“江虞!”

  江姗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一般继续朝着白烨靠去,白烨猛然推开了她,掀开被褥下榻,却冷不防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身后的江姗默然不出声,面前的江虞只是站在那儿冷冷地俯视着。

  “江虞,太好了,你没有事,太好了!”白烨语无伦次地讲着,伸手要去抓住江虞的裙角,却见江虞往后退了一步,衣袂轻轻扬起,白烨没有碰到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白烨一瞬间大脑空白了。

  江虞的视线越过白烨,投向她身后的江姗,不温不火地道,“江姗,你夺了我的财富,夺了我的地位,如今连我的人也要夺去?”

  白烨震惊,“江虞……你在说些什么……她……她是你的妹妹啊……”

  身后江姗的声音也变得残酷冰冷,字字击碎了白烨的心,“从前我以为你在庇护我,毫无保留地保护我,可是江虞,只有你自己明白,你那样保护我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妹妹,而是因为江家的财富,你不想我抢走这些,所以你千方百计地将我培养成一个懦弱无能的人,如今我清醒了,是时候从你手中夺回一切,包括你的白烨。”

  “没有我,就没有今日的江家,何来江家的财富?”

  “哼,”江姗冷哼一声朝这边走来,隔着白烨与江虞对峙,抱着手凉凉地道,“若没有一点基础,你又怎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所以这一切,都还是江家的,不是你一个人的。”

  白烨被夹在中间,大脑嗡地一声炸开,忽然抱着脑袋拼命摇晃道,“你们是姐妹,你们不该这样子,这究竟是怎么了?!”

  江虞和江姗同时望向她,异口同声问,“白烨,你站在哪一边?”

  白烨头疼欲裂,江虞江姗两个人的影子不断在周围交替,绕着她在转圈,一下子是绝美冰冷的江虞,一下子又是娇美可爱的江姗,白烨被困在中间,被这层层叠叠的人影搅乱了心神。

  “啊——”

  “白烨?”耳边有人轻声在唤,“白烨,你怎么了,快醒醒。”身体被人摇动。

  白烨睁开眼睛的时候,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江姗正在眼前一脸担忧,她见白烨总算醒了按上一块布擦拭白烨额角的冷汗关忧问,“你是不是做恶梦了,都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白烨稍稍停顿了一瞬,看着江姗略显憔悴的脸,脑海里突然冒出昏迷前那一幕来,猛然抓住江姗的皓腕问,“江虞呢,可曾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