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塌地陷不过如此,她强忍着泪水回到家中,最终却还是哭昏在萧姨娘怀里。

  醒来后却被告知,公府核查白山采石场发生滑塌全因监工及采石配套措施不规范不完善,采石场场主容觉当负全部责任,鉴容觉身死,罪责不予追究,容家后续出钱赔偿身亡工人家属,白山采石场充到公府名下,规范整改后明价拍卖。

  采石场滑塌究竟怪谁?采石场滑塌真相究竟是什么?同样在事发现场的容昭最是清楚不过。

  她把真想告诉萧姨娘,和萧姨娘一起去寻祖父——是祖父替父亲承认的罪责,她的父亲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为何要以清白之身背负这莫须有的污名罪名?

  容昭的父亲,容昭的父亲是容觉啊!是堂堂灞上军出身的容觉啊!

  灞上是大晋帝国最强的军队,她的父亲是个堂堂正正的灞上军人,便是后来被迫脱去了身上铠甲,他却也始终没脱掉身上那舍我其谁的气势,没脱掉老子绝对天下第一的气骨,没脱掉兵临山倒而不屈的气魄,没脱掉坦坦荡荡敢作敢当的气怀!

  可是他死了。

  他死了,他的老父亲从此就只剩下两个儿子,老父亲要保住二儿子性命,要护小儿子不受牵连,所以即便采石场滑塌事件是由容党一手造成,容老太爷也要求两个儿子口径一致,把罪责全部推到已死的容觉身上。

  十二岁的容昭提着父亲的朴刀找到祖父面前,想要向祖父讨要一个清白,可是她的祖父告诉她,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活着。

  这话,没有丝毫不妥,真的没有丝毫不妥,可是死的是她容昭的父亲。

  死的不是容昱容显容旦他爹,死的不是容时容晗容旺她爹,死的是容昭和容筝的爹!

  死的,是她姐妹二人的爹爹,是她们家的天,是她们家的顶梁柱,是她们姐妹二人的依靠和依赖。

  那一夜,十二岁的容昭横刀祖父面前讨要公道,祖母在门外向萧姨娘哭泣诉难,却如何都不敢推门进来阻拦。

  年过六旬的祖父一夜白头,苍老得似乎都坐不稳身子,他把毕生积蓄以及长子遗产全拿出来放到桌面上,他告诉不满十三岁的孙女,我凭本事护自己儿子性命无虞,你若想要公道,那就凭自己本事讨去!

  读书考功名,做官洗冤屈,这是那夜最终容昭选择的路,可是两年之后萧姨娘也死了。

  一把一把拉扯她长大的萧姨娘,被她的母亲误杀了,容家所有人都看见了,是萧姨娘举着菜刀追着兰氏砍,砍伤兰氏胳膊,被兰氏自护时失手误杀了。

  身后靠着萧姨娘冰冷的棺木,眼前看着已经苍老到无法稳步行走的祖父祖母,容苏明渐渐清醒过来,直至明白了萧姨娘的良苦用心,甚至体会了祖父当年的迫不得已。

  养大自己的姨娘砍杀生下自己的生母,不成,反被生母误杀——这样的情节戏本子里随处可见,可是不亲身体会就永远不会知道,原来就是这样的随处可见,才是万丈红尘里真正的人间五味。

  接受需要时间,容苏明花了整整一年。

  一年之后,十五岁的容苏明退出保送国子监的名额竞争,同期最有优势的温离楼一骑绝尘,保送国子监,她和好友方绮梦着手开始打拼生意。

  年纪轻轻的两少年,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四岁,在巾梓街某个不起眼的地方租下间还没包子铺大的小门面,从“丰亨豫大”一词中取来“丰豫”二字,打打闹闹着开始了曲曲折折跌跌撞撞的征程。

  多年后在生意场上遇见,容苏明也还是没能轻易放过她的二叔父容党,以及三叔父容棠,说她斤斤计较也好,骂她睚眦必报也好,她心里的坎儿,始终没能过去。

  父亲的死让她和叔父们结下梁子,萧姨娘的死让她从复仇的恨中清醒过来,可她却没办法放过自己。

  一朝清醒后,余生空留恨,不知该憎谁。

  ......

  许向箜媳妇郜氏跟着婆母许太太登容家的门,其实是找容苏明有事相求。

  小炉子上温着如意吃了三回都没吃完的药,听完郜氏的话,容苏明从腰间糖袋子中摸出颗糖。

  撕掉糖纸丢糖进嘴里含着,她得出结论道:“那也就是说,这事实在和我没有任何干系,帮不帮就全看我心情了。”

  歆阳商行共有四百四十六个行当,生意分工细致入微,谁也不招惹谁,可饶是如此,商行里的人也都知道容大东家说话不客气,当那些不客气的话真让人听去了,只会更让人觉得这姓容的好生嚣张,奈何求人办事,开口就得卑躬。

  郜氏自认为抛开面子豁出去,刚准备开口说话,又被容苏明截去话头,“为何不让向箜来同我说,我弟弟来向我开口,无论我答不答应,却也总好过你一个外人来央求,你觉得呢?”

  “表姐说笑了,您说笑了......”求人好比登天难,无论容苏明说几箩筐难听话,郜氏此刻也统统都得笑脸受着,“俗话说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表姐经年在生意场上行走,人脉和本事都是常人所不能及,可是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今次您帮了我阿兄,待来日表姐需要帮忙时,我阿兄......”

  “眼下是你哥哥的鞋子湿透了,又不是我,”容苏明打断郜氏,边弯腰查看小炉子下的小小文火。

  她不太会弄这个,但是大夫交代千万不能用武火,可这小火苗怎么看怎么像随时都会嗝儿屁,这多让心烦的人感到着急啊。

  “再说了,贩马这种事你找我也没用啊,丰豫又非养马的,我便有心相帮也是无从下手,哎你找吉荣去呗,你不是向来和她二媳妇交好么,对了对了,容显在溱崚不是有好几家马场么,你该寻他们求助去。”

  郜氏被容苏明这块油盐不进的硬石头呛红了眼,哭腔道:“表姐就算不在乎和向箜多年的姐弟情谊,那也该多少心疼心疼你姑母辛苦攒下来的积蓄罢,婆母在我阿兄的马场投了不少银子进去,难道你想看着她老人家血本无归么?婆母近几年年纪也大了,实在是不知道能不能承受那种打击......”

  “郜雪兰,”容苏明扭过头来,有些诧异地垂眸看眼前的小妇人,“你比我媳妇大五六岁罢?”

  自嫁进许家至今十余载,郜氏这是头一次亲耳听见容苏明连名带姓地这般叫自己,不免有些错愕,“啊?啊!是啊,我比她年长六岁。”

  容苏明道:“那你怎么还没她会办事会说话啊?白多吃了六年米粮,浪费。”

  “......”郜氏品了品这两句话,眼泪瞬间夺眶而出,“表姐就算不愿意帮忙,却也不是这般作践人的!岂不闻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你在此这般欺辱于我,你就不想想向箜知道了该当如何?”

  容苏明短促一笑,单侧嘴角轻轻一勾便是满满的讥讽,“向箜爱如何就如何,我又不是他什么人,难不成还左右得了他的想法?”

  小砂锅里的汤药还没热,容苏明从那边拿来蒲扇扇风,实在有些受不了小火炉下面那几簇温吞吞的小火苗了。

  郜氏一噎,站在那里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她把天儿聊死了,她把容苏明得罪了,可是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哪里做错了,她觉得就是容苏明这厮刻意和她过不去!

  “那你有何要求?”郜氏扔开求人的伏低态,拭去脸上泪水,小心不弄花了脸上妆容,好在她今日这妆容防水,不然可了不得。

  这句话冒得没头没脑,容苏明歪头看过来,“你说什么?”

  “我问你有何要求,”郜氏比容苏明低整整一头,却非要仰起脸,眯着眼睛作出俯视眼前人的高傲姿态,“答应帮我阿兄的马场脱险境,你想要多少银子,说出来,我哥哥定能锱铢不少给你送来,”

  这话倒是让容大东家听了句新鲜。

  郜氏冷笑一声,“别跟我在这儿装弱小,满歆阳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你们容家一门重归于好了?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们本就是一家人,谁不知道你那在内阁当大相公的哥哥最是看好你,容苏明,若非是你这里卡着不答应帮我阿兄,容显媳妇会话里话外让我来求你?莫在得了便宜还卖乖了,容二,你直接开个价罢。”

  “哈,”容苏明被这女人气笑,拿着手里蒲扇就迈出了小厨房,她站在小厨房门外,仰起脸朝天喊道:“容泊舟,家里进狗了!你怎么给我看的院子!容泊舟!?”

  起卧居里的人同样听到动静,许太太放下孩子就寻声出来,彼时小泊舟正好牵着小狗从院门外进来,“阿主狗在哪里?哪里,哪里有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