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门相隔,屋里血腥狼藉,屋外北风萧瑟。

  时璎在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忽然清醒过来。

  等她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时,半身一晃,险些没站稳。

  时璎知晓自己多疑,但今夜是她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疑心已经深重到了难以自控的地步,她第一次觉得恐慌。

  她无意之中伤害了寒止。

  从前没有人如寒止一般亲近,即便早已被疑心操控,即便伤到了旁人,时璎也没有觉察到。

  可如今,寒止不是旁人,是她的爱人,等时璎意识到自己鬼迷心窍时,为时已晚。

  她没有在寒止被带走时出手,就已经迟了,她的疑心试探,寒止也不会不明白。

  风雪扑打在面上,时璎捂着心口,突然喘不上气。

  怎么办?

  怎么面对寒止?

  时璎生出了逃跑的心思,仿佛只要她永远不推开那扇门,永远不直面寒止动手杀人的事实,就能掩盖试探之意,掩盖她的性格有缺陷,就还能与寒止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自欺欺人。

  可门突然被打开了。

  时璎浑身僵硬,她怔怔地看着前方,几乎要握不住剑,狡辩已然到了嘴边,但她心神俱乱,无法撒谎了。

  寒止这是要坦诚相见了吗?

  热血冲涌上头,时璎也短暂地生出了冲动。

  那就相互坦白吧!不要再这样试探来,猜忌去了。

  可——

  房门大敞,却不见人影。

  时璎深深瞅了眼漆黑空荡的屋子,猝然回神般,转身藏到了院墙后。

  紧紧贴在门上的寒止呼吸急促,推门的一瞬间,冷风就将她吹醒了。

  别发疯!

  时璎不信你!坦白了又有什么用!

  寒止逐渐稳住呼吸,她朝门外伸出头。

  灰蒙蒙一片。

  雪实在太大了,风扇得脸生疼。

  寒止看了好几眼,眸光彻底黯淡下来。

  时璎还没有来。

  寒止不知道,时璎就在院墙后,更不知道,她刚把头收回去,时璎就再次走了出来。

  冲动最终战胜了理智,她抬步朝屋里走去。

  寒止,不要装了。

  我也不装了,也不再试探你了,我们说清楚,不要再相互欺瞒了。

  时璎越走越快,突然,无数道鬼影从四面八方跃起,如同一张巨大的黑网将她死死罩住。

  他们不伤时璎,只为拖住时璎。

  横剑抵住劈砍而下的千斤斧,时璎在刀光中看见已有人先她一步,闯进了屋里。

  糟糕!

  寒止还在里面!

  时璎顿生杀意,可同她周旋的,也都是高手。

  以一敌多,时璎仍占上风,只是她没法迅速破解围阵,只能眼瞧房门,不得入。

  时璎体内涌动的真气全倾注到了剑尖,她将长剑朝地上一撞,四溢的纯烈真气震倒了一大片人。

  拔出楔进石砖里的长剑,时璎一招封喉,了结了掌控阵心的人。

  围阵破了。

  只听一声哨响,尚且活着的黑衣人纷纷撤散,眨眼就消失在夜色里。

  时璎懵怔在原地,她环顾四周,须臾提剑朝屋里冲去。

  “寒止!”

  拉扯纱帘的手太用力,时璎顺势带倒了花架,碎瓷四溅,遍地湿泥。

  “寒止!”

  时璎冲着昏黑的屋子喊了好几声。

  没人应她。

  屋里全是翻找的痕迹。

  方才那伙人,是想找什么?

  桌案边是孟武的尸体。

  时璎扫了他一眼,又看向散落在一旁的,变形的丝绸。

  她肯定人是寒止杀的。

  她人呢?

  时璎茫然地在屋里打转。

  两人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夜晚,错过了彼此,莫名生出的勇气被耗尽,也未等到坦白的时机。

  ***

  跃出高墙的寒止头脑混乱,她也不用内力,一个劲儿地逆着风雪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在跑什么,只是当她听到第一道脚步声时,人就如惊弓之鸟般逃到了屋外。

  到底还是无法直面时璎啊。

  喘息间全是霜雪味,寒止从未这般疲累过,她昏昏沉沉地跑到了小巷里。

  “姐姐?”

  朝云的声音稚嫩而又发闷,是才哭过的缘故。

  寒止终于停下来,她单手撑着膝盖,咽喉干疼。

  “不是让你藏起来吗?怎么跑出来了?你不要命了?”

  责备的言语激切,朝云早就哭肿的眼睛眨巴两下,又变得泪汪汪了。

  “姐姐,我错了。”

  小手轻轻抓住寒止的衣角,朝云将她往屋里领,“我只是……只是想给爹爹掰两个冰溜子下来,他生前最喜欢嚼这个了。”

  生前……

  寒止心里一紧,“对不起,我不该凶你。”

  “没事。”朝云踮起脚抱住了寒止的腰,“姐姐是担心我,我明白。”

  她扬起脸,挤出笑的同时也挤出了眼泪。

  寒止帮她揩掉脸颊上的泪珠,皲裂的皮肤大片泛红。

  “疼不疼?”

  她眼里的疼惜很浓,但更多的是悲伤和无奈。

  朝云不明所以,她不懂寒止眼里的情愫,只是单纯地摇了摇头。

  “我不疼的,天儿热起来,就好了。”

  寒止眼眶一酸,她霍然扬起头,藏住了眸中的水光。

  少时,她的脸颊和手脚也常常被冻伤。

  其实熬到春三月,天回暖就好了。

  可摘月峰的峰顶整整二十三年都没有春日,只有茫茫不尽的冰冷。

  “都会好起来的。”

  寒止像是在同朝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两人手拉手走到漏风的棚下并排坐。

  “姐姐,等等我。”

  朝云熟练地搬开两缸酒坛,钻进了地下,须臾,她就将寒止赠予她的大氅抱了出来。

  “我听这镇中的大夫讲,手太凉的人不好养,万不能惹上风寒。”朝云把氅衣搭在寒止身上,“姐姐快披上。”

  寒止宠溺一笑,“你坐我身前,我罩着你。”

  “哈哈……”

  朝云笑得纯粹,也没拂寒止的心意,只是坐下时,稍稍有些羞涩。

  姐姐生得……实在太漂亮。

  她不是稚子了,当即就觉察出自己在害羞。

  这种没由来的羞劲儿很快就散了,被寒止裹起来,她只觉得暖融融的。

  多少个寒夜,她都会被冻醒,可只要握住父亲粗糙宽厚的手,她就不会觉得冷。

  但那双曾将她高高举起,为她遮风挡雨的大手已然冷透了,她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也再无归处了。

  低低的抽泣让寒止心疼,她挠了挠朝云,惹得身前人哭着笑。

  朝云也不敢反抗,只是软声说:“姐姐……不要。”

  “别哭了。”寒止轻轻哄她,“仔细眼睛疼。”

  “我……我没有亲人了。”朝云耷拉着脑袋,“我从此,就是没人可以依靠的孤儿了。”

  “我也是。”

  “啊!”朝云一惊。

  屋外来了人。

  乍漏的脚步声,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太熟悉了。

  寒止当即听出来人就是时璎。

  她默然片刻才说:“我娘生我时遭了难,人就扛不住了,我爹一直想要个强壮健康的孩子,但我自幼就体弱多病,他越来越厌恶我。”

  “直到——”

  寒止咬了咬牙。

  “他亲口提出不再认我这个女儿,我就再也没有爹娘了。每当有人问我的家世,我都难以启齿,我该如何告诉他们,我是个克死娘,又被爹抛弃的扫把星呢?”

  朝云自责道:“姐姐,是我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不是的,是我一直都未曾忘记,是我一直都耿耿于怀。”

  寒止浅淡一笑,无可奈何。

  “可是……”朝云转过头,“姐姐为什么愿意告诉我呢?”

  “许是同病相怜吧,说来不怕你笑话,我其实挺羡慕你的,至少,你爹爹很爱你。”

  寒止眸光艳羡。

  “所以,即使从今往后无人依靠,你也不能寻短见,独自一人也要好好生活,学会依靠自己。”

  朝云鼻酸,转过脸抿唇忍住了泪,她哽咽道:“我答应了爹爹,就一定会做到。”

  “姐姐。”

  朝云握住寒止的手,“你也不能寻短见哦。”

  掌心里的手太凉了,比她方才掰下来的冰溜子还冻手。

  寒止一怔。

  “好,我答应你。”

  这话不像是承诺,更像是安抚。

  她反握住朝云的手,“你要好好活。”

  不是“我们”,只是“你”。

  寒止在她身上瞧见了幼年时的自己。

  她所有的惊惶和恐惧,寒止都感同身受。

  “我会成为姐姐这样的人吗?”

  朝云冷不丁问道。

  “我这样的人?”

  “是啊。”朝云眸光忽亮,“漂亮、温柔、善良……”

  她掰着手指,细细数,“……还很有钱。”

  “哈哈。”寒止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

  “唔——”

  “你也会很漂亮,很温柔,很善良的……”寒止模仿她。

  只是她没法用左手,没法掰着手指细数。

  朝云也笑。

  两人在漏风的棚屋里笑作一团。

  少顷,寒止又说:“不必成为我,你会比我好上千百倍的。”

  千万别成为我这样的人。

  “我此行,不知前路如何,不便带你,淮州沧灵山有一人博古通今,透识天地,你若愿学得一技傍身,我便手书一封给你,你带着它就能上沧灵山。”

  “我愿意!”朝云很是感激,“只是孟武……”

  “他死了,不用再害怕了。”

  朝云惊得语无伦次,“姐姐杀了他?”

  “不是我,恶有恶报罢了。”

  寒止不承认,是担心朝云害怕她,根本不是因为隔墙有耳。

  烛光昏暗,约莫一柱香的功夫,寒止就写好了。

  时璎匿息的功夫了得,寒止一时不知她还在不在。

  雪越下越急,丝毫没有和缓的趋势。

  将手书交给朝云,寒止又说:“走山路出了柳云镇,往西三里地,会有个姐姐等你,你将这第一封交给她,她会护送你去沧灵山,入山门时,你将这第二封交给守门的弟子,她们会带你去见老掌门,届时,你再将这第三封和这枚银针一并交给她老人家。”

  寒止顿了顿,“我还会另外找两人暗中保护你,待你一切安顿下来,再离开,若真出现什么意外,我会知道的,不过你放心,她们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想,不会出什么岔子。”

  朝云似乎明白了什么,她一时没有接手书与信物,“姐姐动了这么多人脉,替我周全,若他日,姐姐需要他们,又该如何?”

  她不明白,寒止为什么会对一个仅仅只有两面之缘的人如此好。

  她更不明白,寒止今日周全了她,来日如何周全自己呢……

  寒止将手书与信物一起塞给她,“不必担心我。”

  “姐姐。”朝云抓着寒止的手不松,“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以后该去哪里找你呢?”

  “今夜之事,不需要你回报,更不必记挂在心,日后出了这个门,就把我忘了。”

  夜风将鹅絮白雪吹进了棚屋里,寒止缓缓露出一个笑,苍白的肌肤再添几分冷调。

  她周全的是朝云,也是年少时,无依无靠的自己。

  一把抱住寒止,朝云一字一句地说:“没关系,姐姐若不愿说,我便也不问,但父亲在世时,多有教导,受人恩惠,必要报答,待我他日学有所成,定会回来找姐姐,天涯海角,都一定会找到。”

  寒止微微抖着手,拍了拍她的后背,没再表态。

  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安顿好你爹的后事,就趁早去吧。”

  “好。”

  ***

  跨出门,风雪全扑在脸上,寒止不禁拢紧了衣裳。

  空荡荡的巷子前后都没有人影。

  她心里有一瞬落了空。

  “在瞧什么?”

  时璎从阴影里走出来。

  “找你。”寒止也不靠近她。

  时璎腿长,三两步就走到了台阶下,“跟我走吧。”

  寒止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是我什么人?”

  时璎连眼都没眨。

  “正经八百拜过祖师爷了,不是吗?”

  师徒?

  哪家师徒接吻啊?

  寒止唇线缓动,须臾淡淡“呵”了一声。

  她走下台阶,走到与时璎擦肩处停下。

  “你还跟我装什么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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