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璎完全没想到,寒止会这般珍视两人相处的点滴,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做着自认为正确的事,一味地把寒止往外推,却没考虑到这样做,寒止会不会难过。

  “寒止,你应该见过不少掌门人吧,我是不是最没用,最荒唐的那个?”

  寒止刚要否认,时璎就截断了她的话。

  “你肯定又要哄我了,夸我好,我知道。”

  她凝望着舱顶,任由眼泪流下来,洇湿了软枕。

  “你又何必呢?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时璎自问自答。

  “我欺师灭祖,篡位夺权,残害同门,勾结朝廷,为害武林,我造的孽,罄竹难书。”

  她偏过头,深深地看了寒止一眼,“所有人,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是我没有。”

  时璎默然流着泪,她的声音早就哑了,但这五个字,却无比清晰。

  “我没有做过。”

  “我没有。”

  寥寥几句听得寒止心都碎了。

  “我没有杀师父,也没有杀师兄和师姐。”

  时璎几乎是咬着牙在说,她顿了一下,情绪还是崩溃了。

  “还有很多人……我没有杀他们,我没有。”

  时璎并未嚎啕大哭,甚至连音量都没有改变。

  寒止想走近,时璎顿时瑟缩了一下,像是受到了某种惊吓,浑身都在抗拒。

  不要靠近这么狼狈的我。

  不要……

  寒止没再动。

  “掌门门下,不应该有我这样的朽木,我从小就过得不好。”

  少时备受欺辱,时璎到底没有细说,但处境相似的寒止,一瞬就明白了。

  “师父临终前,把掌门之位硬塞给了我,而我那时,内力浅薄,又不通剑术,恰逢弃徒攻山,我真是快被逼死了……”

  时璎缓缓讲述着那段往事,寒止越听,心里越难受。

  “……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我……刚坐稳掌门之位,又遇上武林大会,原先的三大门派提出九岳三十六派合一,选一人做盟主。”

  “那意味着江湖上从此就只会剩下一门一派,而我那时还未参透坤乾十三招的要义,内力也不够深厚,百年基业眼看就要砸在我手里,于是我服食了很多禁药……”

  时璎缓缓蜷起身子,显得恐慌又无助。

  寒止想抱抱她,却又顾忌着两人现在的身份,僵在窗边没乱动。

  “我没想过要做什么盟主,我从始至终,都只是想要完成师父的夙愿,守住折松派的根,其实不愿三十六派合一的人还有很多,只不过最后是我开了这个口。”

  时璎阖上眼,缓了片刻才睁开。

  “有人的算计落了空,就盯上了我,三大门派的长老一夜暴毙时,我正因服食过多禁药而重伤昏迷,待我醒来,流言已起,再后来,只要死了人,就一定是我时璎做的。”

  脏水淹没了她,让人看不见清白。

  “只要我还是当年那个任人欺辱的废物,只要折松派还是当年那个无声无名的小门派,就永远会被人践踏,永无翻身之日。”

  “我没有澄清过,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可以让他们忌惮,我越坏,就越没有人敢动折松派,至少短时间里,折松派能得机会喘息,能从接二连三的重创里走出来。”

  时璎自嘲般笑了两声,“寒止,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坏吧。”

  寒止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接着说。

  “从坐上这个位置起,我就没有片刻觉得安心,我不停地练,一刻也不敢松懈,是怕护不住折松派,更是为了捡回我丢掉的脸面,权势地位,我得到了,但我不喜欢,掌门之位于我而言,只是个枷锁。”

  “师父养育之恩,我不能不报,可我恨啊,师父他牺牲了我,他为了师娘、师叔伯和师兄师姐,牺牲了我,他周全了所有人,除了我,我真的很恨。”

  时璎瞧着寒止,目光本能地柔和了些许。

  “所以,做掌门这些年,我明知门中有沉疴痼疾,可我没有行改革,我没法对门中人和颜悦色,相当多的人,刁难反对过我,我没有杀他们,甚至没有报复,就已经是我最大的忍耐了。”

  “江湖上的事情也一样,我这些年没有主动害过谁的性命,面对一些杀戮,我明明可以阻止,可一想到他们当年在武林大会上的嘴脸,我就选择了漠视。”

  “少时读书,温书堂的长老常常教导我们,要分得清是非对错,要刚直无私,更要维正武林,匡扶正道,可我没有做到。”

  时璎平静地数落着自己,寒止已经坐不住了。

  “我不是心怀天下,悲悯苍生的大义之人,我甚至连独善其身都没有做到,我对不起“清正”这二字门训,更担不起你的夸赞,那个‘尊’字,我受之有愧。”

  “我不可怜的,我做的一切,究竟多少是为了折松派,多少是为了弥补我自己那点自尊心,事到如今,我已经分不清楚了,我这样的掌门人是德不配位。”

  “此次重伤,有我疑心作祟的缘故,也算是我自找的,兴许我的性格,并非发几句誓,就能改变……”

  寒止霍然站起身,只听时璎哑声问:“你都知道了,还要靠近我吗?”

  “如果我说要呢。”

  “真正的坏种,必不会说出你方才这番话,倘若你真是良心尽泯的恶人,我想这江湖之上,早已血流成河了,这世间多是造化弄人,你无可奈何,我也只剩取舍。”

  寒止知道身份暴|露,就再也伪装不下去了,索性将心里话一并道出。

  “我没有资格去断言任何人的是非,他们这一路是如何走来的,我顶多是个看客,我更没有立场断言你的善恶,但独独对我寒止而言,你足够好了。”

  “时璎,你对我足够好了,我没有理由放弃你。”

  她不知道自己在流泪,只是觉得齿间苦涩。

  “凭什么你说分开,我就要听话啊,凭什么?”

  “我……”

  时璎被她问住了。

  爱意是藏不住的。

  “寒止,我不是值得托付的人,我这个人太多疑了,同我在一起,你会吃苦的,我若是你,就该跑得远远的。”

  “你发自内心地想要伤害我吗?”

  时璎脱口而出,“不。”

  寒止又问:“所以我为什么要跑?”

  “你……”

  时璎被她噎住了。

  寒止寸步不让,湿红的双眼盈着泪光,任谁瞧了都觉得可怜。

  “时璎,我知你所想,你担心会连累我,会伤害我,所以才想要分开。”

  时璎彻底没话说了。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想要的,你今日赶我走,才是害我,才是杀我啊。”

  寒止把话说透了。

  她卷起袖管,露出了手臂外侧的刀伤,狰狞的疤痕还未完全消散。

  时璎看着她的手臂,反应不及。

  她甚至不知道,寒止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我是魔教啊,我命里就没有‘安稳’这两个字,想杀我的人,太多了,就算不和你在一起,我就能长命百岁吗?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要长命百岁,又有什么用?”

  寒止走近了一步。

  时璎心跳愈急,又期待又挣扎。

  “你的过去影响了你的性格,我的过去也一样,但只要你愿意相信我,我就可以等,等你真正接纳我,等你完全放下疑心。”

  寒止走到了床边。

  “时璎,你可能会带给我的危险,不值一提,我这条命,比你的更烂,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时璎也没有再抗拒后退。

  “我起先以为你是介意我的身份,但现下看来并不是,那还有什么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

  寒止不再掩饰自己对时璎的欲|望。

  她想得到她,甚至是霸占她,没有人能阻止。

  “时璎,我对你不是一时兴起。”

  寒止蹲下身,抓过时璎浸出汗的手,“我们不要分开,好不好?”

  四目相对,寒止目光中的珍重满得要溢出来,她的爱意催促着时璎答应。

  再无法拒绝了。

  时璎攥紧了她的手。

  “或者,换句话问。”寒止知道自己身上血气未散,她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如果我现在装得乖顺,还来得及吗?你还会要我吗?”

  “会,不装也会。”时璎刚想笑,更汹涌的眼泪先一步淌下来,“我喜欢的是你,你什么模样,都好。”

  时璎又问:“你当真想好了?”

  寒止重重点了点头。

  时璎死死抓着她的手,“我们不分开,再也不分开了。”

  寒止突然吻住了她的手背。

  “嗯?”

  “谢谢。”

  谢谢你爱我。

  两人靠在床边,各自平复着情绪,半晌,寒止咕哝道:“我以为要失去你了。”

  “我其实也舍不得。”时璎说完,突然就红了脸。

  寒止感动之余,坏意地明知故问:“我听见了哦,掌门是在害羞吗?”

  时璎刚想狡辩,腰侧就疼痛不已。

  她一瞬苍白的脸让寒止立刻严肃起来。

  “伤口疼得厉害?”

  “没事。”

  “没事。”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寒止就知道时璎会这么说,一边学她,一边将被子掀开了个角。

  “你别……”

  时璎声若蚊蝇,拒绝的话在舌间滚了一圈,又被她自己咽下去了。

  这几日昏迷,只怕寒止就没有离开过。

  擦洗、换药,她该是什么都见过了。

  时璎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唇,轻轻攥紧了身下的褥子。

  脸怎么又烫了……

  专心检查创处的寒止一抬头就看见了时璎脸上不寻常的绯红。

  素来冷漠的脸上竟也会生出这般红晕来。

  薄淡,却很纯情。

  时璎就是在害羞,她只会对自己这样……

  寒止想着,扫了眼她抓捏褥子的手,修长的指节曲起一弯弧。

  太隐忍了。

  寒止眸底涌起旎色。

  这双手就应该被束起来,在虚空中发颤,就应该抓着自己的肩膀,让暧|昧在皮肉上留下痕迹,红紫或是淤青,就应该——

  更深入。

  探究到底。

  寒止及时止住了绯色的、疯狂的欲念。

  伤口没有裂开,她松了口气,转而撑在时璎身上。

  寒止简单地靠近就足以蛊惑时璎。

  她瞄了眼寒止的唇,喉间涩得要命。

  想要。

  两人间的气氛烧起来。

  又燥又黏。

  寒止双眸藏笑,又低下了些,“时璎……”

  时璎的心跳很剧烈,她自己都听见了。

  “嗯。”

  这种时候,还能做什么?

  不用寒止说,她也明白。

  时璎看着靠近的人,虚虚合上了眼。

  只是寒止温软的唇哪儿也没碰,掠过她的下颌,又擦过她的面颊。

  几厘之差,撩得人心痒。

  “该喝药了,闭眼做什么?”

  寒止得意,正欲离开,瓷白的后颈忽然被一把捏住,紧贴而上的人将她牢牢锁在掌心里。

  惩罚不需要留情。

  半晌,时璎松开虚软下来的人,“你总说我讨厌,你又何尝不是?”

  她佯装恼羞,心里却愉悦极了。

  寒止唇上水光潋滟,她用刚败白的舌,舔掉了嘴角的残液,软声说:“咬疼了。”

  时璎头皮瞬间发麻。

  真想把她……

  寒止也没有太放肆,单手端来汤药,“先把药喝了。”

  “我能……看看你的左手吗?”

  作者有话说:

  寒止:时璎真想把我怎样?【单纯】【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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