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我性命, 让我再无心牵挂于她。”康香露低头,双肩抖得厉害,一时间不知是哭是笑。
她眼中流出血泪两行,说:“终是不能共度余生, 她又连一瞬的爱怜都不愿给我, 我得不了这情衷, 至少该了去另一桩心愿,才不算枉度此生。”
她已是游魂, 面色惨白,又哭得眉目间凝满哀愁, 就像一朵枯萎的花, 再无生机。
“什么心愿?”引玉问。
康香露用最轻最倦的声音, 说着怨毒的话:“我要康家断子绝孙,人人不得好死。”
引玉沉默, 可换作是任何一个人被那样对待, 怎能不恨康家?
她猜不透无嫌对康香露有几分真心,问:“无嫌答应了?”
康香露嘴角一扬, 笑得何其黯淡,说:“她答应了,在我哭得头昏心乱时,她说了一声‘好’。”
既然答应,那该是……有些许垂怜的吧,引玉想。
……
又是凛冬, 被当做鼎炉用以采补,康香露的身子又能好到哪去, 可在无嫌身侧, 总比留在康家好, 至少身边这人,她不恨。
可她又觉得遭罪,如今是不被厌弃,却连无嫌的一分爱怜也求不到。她心苦,身也苦,越是痛心切骨,越想在无嫌那汲到一刻欢愉。
在这广漠天地间,两人伤痕累累地相偎,但她想,她和无嫌还是不一样。无嫌的恨,是什么都要得回,她的恨却是甘愿一无所有,什么德与怨的,原原本本全部归还。
平日里无嫌的手脚也痛,痛得厉害时,将康香露招到身边说:“用魂索将我缚住。”
康香露犹豫,因为那黑沉沉的魂索总令她觉得不详。
无嫌几近失神,催促说:“快!”
康香露不敢慢,连忙将魂索缠到无嫌身上,将对方人锁在地下。
被缚住后,无嫌饶是再痛也自残不得,更不会因为心神一乱便肆意伤人。
康香露在暗门外蜷成一团,心想,仙人也会有病痛吗。
一年之期又到,无嫌独自离开一段时日,但她仍是没同康香露说,她要去哪里。
回来时,她虚弱得寸步难行,身上竟全是鞭笞痕迹,手脚俱是红肿无比,似是受了刑。
康香露哪里会问,于无嫌而言,她不过是个用来采补的鼎炉,她清楚无嫌心里有恨,再容不下其他。
她只颤着声说:“我身上寸骨寸肉,你想要什么,取走就是。”
采补后,无嫌终于恢复些许,身上伤痕浅了下去,痛也不是那么痛了。
她看时日将近,便说:“又该去晦雪天了,以往我不曾带你回去,如今问你一句,你想和我一起么。”
这是头一次,无嫌问她想不想,愿不愿。
康香露当即点头,但她不觉得是她终于在无嫌心上占到了一席之地,只当这是无嫌闲来无事的一次礼赠。
是无嫌的无心之举,是她的千金敝帚。
到晦雪天,入厉坛。
厉坛下镇压着不少鬼祟,他们的怨怒若是涌出地面,定能让整个晦雪天在一夜间覆灭。
那些怨啊,嗔啊,不舍和惆怅,凝聚成一股气,撞入康香露眉心,让她更加痛不欲生。
那些鬼祟喋喋不休:“是活人,还是寻常活人,你陪她,又能陪到几时?”
“她当真非你不可?莫再执迷于此了,她与你云泥有别!”
“你和我们一样,还是死了罢!人死一身轻,什么爱恨痴狂,此后不过是沧海一粟。”
所幸有无嫌在,无嫌往康香露眉心一点,硬是稳住了她的心神。
康香露流泪说:“可到最后,我也得变成这样的鬼。”
“你求死?”无嫌问。
康香露给不出回答。
无嫌便说:“你不求死,就不会死。”
听起来好像允诺,康香露却不笑,她心知自己越溺在其中,往后越难抽身,便会更加难过。
入地洞,无嫌站在那座石像前,明明是她的像,她好像将其视若寇仇。
有一瞬,康香露觉得,无嫌眼里的石像,和她眼中的定不相同。
无嫌站立不动,那些游走的阴魂被拿捏成一缕气,她拈花般擒住,眼里噙着滔天的恨和倦意,却是……将手里的魂渡了。
她只渡三魂,多了不渡!
康香露不出声地躲在石像后,定定看着无嫌随意地送走三个魂,根本想不明白,既然恨着,为什么还要渡。
送走三魂,无嫌费了不少心力,气色又难看许多。不过,在她离开厉坛时,她那张惨白的脸竟再度浮上血色。
无嫌是好了,祭厉坛的人中却有人遭殃,那人突然间倒在地上——
死了。
康香露不愿将无嫌想坏,回去后百依百顺地由着无嫌,甚至还央求无嫌多采补些,最好能让她在痛快和难忍间沉沦,她要借此忘去难过,就算只是一时。
……
引玉想,或许那厉坛下的石像根本不是无嫌的像。
“那些鞭痕。”莲升皱眉问:“你可看仔细了?”
康香露又陷入回忆,好像回到了那些个缠绵不舍的夜,是她亲自脱下自己的衣衫,又抚向无嫌腰际。
她不知道无嫌身上可怖的鞭痕来自于谁,光是看着变心惊肉跳,指尖颤了许久才敢去轻碰边沿。
有一些新鲜的痕迹深可见骨,状似烧焦,也不知是不是用火鞭烫的。
那一道道纵横交错,叫她分不清走势,乍一看好似分叉繁密的红色荆棘。
看起来多疼啊,康香露想,要不也让她疼上一疼?
可她与无嫌缠绵,身上又怎会疼,不过是厮磨一番,身上是软的,提不起劲,只有心神会因采补痛到恍惚。
康香露愿为无嫌痛,可心却不愿动了,遮着眼哀声说:“你想用我到何时便用到何时,哪一日不再用了,能否了我一桩心愿?”
无嫌抓下她的手,看她哭红的眼问:“什么?”
“我求死。”康香露说,“我不想再因你难过了,我的心好痛。”
“现在也痛?”无嫌问。
康香露说“是”。
所以无嫌允了康香露的请求,将她杀死在枕边,又取她魂藏入魂铃,赠予康家。
……
引玉对无嫌的印象零零星星,唯有梦里那些破碎的片段。
她想,对于无嫌来说,这辈子唯一的心软,大概就是在动刀前,用热酒烫过刀尖,刺伤后再抚枕边人鬓角。
“鞭痕么。”莲升若有所思,“我看不是。”
引玉寻思着,若非鞭痕,那还能是什么,那是康香露亲眼所见,怎会出错?
“是雷劫留下的痕迹。”莲升展开掌心,那枚玉雕宝铃还躺在她手心。
康香露怔住,“是天打雷劈么,那样是不是很痛?”
“是吧。”引玉只记得自己应当也挨过雷劫,却根本记不得有多痛。
“为什么会有雷劫。”康香露着急问:“因为她被贬下凡一事么?”
“许是触怒了天道。”引玉不好在康香露面前对无嫌落井下石,不嗤不嗔,轻飘飘说:“怕是她杀生入道一事败露,所以不被天道所容。”
她倍感迷蒙,这么看来,无嫌害她堕入凡尘,却什么也没拿到。
钟雨田起先还听得迷瞪瞪的,后来越听越精神,这说的可不就是设坛的“仙长”么,这两位仙姑一定认得那“仙长”,似乎……还结有恩怨!
他连忙捂住嘴,生怕一不小心就将这事说出去,招来灭顶之灾。
谢聆早在看完康家族谱后就出来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呢喃道:“你求她杀你?”
“那样才好呢。”康香露淡淡一笑。
引玉已分不清无嫌待康香露是好是坏,说好么,真心不肯给,说坏么,偏还应了康香露的恳求,许她离开。
莲升晃动手里玉铃,思绪好像飘远了。
康香露闻声抬眸,看着那只玉铃,抹去脸上血泪说:“自那一别,我再没有见过她,我在铃中不知时日,也忘了她何时会来。”
“快了,一年之期将近。”莲升平静道。
康香露一怔,连忙问:“何时?”
“下月。”莲升竟都一一回答。
那一瞬,康香露眼里露出惊喜之色,“你们能不能……”
话还未说完,她的神色黯淡下去,挤出凄苦的笑,说:“不能,我不可以见她。”
“见她作甚,她……”谢聆忍怒,神色几度挣扎,咬牙切齿说:“她不给你真心,害你难过,见她不是徒增烦恼?”
“不是这样。”康香露自嘲般扯起嘴角,哑声说:“我不能见她,是因为见到她,我会不舍。”
谢聆说不出话,猛一闭眼,转过身去。
“我啊,最初时还有过痴心妄想,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康香露越是揉眼,淌出的血泪越多,“没想到穷尽一生,只有她于我算特别,我不算她的特别。”
引玉还偎在莲升身前,只觉得这人好可怜,不禁问:“那你如今想如何,再回玉铃之中?下月呢,当真不想再见她一面?”
“我不能见她,也不愿再求她。”康香露猛一仰头,声泪俱下:“可光我的怨气根本不够,我是一刻也等不了了,我想让康家立刻不得其死,我、我……”
她似乎拿不出可以换的东西。
“康家作恶,就算无人出手,他们也会遭到报应。”莲升淡声。
康香露怔怔道:“真的吗,可他们还是过得太好了,比晦雪天里所有死去的善人过得都要好。”
“真。”莲升抓起引玉的手,把伞塞到她手中。
引玉捧着手炉,一边撑伞,竟觉得莲升神色难辨。
不像怜悯,莲升怜悯世人时,仍是疏远淡泊,像薄情的旁观者,此时却好像身在局中。
引玉极轻地笑了,“你要如何帮她?”
莲升回头说:“先渡她,她还能入轮回,有来生。”
康香露懵怔不动,片刻后哭道:“多谢大人,这恩情只能来世再报。”
只见莲升捻出一寸金光,金光绽成妙法金莲,倒转着朝康香露罩下。
康香露察觉到有一股威压逼近,却还是仰头迎上。她睁不得眼,只隐约觉得那光好似带着无上禅意。
谢聆看得肉跳心惊,但观康香露似乎就要被送走了,匆忙喊道:“二十三年前,你曾为我和妹妹多施了一勺粥,我们日日守在康家门外,想同你道谢——”
金光中,康香露扭头看他,粲然一笑。
金莲盖地,盛放的莲瓣一一合起,将康香露拢在其中。也就一弹指,金光暗下,原在光中的灰白身影随之消失。
康香露一尘不遗,在大雪中消失得彻彻底底。
谢聆流出泪,怅然若失。
“铃铛我会挂回去,暂不叫康家发现。”莲升说。
钟雨田又嗷嗷乱叫,双眼被光刺痛,半晌才恢复些许,但眼前仍遗有光斑。他对这二人越发敬畏,说话更加小心,说:“这、这怎能不算神力呢,之前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谢聆已回过神,握紧手中剑欲言又止,只见莲升把手里玉铃甩了出去,那玉铃稳稳挂回檐上。
莲升拍拂掌心,把引玉手里的伞接了回去,看此处已无留恋的必要,轻叹一声说:“回去吧。”
谢聆趔趄跟上,诧异地问:“你……修的是什么道?”
引玉还以为莲升不会回答,没想到身边人脚步一顿。
“我之道。”莲升侧头,余光斜向身后。
这回答倒也在情理之中,引玉哧地笑了。
谢聆只当对方是在敷衍,紧跟不离地说:“我察觉不出你的修为,看那佛法金光,你定是修的佛。”
莲升不应声。
引玉促狭地往回看,笑着说:“那你看看,我修的是什么?”
谢聆答不出来。
“不管修的是什么。”钟雨田跟在后面嘿嘿地笑,搓搓手掌说:“修成了,都是要登仙的嘛,您说是吧,大人!”
远处一根廊柱本就被烧焦了,撑不起顶上的砖瓦,此时廊顶忽然坍塌,砸出不小动静。
钟雨田被吓得跳起,手忙脚乱道:“等等我啊,二位大人!”
祠堂飞檐上的玉铃叮铃作响,却已分不出丁点怨气。
康家留下的两个守门人都在打着哆嗦,站在外边搓手跺足,无心留意周边动静,连侧墙翻出人都不知道。
一路上,谢聆不住打量,而钟雨田畏畏缩缩跟在后边,小声说:“你说这两位是不是神仙下凡?”
谢聆没理他。
引玉只觉得莲升好似神不附体,贴了把手炉推了过去,说:“在想康香露那事?”
“不是。”莲升不得不捧住手炉,问:“怎么不要了。”
“想牵你,捧着这手炉不好牵。”引玉明目张胆地表明心思。
莲升便去抓引玉的手,想如她所愿。
引玉避开了,径自捏住对方的袖子,说:“还是我牵你,省得你一个走神,便栽到沟里去。”
回到客栈,又不见掌柜。
店小二本是想迎上去的,一看引玉和莲升后边还跟着两人,连忙打住,说:“几位回来了便早些歇吧,火盆都已点好了,如今屋里正暖和着!”
引玉呼出一口白气,问:“掌柜还没回来?”
“没呢。”店小二答。
“知道他上哪去了么。”引玉又问。
店小二眸光摇摆,吞吞吐吐道:“兴许是到望仙山下了,康家的另一处宅子便在那边。”
“我知道。”钟雨田连忙说:“我去过那边,那处院子是小了些,但比起寻常人住的屋子,那可叫一个气派!”
谢聆自顾自上楼,将长命锁死死按在怀中。
引玉朝楼梯上瞥去一眼,打了个哈欠,说:“累了,有事明儿再说。”
上楼推开门,还真见到火光,那烧着木炭的盆,就搁在桌底下,时不时噼啪响上一声。
莲升在后关门,食指从门缝上抹过,倏然一顿,说:“来看。”
“什么。”引玉浑身乏得不成样,眼皮无力地掀着,转身走了回去。
门缝上竟留着一记手印,那手印只有三指,有一根还短得出奇,似乎被砍断了一截。
手印上带着阴气,必是鬼祟留下的,引玉不由得想到店小二和那银发沧桑的假掌柜,除了那俩,客栈哪进得其他鬼。
若她没有记错,店小二的魂十指齐全,倒是掌柜的“真身”,她还不曾见过。
“掌柜大意了。”引玉挑着眉说,“我早有意料,你我策反店小二一事迟早会被他知道,但没想到,他如此敏锐。”
她在小荒渚时大胆惯了,如今身在慧水赤山,也丁点不愿收敛,伸手就要朝那掌印碰去,可手还没碰到门扇,就被拦了个正着。
“脏。”莲升抬臂拦住,捻着手指说:“你如今身体不适,少沾阴气。”
“那就不碰门了。”引玉说到做到,却往莲升的手指上抓,将对方沾了祟气的指尖捏得紧紧实实,说:“我碰这儿。”
莲升一顿,干脆摊开手心,好整以暇地问:“这样看得清楚?”
“清楚。”引玉另一只手状似亲昵地托住对方手背,不单是看,还闻。
她缓缓凑近,温热气息亲密无间地往莲升手心招呼,她是故意的,故意得不加收敛。
莲升动也不动,那潮润气息好像钻进皮肉,将她心也打湿,胜似情潮入怀。
“如何?”莲升在等,也在忍。
引玉头恹恹一抬,噙着笑的眼格外莹润,好似一泓温水,无色无味,却又藏了世间最稠艳的欲,最甘醇的期许。
但她很狡诈,松了莲升的手说:“没骗人,确实是鬼祟留下的,看来掌柜中途回来了一趟。”
莲升不看她,只光拂净门扇上的手印。
引玉简单洗漱,盆里水声咕噜作响,就连倒腾出来的动静都很是刻意。她擦着脸,露出一双眼朝莲升那儿看,说:“区区小鬼,客栈还是能住的,要是他非要动手,您一定能拦得住吧。”
“自然。”莲升状似泰然,“不会让他伤你。”
引玉躺到床上,眯起眼说:“不过,我担心那掌柜会和康家通风报信,康家知道了,许是会告诉无嫌。”
莲升只说“我在”,别的只字不提,坐在桌边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还捻着手里的菩提珠,许是心里还念起了什么清心咒。
菩提木珠撞在一块,连响声都显得格外沉静冷清。
破过戒的人,当真有这么容易沉心静气么,引玉不信,她想做坏人。直至如今,她才知晓梦中说出“想让你破戒”的自己,究竟怀揣着怎样的心绪。
只是,这次她要这人亲自破戒。
引玉昏昏欲睡,周身一沉,便撞入梦中。
梦里的塔雪山般层层垒高,高不见顶,檐上万千铃铎无风而动,纷乱的叮当声响彻白玉京。
面前那跣足踏火而来的人已诘问完毕,却没立刻说要行刑。
引玉手脚俱被魂束着,只一双眼能凭心而动,她直勾勾盯着面前的人,质问道:“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看,你我夜夜抵足相偎,都好像是你的委屈求全,委屈着你了?”
莲升低头看她,不发一言。
引玉轻轻哂着,又说:“莲升啊莲升,头回与你恩爱,的确是我的私心,是我威逼利诱,可你抗拒过不曾?手长在你身上,后来数次也都不是我要挟着你动的呀,你神色是冷,摸向我的手却好烫,烫得我心血滚沸,你乐在其中呐。”
“你……”
“就算没有恩爱过,那翻云覆雨时,你心中的激荡不假吧?”引玉一动,魂索便被牵得当啷响,她挣扎着想站起,可惜长索不容她站。
“不假。”
“那我们之间的‘恩’,就算没有成千,也有数百吧?”引玉悠着声。
“……有。”
“诘问前,我说要托你办事,你道不合规矩,如今问罪结束,该我说话了吧?”引玉没等莲升答,继续说:“我的真身不知所踪,如今只有这单薄的魂可以托付给你,你要带我到小荒渚邬家,我要查明一些事。”
“你要查什么?”
引玉听得一哧,勾起手指说:“来呀,想听么。”
莲升朝她走近,提裙弯腰。
不想,引玉一口咬在莲升颈侧,咬得是一个鲜血淋漓,然后猛将身前人推开。
她唇边沾了一圈朱红的血,像极地狱恶鬼,笑盈盈说:“才不说给你听。”
天雷降下,地火也熊熊燃起,被推开的人再度上前。
在电光要沿着魂索爬到引玉身上时,莲升只手将四道粗索劈断,抬臂接住了触目惊魂的劫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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