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霞光在地面铺了层火红,有如凤凰遗落的尾羽。
前方的宾客侧过了身,正使自己脸颊对上天边沉了一半的太阳, 皮肤被照成怪异的红。和他做了同样举措的人也是如此,远远看去是几十张怪异的红脸。再配着各不相同的表情, 莫名引人发笑。
但颜竹僵立着, 她笑不出。
当台上这场宴会的举办者口中念出“宋温凊”三字时, 颜竹的警觉性便提到了最高。
做出来西洲的决定就是为了参加这场宴会,在此之前, 她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宋温凊的身份会暴露,只是没想过这么快, 这么“声势浩大”。
颜竹的额头因紧张渗出了汗, 鬓角的发被浸得微湿。此刻, 她的头脑一片清明,无数念头闪过,试图绕过扰人的嘈杂心跳声寻到个对策。
身旁人摘下了遮掩面庞的斗笠,大方迎接着旁人或是震惊, 或是探究,或是嫌恶的目光, 神情并无惧意。
是了,事已如此, 没什么好隐藏的了。
颜竹释然,她扬手, 也摘下了自己的斗笠。
“不知血雨楼楼主有何贵干?”
颜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音调没有任何起伏,像一条平直的线被拉长。
颜竹抿紧了唇。
淡粉的唇被她挤压变形, 而后慢慢拉长。
众人目光慢慢聚拢到了她身上,颜竹感受到了, 那一道道目光有如灼热的火,烫得她皮肤生疼。但她没有在意,她只是平静地望着坐在高台正中央的男人。
在话语出口的那瞬,她的内心便奇异地彻底平静了下来,连塞满纷乱思绪的脑海也为之一静。
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不知从何而来,又无法言说的强烈的情绪。
那情绪强烈的塞满了她的心脏,充盈得胸腔都有些发胀,像是怒火,又像是勇气,把她的紧张、担忧都变得轻飘飘。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颜竹看着男人脸上多了抹笑,克制地停了在她们身上扫来扫去的目光,转而将视线定在了她面部。他张开嘴,吐出一串话,又合上。
“多谢灵楼主款待。”
于是,她也扬了扬唇边,回以同样的假笑。
“亲人故友邀请,小辈自然无有不应之理。”
颜竹不知自己是怎么跟上侍者,又是怎样和宋温凊牵着手走到台上落座的,只知等自己彻底回过神,宴席已临近了尾声。
桌上菜肴已冷,酒倒正温。
台下人纷纷端起了杯盏,旁边台上的人也站起,他们或是侧过身或是稍稍偏头,对着一处遥遥举杯。
那儿是这场宴会的正中央,灵均站起身,面颊泛红似有醉意,脸上笑意却不少分毫。他手里同样举着酒杯,嘴里说些感谢宾客前来赴宴一类的话。
声音将乱飘的思绪扯了过去,仅是听了会儿便因空乏的内容有了困意。颜竹低下头,杯中的酒映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眸。
场中现还安稳坐着的人一个指头都数得过来,台上更是只有三个,除了她们,便是年纪尚小的灵诗。
在站起来的乌泱泱的大多数的对比下,宴会中座位上凹下去的那片便被衬得格外突兀。
灵均提起了三日后血雨楼将会举行的拍卖会,又引发底下人一阵骚动。他们不过是来探探虚实,未曾想还能捞到这样好处。其中有些定力低的人已是喜形于色。
底下人都窃语几乎在他话音落地的那刻响了起来,一张张脸上的神情映入眼底,灵均瞥了眼杯中彻底冷掉的酒,确定自己做好了一切铺垫。
没去管那站起来的大多数,他在众人目光中转身,再一次朝自己口中的“故友之女”发难。
向来没有长辈朝晚辈敬酒的理,尤其是这位长辈还是本场宴会的主人。
所以,宋温凊这个声名狼藉的小辈必须站起,须得以更加恭敬的态度回敬。而颜竹作为她的同伴,也要履行这样的“职责”。
但,两人只是安坐在位置上,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丝毫不知晓。
那被称作宋温凊的少女注视着身旁的人,目光甚至未有一刻偏离。而正被她注视着的众人尚不晓得名号的少女却是看着起身的“长辈”灵均,脸上挂着堪称完美的笑。
最后是灵均在她的目光中笑呵呵地仰头饮下杯中酒。
天边太阳已完全沉入地平线。
……
退一步就要退十步。
颜竹只是在赌。
她赌灵均的果决,赌他不想死,赌他不舍得放弃这次动动脑子就能得到宋温凊血的机会。
所以他不会贸然朝她们下手,甚至会主动奉上机缘的请柬。
不过毒解了之后,她们的命运就不好说了。
颜竹开始思考自己所持有的优势能在这场对决中赚得几成胜率。
宴会结束后,他们这群赴宴的宾客便被领着分散各处,住进了血雨楼安排的厢房。
作为血雨楼的掌权人,灵均因此占据了地利。
这地方大都是他的人,不是血雨楼的弟子,便是他的子女,要不然就是受他邀请而来赴宴的人…总归有些关系,或是交情。
所以,他也占了人和。
而她仅有的,与之能抗衡的资本,便是她足够地了解“未来”,也足够地了解灵均。
因这本就是她笔下的世界,她亲手书写了未来,她清楚这个故事的脉络。
…虽然,很多都已被外来者涂改得面目全非。
颜竹无法将胸口堵着的气化成一口叹息,她看向天空,此时月亮已经升起,皎洁明亮。
她需要一把剑。
不是手中的桐木枝。
她需要一把足够锋利的剑,可以轻易地刮伤人的咽喉。
……
好像从那个叫君临的女人带着乾乙闯进她和颜竹之间,有关她父母的事情就开始频繁出现在她耳边。
今天在宴会上,那个不怀好意的血雨楼楼主也说认识她的父母。
宋温凊想起了儿时便挂于自己脖颈前的木牌,模样不甚精美,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镶嵌,就像随手就能从地上捡的木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上面只简单刻了三个字——宋温凊。
是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的来历,连年岁也不知晓。
她的年纪,是当时姓名需要登记在灵蕴道宗的弟子名册上,和光仙君摸了她的骨说的。
宋温凊留心,便记住了。
在此前,她的记忆是一片空白,就好像她凭空出现,根本没有来处,没有根源。
宋温凊只能归结于自己遗忘得太过彻底,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添上在这世间的痕迹。
那种空白的感觉太糟糕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宋温凊害怕时间,因为时间会带来遗忘。
其实是人因时间的流逝,不可避免会忘记一些东西。
但小时候的她不清楚,她只是从大人口中得知时间会带走记忆,便单纯的害怕着时间。
因她不像其他孩子,有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父母,就算忘记了他们也会笑着温柔地将遗忘的东西一一再告知。那些孩子不会因为时间迷路,他们有来处,有归处。
她没有,从始至终,陪伴她的仅是块刻了三个字的木牌。
那三个字,还是村中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念给她听,她努力记住的。
宋温凊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念了这名字一天,念了很多很多遍。
她就像抓着这个木牌一样用力抓着那三个字的读音。
木牌上的名字是个证明,证明她像别的小孩一样有父亲母亲,证明她兴许曾经被爱过。
于是,面对其他孩子的骂声,宋温凊有了反驳的底气。
木牌就挂在她脖颈,贴近心脏的位置。
宋温凊喜欢捂着,尤其喜欢在入睡前将手搭于其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幻想。
幻想着,某一天就有两人出现在她面前,一男一女,模样恩爱,举止亲密。女人会冲上来抱住她,唤她“女儿”。男人会俯下身同她说话,再轻拍女人的肩背以示安慰。
这样的幻想,她想了许多年。
直至后面年岁渐长,便再不渴望。
因为再不能欺骗自己了。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就是被抛弃了。
兴许是不得意,兴许是故意,那又怎样?
无父无母的宋温凊已经长大了。
当那个叫君临的人问起她想不想知道自己父母的事情,她的“我信不过你”的回答便是种拒绝。
只是宋温凊都惊异。有关那两个人的消息从别人嘴里出现,她却发觉自己的心中连半点波澜都未起。
渴望、期待、幻想,都需要力气。
在此前漫长的时光中,那一遍遍出现在她脑海里的两个身影,也一点点地耗去了她的全部力气。
也许有一天她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可能她是曾经被爱着的,是在爱里被期待着降生的。
宋温凊不甚在意地想。
她走到窗边,转头正好看见了隔壁房间同样站在窗边的颜竹。
但她没有发现她,她仰头看着月亮,周身被蒙上一层银白的光晕。
宋温凊突然又想起那个“嫦娥奔月”的故事。
那么,比朋友还亲密的关系应当是什么?
是挚友吗?
还是——
…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