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瞧着也并非不知礼数,无理取闹之辈,怎也信口雌黄,污蔑我派掌门?”

  几个弟子愤懑不平。

  寒止置若罔闻,她看似不经意地同时璎对视一眼,而后侧过身去,“是不是污蔑,一验便知。”

  她握住老妪的手腕,“大娘莫急,我替您寻一个公道。”

  寒止背光而立,唇角虽勾着弧弯,可那双眸子里却没有丁点儿笑意。

  老妪怔愣几瞬,忘了回话。

  “大娘方才在西北巷买米糕时,我曾亲眼见她打开过这钱囊,里头除了些铜板碎银,还有好几朵陵苕。”

  寒止说得坦然,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她给了老妪一个眼色。

  “啊……啊!是、是、是!”老妪想挣脱自己的手,但冷厉的威压却让她难以动弹。

  人群立即骚动起来。

  时璎深深看了寒止一眼,才平淡开口,“我这钱囊中的确放了花,只不过,这位小姐该是看错了,我放的不是陵苕,而是橙锦,既如此,便打开一验吧。”

  寒止会心一笑。

  “等等!”

  解钱囊的动作被打断,老妪慌忙改口:“里边放的就是橙锦!就是橙锦!是我老糊涂了!”

  寒止稍偏头,跟在她身后的莲瓷当即会意,三两步冲上前,绞住老妪的手,将人摁在地上。

  时璎倒过钱囊,碎银砸在石板上,压根没有陵苕,更没有橙锦。

  “你口口声声说,这是你的钱囊,怎么连里头装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寒止神色淡淡,“真要我把你送到县衙里,才肯说实话?狱里的刑罚不好受,断手断脚,砍鼻剜眼,大娘,可别一条道走到黑啊。”

  寒止嗓音清亮又不失柔缓,只是她的尾音太轻了,一个“啊”字,听得人后背发麻。

  手腕上的凉意还没散尽,老妪觑了眼逼近的玄色与荼白,两人身量高挑,一前一后站着,只是两相对比,寒止稍显单薄,时璎比她高出一个头,不怒自威,神色也更冷淡。

  老妪自知上了当,理亏在前,只得拼命求饶。

  寒止扫了她一眼,转头去看时璎,“掌门想如何处理?”

  她语调依旧,只这一次,有了清浅的笑音。

  四目相对,时璎素日里淡漠到僵板的脸稍稍和缓,“放了吧。”

  “好。”

  寒止想都没想,顺了她的心意,倒是莲瓷心中暗骂。

  道貌岸然,装什么大度君子,时璎,你的真面目,我还不清楚?

  但少主之命不可违,莲瓷扭动了一下自己的臂膀,松开了摁在手下的人。

  老妪捂着脸,匆匆跑进了人潮里,围观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了。

  “原来是我们错怪姑娘了!”

  “多谢姑娘仗义出手!”

  “……”

  时璎身后的弟子,有的挠头,有的抱拳。

  “诸位不必客气,略尽绵力罢了。”

  寒止不动声色地扫过他们的下盘,最终停在时璎微微分立的双腿上。

  她左脚外摆,是戒备姿势,以便随时出招,长剑悬于右侧腰间,通常擅用左手的人才会如此。

  可雨夜里,她分明使的是右手。

  或许——

  她右臂上有伤。

  寒止一瞬就猜想了许多,她主动接近时璎,深入折松派本就是冒险之举,绝不能掉以轻心。

  时璎脑海中却是一团乱麻,她面无表情,心里早已是巨浪翻天。

  寒止嘴唇薄,笑时轻抿,唇线便扬起一弯,她仰头望过来时,薄润的唇瓣翕动,丝绢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了寒止的神韵,可当活生生的人出现在眼前,时璎还是难以置信。

  尽管她看到寒止的唇瓣就想到了画像,她还是惊疑不定。

  直到寒止方才侧过脸,问她想如何处置老妪。

  光影重叠,丝绢上的侧脸有了肉形,带着鲜活人气的神韵到底胜过画笔的渲染。

  只可惜,丝绢上的人戴着半截面具。

  还是不能完全确定。

  时璎不知自己当时为何就留下了那一方丝绢。

  是因为画像太美了?

  她更不知寒止为何会同丝绢上的人那般相似。

  只是巧合吗?

  时璎在短暂地思虑后,稳住心神,“今日之事,多谢。”

  她凝视着寒止的眼眸,“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寒止。”

  莲瓷在听到这个名字时,竟有一瞬觉得陌生。

  赤阴宗上下,只认令牌,魔教中人皆知晓寒无恤有一个女儿,可知道她姓名的人,屈指可数,几乎所有人都只会唤一声“少主”。

  “寒止”二字生来就是被遗忘的。

  除了寒无恤与三五心腹,其他知晓这个名字的人,都得死。

  寒止在宗门里也通常带着一整张面具,她长得太出挑,只戴半张面具,容易被认出来。

  她从没有带过半张面具。

  时璎刚稳下的心神被“寒止”两个字彻底搅乱。

  “敢问是哪两个字?”

  “岁暮天寒时,祈福盼祸止。”

  寒止坦坦荡荡,时璎眸光微晃。

  也姓寒……

  赤阴宗教主姓寒名无恤,难道眼前人就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少主?

  为了突破内力大关,时璎曾经就打过魔教少主的主意,可她抓了许多魔教中人,甚至连少主的名字,都不曾拷|问出来。

  现下立在跟前的女人,脊背削薄,瞧着就只是体质虚弱,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同魔教少主扯不上关系。

  疑云重重,时璎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丝毫不露。

  “在下折松派掌门,时璎。”她瞥了莲瓷一眼,隐隐觉得面熟,但也没细究,“此行下山,还有要事缠身,先行一步,他日有缘再会。”

  “且慢。”

  莲瓷将装好的钱囊递给时璎,“时掌门,您的钱囊。”

  可就要交到时璎手中时,莲瓷蓦地松开手,她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得意。

  时璎下意识弯腰去捡,寒止快她一步。

  两只手毫无预兆地抓握在了一起。

  落进掌中的柔软,仿若无骨。

  时璎抓到了寒止的手。

  丝丝凉气钻进肌肤里,顺着经脉上行,肆意撩过每一寸命脉,余韵又绵又长。

  时璎脊骨一僵,不禁收紧了手。

  凝在丹田的内力四散,滚烫的真气逼得寒凉节节败退,霎时就将透骨的凉意死死压制。

  灼热刺透手背,一股纯烈的气劲似要撞开被冰封的穴脉,寒止不能任由她再放肆挑衅。

  而且,她有些受不住时璎的真气。

  太烈了。

  太烫了。

  可寒止不敢用内力。

  “疼……”

  颤音入耳,彻底软下来的嗓音让时璎猝然回神,她当即收了力。

  疯了吧。

  “抱歉。”

  时璎心中生愧,寒止白皙的手背上,一圈艳红的捏痕格外刺眼。

  寒止分明什么都没做,自己却像被迷了心智一般,发狠压制她不够,还想闯进她身体里。

  真是疯了。

  “无妨。”

  寒止出言宽慰,却向后退了半步。

  防备之意太明显。

  寒止的恐惧也从闪躲的眼神里流露出来。

  她装的。

  时璎将身前人的一举一动瞧得清清楚楚,她心下落空,想解释,话在嘴里绕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没必要。

  “告辞。”

  时璎只撂下两个字,甚至都没听寒止的应答,便匆匆走了。

  像是逃。

  纯烈的气劲灼手,寒止虽受不住,但能烫进心里的热意还是让她本能地生出几分留恋。

  她默然攥紧了手掌,意犹未尽。

  可寒止的手还是太凉了,留不住暖意。

  时璎刚消失在街角,旋留在掌心的温度也跟着去了,她的手冷得彻底。

  寒冽的气劲被灼热一挑衅,叫嚣着想应战,究竟是谁压制谁,得放开一试,才知道。

  寒止手腕轻转,压下了异动。

  昨夜手臂上的抓伤微微刺痛,她没放在心上。

  “罪魁祸首”莲瓷瞅了眼寒止的脸色。

  完了!

  少主的手被摸红了!她最爱惜自己的手了!

  莲瓷已然在心里死了八百回。

  “做什么松手?”

  莲瓷言行举止虽偶尔不着调,可办事却妥帖谨慎,滴水不漏。

  她决计不会拿不稳一个钱囊。

  “嗯……”莲瓷眼神无辜,“她当年砍伤了我的手臂,这仇还没报,我技不如人,认了,但我也不愿多给她脸面,想要钱囊,自己捡吧,更何况,我当年戴了面具,她也认不出我来。”

  寒止沉默不语,盯得她浑身寒毛直立。

  “我、我就是不想伺候她,我想到少主也会去捡,只是没料到……”

  没料到会牵手。

  寒止眉心一紧,“你怎知我也会去捡?”

  莲瓷支支吾吾,半晌才老实交代,“少主想卖乖,想在她时璎面前得脸,自然会多表现……其实!我也只是猜测!”莲瓷说着,往后撤了一步,“少主——”

  “我错了!”

  她双手捏着自己的耳朵,咧开个讨好的笑。

  被时璎捏过的手掌仿佛还隐隐作痛,寒止:“……”

  行,真是我的好心腹。

  ***

  渡口起了浓雾。

  江潮气又腥又湿,水珠从防风的灯罩上滑落,又砸在船板上,一滩水合映出云霾间苍黄的弦月。

  渔夫掂量着手中的银子,“诸位也瞧见了,这夜深雾重,只怕是……”

  “这都是五倍的价钱了!”

  “欸,少侠莫急啊,这浮生观才死了人,你们要去,这船就得横江过,江对岸的渡口还是魔教的地界,我实在怕啊。”

  时璎又望了眼浓雾。

  不能再耽搁了。

  她捏紧了自己的钱袋。

  可——

  囊中羞涩。

  “一锭黄金走不走啊?”

  时璎陡然回头,冷雾中走出来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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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日12:00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