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歆阳容家么?”二舅父问。

  兰氏乖乖巧巧地点头,甚至还带了那么丝丝缕缕的娇羞,那瞬间,她的眉眼和容苏明真的很像:“知道的,阿爷还想把我说给他家长房呢。”

  二舅父扭过头来深深看一眼容苏明,继续问兰氏道:“但我听说容家长房不仅比你年纪大几岁,而且就要入军去边境当兵了,这一走,生死难料。”

  “我不怕,”躲在椅子里的兰氏直了直腰杆,扬起下巴倔强道:“我喜欢那个男人,我愿意等他,他若衣锦还乡,我为他生儿育女,他若魂归故里,我就为他立冢修碑......”

  生儿育女,立冢修碑。

  不知是哪句话、哪个字触动了兰氏不为人知的心结与魔障,她又嗤嗤地低笑起来,突然就伸手搡了半蹲在面前的二舅父一把,直接把人推得向后仰倒在地,二舅母见状,推开花春想就冲了过去。

  容苏明及时扶住被二舅母推了个趔趄的花春想,兰氏忽然变得阴骘起来,她颔首,翻起眼睛看坐在地上的弟弟,以及冲过来边拉兰建邦起身、边冲她嚷骂的弟媳。

  “啊!”兰氏将碎发别到耳后,目光像淬了毒:“我想起来了,就是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害死我儿子的,他已经在我肚子里成型了最后却没了,是你们害死他的!我撞见你们俩偷情,你们怕我说出去,所以想让我永远闭嘴,兰建邦,晓彩兰,你们这对奸夫淫/妇,你们不得好死......”

  兰氏终于又开始发疯。

  她嚷嚷着,用尽全力把自己的脑袋往红木椅子的扶手上撞,老梁管事带着人一拥而上,三两下将人捆绑好困到卧榻上,强行灌了药就让兰氏安静睡下了。

  二舅父名叫兰建邦,而晓彩兰,就是兰氏三弟的亡妻晓氏。

  兰氏生在说州,十五岁嫁来歆阳,至今五十岁整,除了方才突然说了两句说州方言,她推倒兰建邦后说的还都是带着歆阳口音的官话,没人听不懂。

  花春想已经把兰氏和她娘家两位弟弟之间的事情猜了个大概,但她选择的是闭口不提,只要容苏明不主动和她说起,那她就全当不知。

  二舅母和二舅父终于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容苏明和花春想将人扶到院子里的明堂。

  “你阿娘方才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见了罢。”二舅父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着,茶盏里的清水漾出圈圈水纹,“兰家不曾害她,甚至你们容家也不曾对不起她,她的话几句真几句假,我想你当有分辨。”

  容苏明点了下头,眼眸半垂,周身气场温和却也清冷,叫人捉摸不透她真正的情绪,她心想,该来的还是要来了。

  顿了顿,她道:“说州的丰豫分号近期只是缩减生意,不会撂挑子不管合作伙伴的死活,毕竟总铺这边之前在全力以赴争既阳的生意,想来过了这阵子,说州丰豫情况就会有所回转,舅父您和兰箬他们因此而耽误下的那些生意,也都会渐渐再兴起来,熬过这一时就好。”

  二舅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不清到底是被刚才兰氏疯说的那些话给吓的,还是被容苏明这样直白的话给怼的。

  他哆嗦着手喝下一大口热水,咕咚咽了下去,道:“苏、苏明呐,二舅父没有这个意思,我此番也的确是来探望你阿娘的,你......”

  “我知道,您想说的我都知道,”容苏明打断二舅父苍白无力的解释,重重掐了把自己的眉心,眼部轮廓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比平时显得立体,甚至使她的面部表情看起来带了几分攻击、不近人情的味道,“牵连这种事不会出现,您与苍州范氏的生意往来我更无缘置喙,您若是打听到了丰豫接下来的动作,也请您帮外甥保密一二。”

  “那你簇妹妹的事情呢?”从头到尾都只关心女儿婚事的二舅母突然开腔,她怕自己在不说话,兰建邦这个窝囊废就真的对此事闭口不提:“我们想让你帮忙在歆阳给她找户好人家,届时有你在这边照看着,谅也没人敢欺负她。”

  容苏明和花春想对视一眼,道:“做生意我行,说亲寻媒这种事,您就给春香说罢,她比我......”

  “我不要嫁给别人!”被留在前厅的兰簇不知何时过来的,一下子推门进来,斩钉截铁打断容苏明的话,隔着从半间屋子的距离,目光灼灼地看着坐在花春想身边的皂袍之人,道:“你知道的,我自幼的梦想就是......”

  “兰簇——”容苏明打断这丫头,没让她当着花春想的面把以前爱说的“我喜欢你”“我要嫁给你”这种话说出来。

  容苏明音容平静,道:“那时候大概因为你还太小,所以很多事情都已经不记得了,比如我给你换尿布时候你尿我满手,又比如,你贪玩摔坏了你大姐姐书桌上的琉璃镇纸,让你被你大姐姐狠狠打了一顿,这些你都记得么?”

  满腔情绪翻涌的兰簇没想到容苏明会突然说出这些话来,小丫头一时觉得有些羞,一时又觉得有些不解,老实地摇头道:“我早就已经不记得了,你说这些作甚?”

  容苏明道:“所以你更也不知道,因为你尿了我满手,所以叫我代她照看你的你三姐姐,为了赔偿我而把她最最喜欢的那套彩绘小书送给了我,而她还因失去心爱之物躲起来哭了好久。

  你更也不知道,那时你大姐姐在打过你之后,自己捧着琉璃镇纸去向你祖父请罪,最后被你祖父惩在影壁墙下面壁思过整日,因为那镇纸只是她从你祖父那里借来赏玩的。”

  说罢,容苏明长长叹了口气,道:“兰簇,你长大了,该知道你每一次任性闯祸的背后,有多少人在尽心尽力为你兜底善后了。”

  “我......”兰簇狠狠地顿了顿,脑子里也不知道都想起了些什么,俄而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般,两手握拳,眼睛发亮道:“是你教我的,你教给我,若我想要什么的时候,绝不能单靠好好表现以期望别人把东西送给你,你教给我要去争去抢的!你都能白手起家争下一个偌大的丰豫商号来,我为什么不能和别人争你?!”

  二舅父和二舅母已经被自己小女儿的这些话惊得呆在了原地,花春想细细品了品兰簇最后的那几句话,脑子里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她错愕地扭过脸来看身边的容苏明。

  大概是她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清清楚楚写在了脸上罢,容苏明只一眼就读懂了她的眼神,并朝她轻轻点了点头,拉住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即使明堂里灯火昏暗,兰簇还是眼尖地看见了容苏明握住花春想的手这样的小动作。

  她指着两人拉在一起的手,脸上表情也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尾音微微有些颤抖:“我就是不想看到这种场景,容昭,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回头看看我呢?我就这么比不上这个女人吗?”

  “混账东西!”伴随着瓷器砸碎的清脆声音,二舅父的吼骂响彻屋宇:“我怎么生养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听听你说的叫人话吗?!”

  二舅父还在痛声斥骂,二舅母的哭惨声接连响起,一时好不热闹:“我可怜的簇儿啊你怎么就这般的执迷不悟呐,这不是你的东西你,你老想着也没用啊,我的簇儿啊......”

  二舅父情急之下已经飙出了说州方言,二舅母的哭诉却是清清楚楚的官话,而容苏明本身听得懂也会讲说州话,可知二舅母的那些话是说给谁听的,这种混乱情况下,花春想就算再不想说话,她终究也得开开口表表态才行。

  可还未等她张嘴,容苏明就打断了所有人的大戏——这人高声喊了守在外面的车夫扎实进来,扎实捧着一个黑色见方的木盒子,放到二舅父夫妇面前后就又退了出去。

  二舅父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朝盒子抬了抬下巴,问道:“这是何意?”

  容苏明歪头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略显沙哑的声音中难掩疲惫,“您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二舅父疑惑,但下意识地看了眼妻女,这才依言将盒子打开,然后随意抽出一卷书纸,就近油灯打开看。

  随着字迹入目,拿着卷纸的手越来越抖越来越抖,怒气未消的二舅父哗一声把写满字的书纸揉成一团,起身过来一脚就将走过来想要看书纸内容的女儿兰簇踹得飞跌出去。

  在二舅母高亢嘹亮的惊呼声中,摔出去的兰簇眼前发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重重的拳脚就已经实实在在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二舅父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拳脚重得恨不得把兰簇这个不争气的混账东西当场打死才好,就连扑过去阻拦的二舅母都被二舅父一把胡抡到了一旁,堪堪摔倒在地。

  这样热闹喧闹的场面,这样触目惊心的事件,花春想都暂时性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她立马扯容苏明胳膊,“叫人,叫人进来拦一拦啊!扎实!扎实唔......”

  容苏明捂住她的嘴,一把将人重新拉回凳子上坐着,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管。

  花春想打眼看过来,只见近在咫尺的人嘴角噙了淡淡的冷笑,斜飞出眼角的羽睫轻轻眨动,昏黄灯光顺着乌黑且长的眼睫一路滑落,在眼角投下抹似有若无的阴影,里面藏着波浪滔天般的讥讽与嘲笑。

  “虎毒不食子”几个字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花春想的脑子里。对啊,虎毒尚且不食子,可人发起狠来确然比万兽之王不知狠辣多少倍!

  想要开口的花春想又一次被容苏明暗暗用力拉住了手腕,然而就在这二人一声不吭的暗地较量中,二舅父已经停止了对女儿的拳脚相加,二舅母痛哭着扑过去查看小女儿的情况,二舅父喘着粗气叉腰站在了一旁。

  “你说,苏明,苏明你说,”二舅父大口喘着气,指着蜷缩成一团并被二舅母抱进怀里的兰簇,断断续续道:“你说怎么处理,耽为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毁了你我舅甥关系,不值当,你说如何处理,除去家谱还是赶出家门,送去报官我都,都没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