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死了,除了她们三个。
何染接受不了这件事,她想,为什么是她发现了这件事?
她多想什么都不知道。
主任对她冷静地说了很多有关精神值的话之后,何染习惯性地遵从主任的意见,卫怀仪的智慧和风度让人信服,于是她说:“我会做正常的事情。”
主任笑着问:“什么是正常?”
何染回答不上来,她服从命令,站直了思考正常的含义,却从这句话中体会出一些直觉性的危险。
在战地医院中,她经常目睹这样的危险,似乎是直觉,也似乎是本能,她总是和这些微妙的开始错过,最后免于被轰炸的命运。
主任已经不再正常了,她心里这样想,但她没有证据,也不愿意预设一个立场去试探。
只好随意地回答:“正常就是做好我平时做的那些事就好了。”
主任没说什么,和她分开,她回过头,看见主任背后都是血。
何染被关在自己的房间内,但并没有任何强制措施不允许她出门,她还是走了出去,她记得那个停在十二点的钟表,记得所有人脸上的神情,莫名其妙的投票,主任虽然对所长嗤之以鼻,但除了留守哨所的三个人,其他人的脸上都挂着同一种表情,好像她们都成了同一个人。
她认为自己有责任,并且有义务去看看他们到底怎么了,如果群体性地精神失常,她不介意把所有人都捆在房间然后一个一个脑袋敲一敲看一看。但她也精神紧绷,任谁被所有队友推举为怪物都不会心情松弛,更何况是本来就严肃的何染。
但推开门,就只看到几乎所有门都开着,所有人都在往外走,除了赵辛衍和林不秀一无所知。何染提一口气,轻轻走在队伍的后面。
队伍走到一楼,最前面是卫怀仪,卫怀仪的短发捋在耳后,她浑身都是血,疲惫地不住把头发捋到后面,看着公示栏上的人。
何染的目光投向公示栏,看见除了留守哨所的三人,其他人的脸仿佛奶油一样融化,她看见卫怀仪惊恐地流着泪,用一套防护服把公示栏盖住了。
卫怀仪已经不正常了,可是她除了流了很多血之外,一点怪异的地方也没有。队伍忽然往前走去,何染只能跟着队伍往前,包括所长在内,大家都围成一圈,手拉着手,低头看卫怀仪。
卫怀仪只是在哭,何染从来没有见过主任露出这样的神情,她认知中,主任要么就是和所长呛声,要么就是用笔一指,给人安排任务或者解答疑惑,主任从不会哭得这样无助。
哭了一会儿后,卫怀仪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似乎在往回走,何染也跟着队伍走回去。
因为她在队伍最末尾,因此当所有人都上楼回到房间的时候,她站在楼梯上,扭过头,看见卫怀仪打开门,不穿防护服往外走。
何染按住楼梯,犹豫一下,折返回去,抓住卫怀仪的胳膊:“别出去,外面危险。”
手里的胳膊软得几乎没骨头,研究主任是这个哨所的缔造者之一,没有研究主任,何染从战地医院回来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往哪里。
主任是哨所的灵魂,是哨所最重要的人,她怎么能离开哨所呢?
可主任不得不离开,何染已经站在这里,主任撑着自己的清醒对她说:“我已经被污染了,我们遇到了……稻苗据点……他们都死了。”
“可是你回来了,他们也回来了。”
“他们已经死了,他们只是我的污染,”主任抹了一把脸,挣脱何染,“我必须得走,你们三个还活着……我必须走,我会把你们都污染的,照顾好他们,好吗?你的精神值比他们都高……”
何染停顿了一下:“主任,从稻苗据点回来后,你开始说精神值了。”
“我得走了。”
“稻苗据点发生了什么呢?”
“我必须得离开……”主任不顾何染的劝阻,拼命地跑了出去。
何染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久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想起转身上楼的,只是转过身的一瞬间,似乎看见了林不秀的辫子一闪而过,林不秀在看她,林不秀对她的恐惧是实打实的。
她装作没有看见,在天亮之前,把装睡的林不秀和不知道睡没睡的赵辛衍叫了起来,让他们看着打开的门,看着同伴们的尸体。
他们都像是在睡梦中忽然死掉的,林不秀看何染的眼神极其惊恐,但还是只能一起勉强支撑着,将大家的尸体埋葬。
埋葬的时候才意识到少了一具尸体,研究主任失踪了。
林不秀对赵辛衍说,研究主任知道何染不对劲,逃走了,何染去追但是没追上,在门口站了很久。
何染想要对她解释不是这样的,话在嘴边,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些话是私下说的,自以为藏匿得很深,但何染有意去了解他们的动向,什么都听得到。
暗处里说的东西,怎么在明处回应?何染本就不善言辞,最后也只是一言不发,动辄就拔枪出来,逼他们回去干自己正常的事情。
直到死的那天。
将两个人的尸体都封存在冷库而不是和其他同伴埋在一起之后,何染决定离开哨所。
其实杀死林不秀的状态,她自己也觉得很不正常,她想自己可能也被污染了,但神智是清醒的,只是觉得自己的情绪很不受控,很容易失态,像是紧绷久了的皮筋被拨奏出一声苦涩的音。
他们都孤立她。
离开哨所的时候,她心里有一个想法,要不要放一把火把这里都烧干净?但她临走时,看见了主任,主任就徘徊在院子中,透过铁丝网,杀死了一只飞扑而来的变异飞鼠,摔在墙根,继续慢慢地走着。
即便被污染,也可以坚持做正常的事情。何染心有所感,但——她想,这里就留给污染物和尸体吧,她要离开了。
履带碾过公路,哨所的回忆一幕幕地浮现出来,她存心忘却,刻意掩藏,直到走到稻苗据点的废墟附近,回忆被美化了千万倍,只剩下大家用棒球棍擀饺子皮过节,一起做研究,一起执行任务的记忆。
孤身一人离开哨所,她要去哪里呢?
即便前往稻苗城,又有什么意思?那里只剩下了一团废墟。她没有地方可以去。
然后,她在荒野中,看到了赤身的少女。
沦陷的稻苗城是她的背景,没有防护服,什么也没有。
只有纯粹的恐惧环绕着。
何染脱下了防护服,走向诡异的,舌头裂开的少女。
她看见这个怪异的少女,在那一瞬间,决定把自己对哨所的所有的美好,都展示给这个女孩看。
如果对方肯,她想要抚养或照顾这个女孩。
她非得有个什么人或者东西来陪着她不可。
她回到了哨所。
起初,这一切都还正常。
直到李好好长出发条的那日,李好好躺在盖车布上,晒着衣服,晒着自己。
何染巡视哨所,看见零星的虫尸,没有必要收拾,因为有人替她收拾干净。
那天她没把门关紧,她也不记得自己是否想起来污染的事情,但她确实松了阀门——
让卫怀仪回来了。
那天起,哨所里的其他人重新出现了。
李好好吃掉卫怀仪,哨所的记忆自然而然地浮现。何染的精神值跌落谷底,在遇到她的那一刻,彻底放弃了理智,走向了她这个怪物。
但即便如此,在那一刻,何染都没能成为污染物,何染想要逃离哨所,是可以成功的。
但何染回来了。
李好好目睹何染心甘情愿地回到了一个无关痛痒的污染区域,逐渐沦为真正的污染物。
何染即便成为污染物,也只有一件执念:就像从前一样,过正常的日子。
倒不如说,她是为了变得正常,才成为了污染物。
李好好不能明白其中的逻辑,何染自己也不甚明白。
对峙中,可怜的补给员发出一声痛苦的喘息。
李好好不肯让步,用惯用的不讲理口吻:“我的正常,不是这样。”
“嗯?”
“正常……就是,遇见我的,都被吃掉。”理直气壮。
何染说:“她没有遇见你,她来的时候你在睡觉,天亮她就要走……你记得上一个补给员吗?你没有露面,他就可以离开。”
“我饿。”李好好摸着肚子。
“你已经吃掉了哨所这么多人,你看,詹一耕他们……”
“他们……早就被我吃掉了。”
李好好静静地抬起头:“在我遇见你之前。”
何染没有接着这句话说,也是惯用的,拙劣的岔开话题的手段:“我还有漫画书给你看。”
“我饿。”
“你之前遇到詹一耕时没有吃掉他,你的灯泡还破了。”何染回到话题中。
“这里之前不是我的领域,詹一耕,不是詹一耕,是,卫——”
“李好好,不能吃掉,我只说一遍,不管你说什么,这个人,你不能吃掉。”
“我饿。”
“你吃掉我。”
“我不。”
何染无法和固执的小孩再继续说下去,但整辆车都被密密麻麻的手沾满,那些人好像从什么地方爬出来,目光无神地挥舞着手臂。
她转身把哨所的车开出来,向晨曦就在她的后背上。
起先,操纵杆变成了人的手,但何染看向李好好,操纵杆又恢复了正常。
李好好怨毒地看着何染,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她活着走,人,轰一声,炸掉这里。”
“你连这都知道啊。”
李好好捂住脑袋:“我没有在吃你。”
“饿就吃,没什么要紧的。”何染从向晨曦的身上搜罗药剂和绷带,尽可能地把向晨曦包裹好,让她握着操纵杆,迅速离开。
“我不。”
李好好坚决地摇着头,但本能终于控制了她,她饿极了,嘴唇裂开,舌头裂为两半,一张嘴里有两个李好好在同时说话。
“我好饿,好饿……”
地面下陷,天空骤然变了色,血红色的天空犹如帷幕降下。
在完全陷落之前,何染拽住了昏迷过去的向晨曦,把她捆在自己背上。
“好疼啊……好疼啊……”
疼?
何染回过神,李好好变成了挂在墙上的一张海报。
金饰闪闪发亮,蓬松的自然卷上缀满珍珠与宝石,李好好笑着抬起脚,脚尖端着一杯颜色透亮的红葡萄酒,酒水如血,从杯中溢出来,沾湿她的脚踝,逆着流过膝盖,染红了裙摆。
狂舞之夜,盛大开幕
诸位饕客,尽情享用
窗外闪烁着巨大的稻苗城的标识,火焰在稻苗上升起,高楼林立,灯光不休,高楼与高楼中间的道路穿行着一辆辆折射幻彩的豪车,朝着何染所在的这栋建筑蜂拥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