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改不掉的,譬如出生。

  如果说投胎这件事是自己选择的,那左严秋当时一定是想在这人间炼狱中磨练自己。

  不然,她为什么会被严敏淑生下?

  深市的夜景霓光闪烁。

  出租车里,严敏淑手交叠在双腿之间,整个人缩在车座上,略微惶恐地看着左严秋。

  看着左严秋胳膊上的包扎,严敏淑张了张嘴,“你……你没事吧?”

  左严秋好像没有听见,没有理她。

  严敏淑不死心地叫道:“小秋…妈跟你说话呢。”

  左严秋视线从窗外收回,冷眸在昏暗车厢晦暗不明。

  良久,在严敏淑被盯得咽了咽吐沫,还想说什么引起左严秋注意的时候,左严秋说话了。

  “如果不想没地方住,就闭嘴。”

  左严秋的语气算不上好,冷淡得像是在对陌生人说话,严敏淑敏感的神经一下子就被拨到了。她张嘴,想质问左严秋怎么跟她这么讲话。可是又被左严秋的话顶得不敢开口,更别说余光还看见左严秋受伤的地方,终于,她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怕左严秋,当然不是一直都怕,而是从……和左严秋要钱开始。

  如果她没记错,左严秋今年二十八岁。而她们母女相处起来得时间加起来都不到五年。

  生下左严秋,严敏淑便和左宏外出打工,将左严秋留给了她爷爷奶奶管。直到左严秋六七岁,左宏爹娘相继去世,而她父母则因为她嫁给左宏,早就和她断绝了关系。没有办法,她只能把左严秋接到深市一起生活。

  自那后,左严秋被送去上学,而她和左宏继续打工。一直到……发生了那件事,她和左宏离婚,接着还算好得生活一落千丈。

  她不止一次骂过左严秋是丧门星,可是在左严秋长大了、挣钱了,又不止一次说没有生错她。

  但她说的这些话,左严秋早已麻木。

  不仅是对话、还对严敏淑、对她的家庭,麻木不仁。

  回去的路上谁都没再说话,一直到进了小区,回到家。

  左严秋才对身后略显局促的人说:“今天太晚,你在我这儿住一晚,明天早上在我上班前离开。”

  严敏淑听到,顿时极了,求着说:“能不能让我多住几天?他们找到家里去了。我没别的地方住,迫不得已才来这儿找你的。”

  左严秋眉微微蹙,低丧着声音质问:“你是想让我家也被他们找上,然后砸得乱七八糟吗?”

  “怎么会呢小秋?你住的这里多高级啊,楼下还有保安,他们不敢随便上门的。妈求你,让我住几天。不然他们找到我,是要剁掉我的手的。”

  左严秋沉默不语。她换好拖鞋,往客厅里走。

  严敏淑跟在左严秋身后,等了好几分钟,见左严秋自顾自的倒水不理会她,只好将她来找左严秋最主要的目的说出:“我不住你这里也行,但你能不能给我点钱?我好……还给他们。”

  左严秋将抿入口中的水咽下,声音淡淡:“我没钱。”

  这话严敏淑是不信的。她问:“你怎么会没钱呢?”

  “我怎么会有钱?”

  “你钱呢?”

  “你说呢?”

  “……”严敏淑,“你是不是又捐了?”

  左严秋默不作声,在严敏淑看来就是默认了。

  严敏淑手指着左严秋,已然没了在车上时的惶恐,而是愤怒道:“为什么又捐了?我不是说不要再往外捐钱了,把那些钱花在我身上吗?!”

  “花在你身上?”左严秋掀眸质问,“有什么价值呢?”

  不等严敏淑回答,左严秋手搭在叠起的膝盖上,直言说处她的观点:“受到捐助的那些学生,他们可以向我一样,凭着那些捐款好好学习,努力走出大山,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呢?我把钱给你,你除了赌还是赌,房子输出去现在还没有赎回来,我给你做什么?”

  “还有,难道你以为我挣得钱,花在你身上的还少吗?不都帮你还赌债了?”

  严敏淑被问的凝噎,“可我是你妈!你挣的钱就应该给我花!”

  左严秋起身,面向严敏淑道:“你挣的钱有花在我身上吗?如果不是靠着别人的资助,我早就饿死了。在你去外面打麻将的时候,我就饿死在那破房子里了!你还谈什么我挣钱给你花?”

  严敏淑气势一下子弱了下来,她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和左严秋起冲突,连忙转变态度,笑着说:“不会了小秋,你再给妈点钱,让我去还给他们。不然他们真的要剁掉我的手,妈真的害怕,好几天没睡好了。小秋,妈妈答应你,答应你这次之后肯定不会再赌了。”

  “你的答应有用吗?”

  左严秋弯腰,从沙发旁边的柜子里,拿出一摞纸举在严敏淑脸前,“这些字据,不都是你签的名,你按的手印?这么多,你每一次都保证说不赌了,又有哪次真正做到过?”

  赌徒的话,没有一句该信。

  左严秋将所有字据扔回到抽屉,说:“你的保证我从来没信过,这些字据都是留给你看的。你现在看着,脸还好吗?不觉得自己打自己的脸很响吗?”

  左严秋接着说:“你说你要重新开店,我给了你钱;你说开店要装修,我给了你钱;你说还要买辆车进货,钱我也给了。结果呢?店呢?货呢?车呢?你全都拿去赌了。”

  左严秋笑了出来:“现在你连借口都不找了,直接要钱。”

  严敏淑:“…”

  她突然就哭了出来,瘫坐在地上,紧紧抱住左严秋的腿。头贴在左严秋腿边,“小秋……妈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再不还钱的话他们真的什么事情都能干出来,你也不想看妈被他们拿刀砍吧?小秋,帮帮妈。”

  “现在知道害怕了?赌博的时候怎么不想,那些人能让你赢,也能让你输?”左严秋低睨着严敏淑,“严敏淑,我帮不了你。”

  严敏淑的泪在一瞬间止住。

  她狠狠地推了下左严秋,左严秋没注意,被她推到在了沙发。

  接着耳边是严敏淑歇斯底里地喊叫:

  “左严秋!”

  “你这是不孝!”

  “现在说帮不上我?把钱捐出去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

  “如果不是你,我也不会是现在这样!你有没有良心?如果不是你,我和你爸能离婚吗?你——”

  “够了!”左严秋吼道。

  严敏淑身子一颤。

  没想到左严秋会发火,之前不论说什么,左严秋态度都很冷淡,随她怎么说。

  果然,只要提起那件事,就会让左严秋色变。

  而每当严敏淑提起这件事,不论先前左严秋再怎么拒绝她,最后都会答应。

  虽然和左严秋不亲,但严敏淑完全掌握了左严秋的软肋。

  亲人往身体里捅的刀子,往往是最深、最致命的。

  严敏淑爬到了沙发边,握住左严秋的手,声音软下:“小秋,妈为了你真的不容易。你帮妈这一次吧,好不好?”

  伤口因为推倒时压到,往外渗出的血染红了绷带。

  严敏淑看见了,但她毫不关心,只是拽着左严秋的手,一遍遍用恩情绑架着左严秋。

  左严秋垂睫,最终还是问:“欠了多少?”

  “十万,就十万。”严敏淑说,“你帮妈把这十万还了,妈以后肯定不赌了。”

  “这种废话不用再跟我说。”左严秋甩开严敏淑的手道,“下次没钱了,也不要再来找我。”

  “妈就你一个闺女,不找你找谁啊?”严敏淑抹着脸上的泪水,冲左严秋笑道,“是不是还没吃晚饭?妈去给你做饭。”

  “不用。”

  “真不吃啊?那我就做我一个人的了。”她饿了好几天,终于能吃口东西了。

  说完严敏淑起身去了厨房,没再问过左严秋一句。

  瞥了眼还在渗血的伤处,左严秋无言起身。她看见沙发伤柳絮的包,拿起后带着回了自己卧室。

  卧室里没有开灯,门关上,只有昏暗的月光洒在地上,驱散着黑暗。

  可角落的位置,根本无法照到。

  出生不由自己,但生活是。

  她拼命学习,努力工作,为的就是逃出魔窟。可严敏淑一遍遍将她拉扯,让她根本无法完全出逃,就算她仅仅想要忘记以前发生的事,可严敏淑依旧不如她所愿,一遍遍提起那事,让她一遍遍跌落噩梦,无限循环。

  听着门外的严敏淑发出的动静,左严秋靠着门慢慢蹲下。她将柳絮的包紧搂在怀中,想要从包上感受柳絮的余温,贪恋柳絮的味道。

  就像是昨晚雨夜,被柳絮搂在怀中一样。

  那是黑暗中,唯一照亮她的光。

  小果…

  也在这个时候,左严秋的手机发出声响。

  柳絮:[秋秋姐,我已经洗漱完躺上|床啦!]

  柳絮:[伤口还好吗?要注意胳膊不要用力噢!不然伤口再出血感染会很麻烦的!]

  柳絮:[有在听嘛!!!]

  柳絮:[再不回我,我可就替你跟我老爸请假啦!让你伤好了再去公司。]

  柳絮:[等一等,你如果受伤上班,我是不是可以跟我老爸讲,让他给你涨工资啊?!]

  柳絮:[毕竟你是为了保护我。除了涨工资,我应该再送你条锦旗以表感谢。]

  柳絮:[算啦,我困了,要睡觉觉喽~不回我消息就不回,但我说的你要记得啊!不许不把伤口不当回事,知道吗?!]

  柳絮毫不吝啬的将她光给予左严秋。

  角落里的昏暗终于被照亮了些。

  起码让左严秋在地面的零星中,找到了自我的碎片。

  左严秋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键盘,用捡起的碎片的力量,给柳絮回了消息。

  [我还没洗漱。]

  [放心,没有用力。]

  [没有在听,有在看。]

  [不用麻烦柳董,我不需要请假。]

  [私人时间受的伤,公司不会有补偿,更不可能加工资。]

  [锦旗应该是我送你,因为是你先保护的我,小勇士。]

  [晚安,好梦。]

  末了,左严秋又发了一条:[你的话我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