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妈妈心说,不过是奉承两句,在坐的还真以为丰豫有多了不起,歆阳商行人人都惧怕它么!

  却连连点头道:“是呢是呢,几位说得太对,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跟丰豫过不去?方总怕什么,谁敢有孬心那简直就是寿星公上吊嫌命长嘛!”

  有些话,说一两次听一两次都无妨,可若是听得多了,人心难免生变,幸而,听这些奉承话的是她方绮梦。

  屋里众人无不为此起哄大笑,廖妈妈趁机把玉酒壶往前推:“方总吃酒?”

  “吃吃吃,自然要吃的,”方绮梦坐起身子,伸来手中酒盏示意廖妈妈斟酒,随口道:“只是不知何人请吃酒,我也好回人家个礼表表心意呀。”

  廖妈妈斟酒,在这里供事多年练了就她灵敏的嗅觉,微微一愣,笑容变几分味道,竟带了丝毫暧昧之色:“方总尝尝不就知道是谁了。”

  屋里各种味道混杂,方绮梦未辨别出那是各种酒,待满满的一盏酒凑到嘴边,她这才嗅出来此非酒,而是醋。

  手里动作未停,她当着廖妈妈面将一盏白醋仰首吃尽,好看的眉眼毫不顾忌地挤在一处。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方总事缓了片刻,方举起空酒盏,朗声喟叹道:“好酒!”

  与宴者无一不跟着发表意见,多是争先恐后称赞方大总事的好听话。

  廖妈妈酸得后牙槽发软,心说自己可以有交代了,却见方绮梦伸手从食案上的烧鸡身上拧下个鸡腿。

  咬下一口尝尝味道,她把鸡腿放进旁边未用过的干净碟子里,眯起眼角,凑过来低声道:“此酒味美,天上人间绝无仅有,方某惭愧,骨里酥鸡腿一个,聊表回谢之心意。”

  一张卷成小卷的银票悄无声息被塞进廖妈妈手心,廖妈妈脸上的笑容明显又添了几分其他情绪,勉勉强强才没露出为难之色。

  “如此,方总事有好事可莫忘了我廖妈妈!”廖妈妈接过鸡腿,口不对心地匆匆退下。

  房门再度被合上,廖妈妈听见里面传出方绮梦拍桌大笑的声音,真真是好不高兴。

  屋里有人配合道:“一壶破酒就想攀丰豫的大总事,也不知是谁家把牛犊子放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方绮梦喊了声吃酒,屋里继续方才的舞乐,伶人的唱腔带着南派的婉转清脆,断断续续传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太白先生的诗大都恢宏,其实并不适合吴侬软语的南调,九洲东陆上,盖唯有铁板铜瑟的北派,才更使人如临其境,深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

  廖妈妈来到贵人所在房间,呈上碟中这个缺了一口的鸡腿,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如实将方绮梦之言转述。

  贵人没说什么,安然跻坐在灯盏下,神色淡淡,“如此,你去忙罢。”

  “敬喏。”廖妈妈行礼,缓步退出去。

  屋门紧闭,隔绝外面的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易墨扭头瞧向另一边敞开的临街窗户,手边放着被咬了一口的鸡腿,以及一张被随意卷成卷的一百两银票。

  夜渐深,月色浸妆楼,短烛荧荧悄来收。

  作者有话要说:

  嗯……就这样,但是作者好像没啥要说的,读者呢?

  36.玉堂香暖

  所谓孤独,无非泪湿眼角还要开怀大笑。

  斗仙楼没有昼夜之分,纸醉金迷的喧嚣在这里永远不会退去,多年来这里唯一会发生变化的,便是楼里的郎君和姑娘,以及四海来往的销金客。

  方绮梦乃此地常客,却头一次在醉酒醒来后,发现自己所处之地是个完全陌生的房间。

  斗仙楼最近十来年出了条铁规矩,凡客醉在楼里,无论谁来都不能将人带走,横竖只能等客自己醒来离开,若客本人有需要,斗仙楼可以派车马轿子将客送走,回家免费,去别处则另外计钱,这也是方绮梦敢放任自己在此处吃醉的原因之一。

  方绮梦自卧榻上爬起,一团浆糊般的脑子里硬是被她掐出两分冷静,随意打量两眼屋子格局,她猜这里是斗仙楼从不对外开放的四楼。

  大晋国传统建筑多为木石构,在歆阳城,无论是公府还是民坊,建筑亦多为石基木建的榫卯结构,以石灰石和黏土为原料制成石泥构材用以建筑的方法,不过也就是最近这二十来年才从远在天边的都铎国传入。

  斗仙楼是歆阳城里面第一家用石泥为柱而建起的建筑,也是歆阳城内唯一一家拥有四层高楼的生意场,下面三层共计三五百间房,至于这第四层……

  方绮梦身上的中衣被睡得凌乱,她用力甩甩袖子,头重脚轻晃悠到桌子前。

  掀开茶壶查看一番,翻起小茶盅连倒三杯喝下,犹不解渴,干脆端起小茶壶就着壶嘴大口喝。

  “毕遥……毕遥?”半壶茶水下肚,灼烧般干涩的嗓子终于缓解几分,方绮梦就着袖口擦擦嘴,撑住发沉的脑袋往门口叫,“找套干净的衣裳来,咱们回铺子了,毕遥你听见没?倒是吱我一声。”

  她用毕遥用得习惯,而且她每每在此宿醉,毕遥都是寸步不离守在门外。

  那边果然有人推门进来,一方托盘被放到方绮梦对面,“毕遥被容苏明身边的小厮喊下去说话了。”这道声音温柔平缓,让人听不出太多情绪,是易墨。

  方绮梦依旧两手撑在额前,头也不抬道:“该说的昨夜都说了,想来廖妈妈不会转述错我的话,”

  声音渐渐放松,总事的腔调里带了两分圆滑笑意,“若是余庆楼和丰豫的生意有问题,易大东家随意打发个管事来谈就成,不用亲自出面的,咱丰豫很好说话的。”

  “你不用口是心非说这些话,”易墨敛袖坐到方绮梦对面,视线静静落在托盘里叠放整齐的一套衣裳上,“两情相悦难得,我不在乎以前那……”

  “可是我在乎啊!”方绮梦突然抬头打断易墨,显得有几分暴躁,抬眸与对面之人视线相撞后,她渐渐平复下来,只是低声嘟哝着:“我在乎啊,我在乎的,过不去,都过不去,你是个清清白白的好人家,没必要因为我而脏了自己名声,没必要……”

  她努力克制了,可尾音还是颤抖。

  垂首继续将额头撑到手心,看似不想正眼看易墨,实则只是在低头的时候顺便偷偷抹去眼角的湿润。

  易墨两手握拳,紧攥手心,面上平静如常,心中狂风暴雨。

  她惯会不露声色,却从来对方绮梦之事无法隐藏脾气,甚至无法隐藏心底最深处囚禁的暴虐和嗜杀。

  她也不想如此逼迫方绮梦,可留给她的时间当真不多了,“十几载匆匆而去,你没有做错什么,不需要再用如此方法折磨自己了,方绮梦——”

  话语微顿,等心头钝痛过去,易墨既深且长地缓了一口气,眼角微红,“方绮梦,该受惩罚的不是你,你……”

  “有些后悔了,”方绮梦搓搓脸,扯起袖口用力擦去额间花钿,眉心肌肤红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