嗐,谁说不是呢。

  只是容苏明还未来得及开口回答,那厢在酒桌前跟人侃天侃地的方大总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她习惯性地用手肘拐了一下抱着孩子的好友,道:“换件衣裳去罢,瞧你身上这团富贵花儿开似的酒渍,正好同我一道。”说着她指自己袖子,上面诚然也洒了酒,混着衣裳那灰扑扑的效果,简直跟和泥了一般。

  出门前刻意换上一身浅色袍子的人闻言立马低头看自己衣裳,果见袖管上开着团葡萄美酒富贵花,她“哎呀”一声捏住如意小脸蛋,“臭丫头,你看看你办的好事,回去你娘准呲我。”

  臧家大姐儿道:“对对对,赶紧去换身衣裳罢,那个谁,”她招手唤来旁边一女侍,吩咐道:“带容大东家和方大总事去换身干净衣裳,不得怠慢。”

  女使唱喏,引这两大一小出门右拐换衣裳去了。

  待那三人离开,臧家大姐儿身后不远处的屏风后面,走出来位三十多岁不到四十的男子。

  男子五官周正,肤色偏黑,长身玉立,身形挺拔,脸上虽挂着柔和的笑容,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十分锐利,整体给人的感觉便是温文尔雅中不失果断机敏,他往那里一站,甚至不知哪里隐隐和温离楼有点像。

  若是易墨在场,她便能一眼就看出来男子身上那点同温离楼相像的气质,其实就是生死场上血肉刀兵淬炼出来的杀伐,而且边军出身的人,眼神都带着某种看破一切的锐利。

  这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易墨的长兄。

  臧家大姐儿回了下头,两手拢进袖子道:“见了,如何?”

  易墨长兄道:“大智慧不显,小聪明不断,差强人意罢。”

  国虽大同,但高低贵贱之思想早已如同那传承千年的温润厚实的文脉一样深深刻在人们的骨子里,非圣贤大宗者盖喜以职业论贵贱,无论皇亲国戚、公侯勋贵。

  封疆大吏林士则之子林少帅言歆阳商贾方绮梦差强人意,臧家大姐儿险没能隐藏下表情里的震惊,她以为像林大公子这种门阀子弟是会百般看不上他们这些寻常商贾的——

  至少在平素往来上不会表现出来,但只要涉及姻亲等问题,身份地位带来的门槛就会化身成见的大山,轰隆隆落在两个身份不同的有情人中间,轻易捻断那经不起搓磨和考验的情爱,然而即便两个人最后血淋淋扛了过来,逃不过也还是会分在两个家庭差异巨大的背景与日常磨耗之中。

  林大公子转转手中坠玉折扇,瞧见臧家大姐儿神色后他唇边笑意更深了几分,“若是舍妹实在中意,家中也未有不同意之理。”

  “大公子光明磊落,家宅安宁,想来不太清楚一些内宅的事情,”臧家大姐儿顿了顿,道:“若是中意就可以同意,那门当户对这个词儿就要堙没长河了。”

  林大公子却道:“家父曾多次向我提及他挂念故人之后的事情,今得见的那位大东家,过得似乎还不错?”

  臧家大姐儿不知这位昔日同窗友人脑子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却也不敢三两句话就把容苏明卖了,只含糊道:“诚然日子顺遂,可叫令尊安心。”

  “如此。”林大公子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105.容门花氏

  来到换衣裳的房间后,方绮梦退了引路的侍者,亲自过去将屋门关严,甚至还留了毕遥守门,那副样子确然好似做贼。

  东升楼经年事酒,在这里几乎随处可见醉酒的丑态与闹笑,甚至此处几排房间里都被着可以替换的衣物袜履,容苏明拿起件小罩衣给如意比了比。

  “有的换就不错了,别那么挑嘛,”方绮梦过来搓搓小罩衣的布料,扬眉扬道:“将就半晌也委屈不了你家小金豆哈。”

  容苏明睨一眼没正行的方某,兀自抱孩子到矮榻前给小丫头换罩衣。

  “大大啊大大。”如意抠着手手乖巧得甚,结果衣裳才脱掉,小丫头就如脱缰的野马般嘶溜地朝榻边窜去。

  “哎哎哎??”得亏容苏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小丫头重新给她薅回来,朝方绮梦道:“你乐得搁那儿看着,倒是过来帮我摁一摁她呀。”

  方绮梦摆手,“等着,我先换了外袍再说。”声落,她就拿着件皂袍走进了衣屏之后。

  “方绮梦,”容苏明干脆坐到矮榻上,把如意摁趴在自己腿上好给这小阎王罩外衣,“路条可曾办下来?”

  衣屏后传出方绮梦的声音:“费了我九牛二虎之力的,想来过几日就能到,恰好赶着公府要交差的档口,啧,那些头头脑脑的可真是太会办事儿了,这次接盘咱们差不多是吃力不讨好,范氏心黑,单就民舍拆迁一块就昧了不晓得几多银钱,苍州公府和商会也敢让这种商号出来做生意,真是不怕坠他们苍州人的德行。”

  真不能怪方总满腹怨气,实在是这盘不得不接的工程太过叫人恶心了些。

  容苏明在如意咿咿呀呀的嘟哝声中问道:“待处理完这档子事,你和易墨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方绮梦道:“人生来就有各自使命,她既要争自由,我自是要帮她的,至于再之后的事,我的确尚未想过。”

  “如此,”容苏明道:“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莫与我客气。”

  方绮梦换好袍子出来,将同样换好衣裳的如意抱起来,道:“我跟谁客气也不会跟你客气,换外袍去罢你。”

  在别人的地界儿上,看起来再安全的地方也当小心隔墙有耳......

  商贾聚宴吃酒,跟文人雅士一样最是不缺由头,方绮梦是接了帖子匆匆打既阳县赶回来的,这便能算作很给臧家大姐儿面子了,容苏明又带着孩子,更不可能在宴会上同人把酒言欢。

  觥筹交错多年,两友人竟然头一次这样安心坐着吃东西,看他人谈笑生风言笑晏晏,这感觉倒是蛮新奇。

  宴罢已是亥初,吃饱喝足也玩够了的如意倒在阿大怀里呼呼大睡,容苏明在东升楼门口辞别臧家大姐儿。

  到家后花春想果然还在等她们回来,起卧居里亮着的昏黄灯光在四月份的凉夜里温馨且宁静。

  容苏明抱孩子进屋,在花春想迎过来时轻声问:“睡得沉,还要给她擦洗么?”

  花春想轻手轻脚拉过来女儿的小手看了看,那叫一个脏兮兮呦,“洗洗再让她睡罢,弄醒的话大不了再哄睡。”

  然而如意很给面子,被阿娘和阿大联手洗涮一遍都依旧睡得岿然不动。

  “这玩的是有多疯,累得睡这样。”花春想将鬓边碎发别到耳后,直了直酸疼的腰杆——方才弯着腰给如意洗脸和手脚,又得小心将小丫头吵醒,顶是累人。

  容苏明把女儿放到小家伙自己的床榻上安睡,扭过来同样长长吁了口气,道:“你先睡,我到外面洗洗。”说罢,人就径直朝外走去。

  其实每天和花春想待在一起的时间并不算多,容苏明最怕的就是忙碌一天回来家后听见下人禀报说花春想和孩子不在家,而每次只要那娘俩在家,回来后能同她们说说话,于她而言就是每天最开心的事情。

  她不知道别人家一家人过日子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自幼家庭不全,记忆里甚至没有和爷娘坐在一起用饭的画面,每每回想起来,都是阿娘的泪流满面或者大吵大闹、以及爹爹的沉默不语或者摔门而去。

  她的占有欲甚至想驱使她去规定花春想每天天黑之前都要回家,都要在家,可她也知道,花春想是个独立的个体,不是贴着“容”字的附属物。

  “还没给你说,说今儿老温带人去二房抓人的事叭,”洗漱回来的容家主蹬掉鞋子爬上卧榻,主动翻到里侧去躺着,边跟躺在外侧的花春想聊天道:“哎你自个儿听人说了这事儿没?”

  花春想伸手将床幔放下一半,懒洋洋回答道:“消息传得没那么快,咱们这边上不曾听闻任何事情,倒是老华下午从碧水镇回来,路过那边容家附近,歇脚时听人说了那么一耳朵,道是谢大嫂嫂纵奴伤人,被缉安司查得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