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四周静谧,偶有虫鸣声从窗边飘入耳。
自打从血雨楼出来后,两人便极默契地行在西洲这片大陆上, 又住了和来时的同一家客栈。
胖掌柜不见影,站在柜台的还是上次那名伙计, 他并未认出已脱去伪装的二人, 但他明显认出了宋温凊。
这人胆小不愿多事, 仅是呆愣愣地盯着宋温凊那双琥珀色瞳看,而后反应过来自己神情不当赶忙低下头躲避了一番眼神, 颤抖着双手收了灵石。
两人皆不甚在意,不说被灵均叫破身份后在血雨楼呆着的那几天, 便是这一路上诸如此类的表情都见了许多。当下, 只是平淡接了刻有房门号的木牌上楼, 不去管身后众人忽然大起来的话语声。
房间的陈设同前两次住时没有太大改变,仅增添了些造型廉价的装饰物,但颜竹没什么心情注意这些细节。进了屋,关了门, 她便放任自己跌在床上,双眼盯着房梁愣神。
事情很麻烦。
一路上跟着两人的人不尽其数, 甚至他们可能都不属于同一阵营。颜竹察觉到这群人的到来有明显的时间差,分成五批。
第一批现于二人出了血雨楼之后, 有二十多位。第二批是在她们行至了少人烟的荒郊野岭半路跟上的,只一人。而第三批则是两人到了人流混杂的城内才出现在她们身后的, 数量不多,大约五六个。第四批、第五批仅比第三批晚些, 分别是十几人和一个人。
有些人的身份倒也不难猜。比如第一批,明显知道两人什么时候出血雨楼, 必然是内部的人。第而批的某人应是宋知月。至于第三批、第四批和第五批来人信息就比较混杂,但绝对有一批属于正道阵营的家伙。
现在,棋盘已经布好,多方力量博弈,宋温凊则被赶鸭子上架成为唯一的目标。
事情就麻烦在这里,敌在暗,而我方在明。
颜竹想了想便觉得有些累了,疲惫之余又感到些好笑。
本是她打算去找别人麻烦的,却不想被人家抢了先。
这倒正好,省下了她奔波的功夫。
颜竹推断,起码今夜是相安无事的。那群人躲在暗处本就是持着尽量不打扫惊蛇的心,除此之外应还想寻个大好时机或地点。可如今二人身处闹市,人流汇集处,那些家伙若要行事定有诸多不便。但凡脑子没有问题的都不会轻易动手。
这就方便她了。
方便她动手。
毕竟,她可没那么多顾忌。
俗话说,能解决一个是一个。其实,颜竹主要还是担心混战起来会伤到宋温凊。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今夜肯定是要行动的,就看能钓到几条大鱼。
于是,本着多排除一份危险就多一份安全的保障的目的,颜竹挣扎着从柔软的被褥里爬起身,推开门一路走出客栈。
月色甚好,柔和如水。
街上的小摊散去了大半,游人更是稀少,仅几盏红色灯笼照着路。
颜竹匆匆给了这般美景一瞥,顾不得过多欣赏,加快步履绕过有人踪迹的地方,直接钻入茂盛的丛林,抄小路行至两人来时途经的一片荒原。
这是她路上特意留心寻得的打斗处。
事情到现在几乎是一切顺利,她出门时隔壁房中的宋温凊没有动静,走到街上晃了一圈也吸引了一个家伙跟着。
——那么其他人应该纯是跟着宋温凊来的。
念头冒出来的那一刻,颜竹笑自己得了个废话一样的结论。
想也不用想,他们肯定是冲着宋温凊来的,难不成还有人跟着两人是要解决她不成?
颜竹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因自己这番不算成功的吸引火力行动,忍不住迁怒了那群躲在暗处的家伙。
就来了一个,其余人可真是“光明磊落”。
颜竹暗暗咬牙,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值得他们分一点目光过来。作为宋温凊的同行者,她能起到的作用是很大的,比如,当人质威胁少女一类。
如果不屑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她现在落单可是个动手击杀的好时机,她死了,也能减轻一份决战时对他们的威胁。
所以…为什么不来?!
大半夜出来一趟,就钓上一个。
颜竹仰头望天,心中愤懑。
算了,蚊子再小也是肉。
她开解自己,转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树丛。
适时有风吹过树梢,带起一阵稀碎的声响。
夜空中的明月把一切照得亮堂堂,颜竹看到地上树木的影子在晃动,有一道暗色抖着慢慢现出身形。
来人穿着一身可以融进周边的黑袍,过分肥大的衣顺带将也体型一起遮掩。“他”略低着头,本就宽大的布帽从上面盖住了大半张脸,下面小半张脸便没在阴影里。
颜竹微微眯起了眼,大脑中思绪飞转猜测着对方的身份。
这个人的气息很独特,她轻易便辨别出“他”便是最后一批跟上两人的人。
但是“他”出自什么阵营,又有什么目的呢?
“他”现在又孤身随着她到无人烟处,难道是足够有自信凭自己一人的力量就能摆平她吗?
打从天道猫咪摊牌告知她,她为何会降临此界的原因后,颜竹便也莫名清楚了一切。
那是种玄而又玄的感受,具体难以形容,只是突然间这个世界就成了她的第二故乡。好像,她有两个灵魂,一个以颜竹的身份长在现代都市里,而另一个懵懵懂懂的生于此处,长于此处。
她同她笔下的人物一样,成了这个本是由她文字构建出的修仙界中的原住民。
所以颜竹现在可以在一瞬间发现不对。
面前的这个人从气息上看是金丹期,但金丹正好是个分水岭,自修士步入金丹时起便会冥冥之中感受到“道”的气息。虽然极为模糊,但肯定是有的。
而等到元婴凝成,他们才会初步接触“道”,此时修士们感受大道如雾里看花。仅少部分极有天赋的人能在此时立道,确定自己今后要走的路。当他们的誓言被天道认可,周身便会沾染些许法则气息。
当然,绝大多数的人一般得等到化神期。
所以…对面能感觉到她周身浓郁的大道法则气息的家伙是怎么敢孤身跟上一个起码比自己强上一个大境界的人的?
正当颜竹纳闷的时候,来人也动了。
“他”扬手,轻轻拽下几乎盖住整张面容的帽子,除外唯有遮挡的容貌便显露在她目光中。
月色下,少女的脸颊泛着柔柔的光,她看着她,浅笑着,嘴角的弧度里好像也盛了些银光。
“…安霖?”
颜竹惊讶地唤出她的名字,险些要伸手掐上胳膊一下用疼痛来打消自己做梦的可能性。
对面,少女唇边扬起的弧度又大了些。
“是我。”
她说。
“好久不见。”
……
自一个多月前分别,又得知了“宋青”的真实身份,安霖便知道要不了多久宋温凊的行踪就会为整个修仙界所知。
她担心的并不是那位曾名震正道的天才少女的安危,她只与她因缘分同队过一段时间,谈不上有什么交情,更别说存有“牵挂”一类的更深的情感了。
她担心的是颜竹。
这个人她看不透,不止是身份修为。
世界上的许多人仅是打个照面,安霖便能瞧出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遇上善于伪装的,多相处些时日,在相处时注意下细节,便也能推个大概出来。
只有颜竹。
她看不透。
安霖能感受到颜竹不是一个复杂的人,在自己面前也没有丝毫的伪装,表现出的是完全的自我。
但不知为何,她就是看不透她。
颜竹于她,感觉不是密不透风的墙,窥不见分毫,倒像内核被浓重雾气包裹着,隐隐约约能露出些轮廓,可实在又瞧不真切。
安霖只能看出她身上有一种极强的矛盾感,使她整个人都割裂。
于是她低着眸,眉间总是会显出忧愁,但她神情那样柔和,又使人觉得是在悲悯。
同她待在一起时,安霖便控制不住地担忧,她好像能下一刻跳入海去,不挣扎,心甘情愿的沉沦。或是,她挖出自己的心脏,将生命献祭给未来。
她很擅长赴死,又在很挣扎的活着。
她擅长铺路,只是连自己都算计,为别人铺路。
她足够复杂,却也简单到极致。
安霖看不透她。
就像许多俗套爱情小说里的情节,她不可避免的对她产生了兴趣,但她只是想看透她,能看清一点是一点。
尽管理智一直在提醒着安霖足下是一条极为凶险的路,她还是不受控地一次又一次迈动停下的脚步。
就像当她得知宋温凊在西洲现身,便来到了西洲。因为她知道颜竹一定在宋温凊身边,她害怕她会有危险。
即使她可能什么都无法为她做,她也想同她见上一面。
即使她知道她很强,也并不需要她……
可,现今大半个修仙界的修士都因秉持着同一个念头——杀死宋温凊——而站在一起。
安霖担心同行的颜竹无宁日。
于是在月光下,她看着对面乌发笼了一层银纱的少女,笑着,但很认真的说:
“你可以来南洲。”
你也可以带宋温凊来。
我会尽全力为你们争取一息喘息之机。
起码在那里,在御灵宗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她还想说这些。
但她只说了那一句。
安霖看到颜竹的面上浮出了惊诧之色,她突然有些开心。
其实这个人很好懂。
很单纯。
某些时候会显得可爱。
她看到她稍稍回神,微蹙着眉,又现出思考时常有的神情。
“我会好好考虑的。”
她点着头说。
安霖便笑得更开心。她有些了解她,她知道颜竹这样就是真的考虑了她的建议,有大半的可能会接受。
这般想着,她见对面的人慢慢行了过来,朝她伸出的掌心之上光芒一闪,现出个圆滚滚的妖兽内丹。
“这是翼蛇兽的内丹……”
安霖摇了摇头,她没去听她下半句话的介绍,只是说:“我不要这个。”
她说得很坚定。
……
“好喜欢…好喜欢她…好想亲近,想,非常想……”
与颜竹分开没多久,黑蛟便她在神识空间闹腾,话不重样似的一句句往外蹦,身体也是丝毫不停歇,飞来飞去,扭动翻滚,就差把自己缠成麻花。
安霖抿了口茶,见怪不怪,干脆也不去理。
自这几人她来了西洲,她的契约兽已经维持这种不正常的状态有好一段时间了。
从前,她还诧异它对颜竹的热情,想来想去没找到原因,便也不管了。
就是有些吵。
不过这么多年,她也是习惯脑子里有个说话的声音了。
安霖看了眼窗外的月,嘴角勾起抹自己尚未察觉的笑意。
其实…这样的日子还不错,不是吗?
她这样想着,低头又抿了口杯中尚热的茶。
“安霖安霖安霖安霖安霖……”
“你好像很开心!”
“我很久都没见你这么笑过了……!”
脑中翻腾的黑蛟动作一滞,换上了小心翼翼的口吻,话语间颇有些难以置信的意味。
“今晚月亮很漂亮。”
“难道不是因为颜竹吗?”
安霖只是笑,不搭话。
“对了……”
脑海里传来一声惊呼,她聪明的契约兽像发觉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你当时为什么没有收下那枚妖兽丹啊…那可是颜竹送给我的礼物,她肯定是发现了我的存在…而且……”
她好像听见了吸溜口水的声音。
“…我从没见过那么高等级的妖兽丹,要是炼化了不知道能长多少修为呢!”
安霖无奈摇头,“御灵宗不曾短了你吃喝。”
“那不一样!”
黑蛟大声抗议。
轻叹口气,安霖盯着杯盏里漾起来的月亮。
“…可是两不相欠就真的好吗?”
我偏要她记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