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娇善解人意,想着容夫人需要时间缓冲,她这个外人不便在场,便主动找借口从前厅退去了前庭。

  容家虽富,前庭大小却是适中,摆设亦简单低调,东墙边有个汉石搭的葡萄架,架子下置青石桌凳,叶轻娇委身在葡萄架下坐了下来。

  自收到珑川下发的海捕文书,温离楼便早已分析过那嫌犯一路来的犯案特点。

  昨夜事发后,因怕凶犯挟容苏明来容家,忙于协助打火队灭火的温司正就连夜派缉安司精锐——藤甲武侯三百人,滴水不漏地埋伏在了容家宅子周围。

  一夜无动静,直到叶轻娇拿着温离楼的令牌过来,埋伏在四下的武侯们才现身到容家外面站岗。

  不然怎会连小狗那样有灵性的大犬,夜里都没察觉到那么多的藤甲武侯靠近?

  然则,便是如容苏明般在歆阳百行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当意外发生后,天没有塌,地未曾陷,日头也照常东升,除了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搜查嫌犯的公门官爷,歆阳百姓照旧各自上演着尘世的人生百态。

  而丰豫大东家被劫,左不过就是给人心惶惶的大众增添了一笔渲染凶徒罪恶的话资,别无他耳。

  巳正,大荒落,得到消息的许太太和花龄分别跑来容家。

  许太太担忧侄女,看见外面那些披甲执兵的武侯便心知不好,腿肚子发软,进门就泪珠涟涟,想开口安慰安慰侄媳妇,结果连她自己都是泣不成声的。

  于花龄而言,她关心的重点和许太太不一样,所以她条理清晰,能保持头脑的冷静,见过女儿后,她就直接到前庭和温离楼的夫人搭话。

  叶轻娇知道多说不好,便挑简单且好的方面提了两句,却还是被花龄从只言片语中察觉到事情的严重。

  作为母亲,花龄转身就吩咐青荷穗儿,要她俩悄悄去主院起卧居收拾花春想日常用的东西,她随时准备跟许太太抢人,随时准备带女儿和孙女回家。

  人之初,性本善,父母在时,子女还有遮风躲雨处,还与阎罗有一墙之隔,然则父母去,子女再无旁人呵护,从此直面死亡,还要在迫不得已中于熔炉般尘世挣扎存活,世事搓磨,一颗心再是柔软,也终究要在一场场血肉模糊中筑起层层坚硬铠甲,保护自己,保护爱人,保护孩子。

  比起花龄有老父亲健在的幸运,父母双去的许太太虽性格大咧,心却不比久经商场看惯世态炎凉的花龄软多少。

  该流的眼泪流过,她便做了最坏的打算。

  眼下寻苏明最迫切,许太太边全力配合公府寻找,边到书房拿出只有她和侄女知道的信物,让几个心腹分别去总铺找刘三军、盛理事,去堂前巷别院找管理容昭家业的梁管事,以及去信阳义,让大总事方绮梦回来主持丰豫大局。

  作为绝对和容苏明一条心的人,许太太要防止有人趁机生乱。

  将事情吩咐下去后,许太太就带着人亲自守在这里。

  她要替侄女看着春想和孩子,不能让花龄把人从她眼皮子底下带走。

  就以往经验看,只要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花龄把春想带走,若是苏明最后……那么苏明的孩子就只能有两个结果:要么她无法来到这世上,要么就是成为别家孩子,左右不会姓容。

  苏明能安然回来最好,万若是老天爷不开眼,非要让苏明去和阿筝他们团圆,那么她容苹就定得护着苏明的孩子与家业,使之不至于落到外人手。

  花龄来前就已料到许太太会出手做些什么,凭她对许太太的了解,以为按照那妇人性子,最多不过就是来容家哭一哭急一急,却没料到许太太出手如此干脆。

  ——许太太带来不少许家仆,几乎把容家又围了一圈。

  外是藤甲武侯,内有许太忠仆,容家宅子被围得水泄不通,花龄带来的人完全无法在容家硬来。

  叶轻娇聪敏,虽从不曾接触过那些大宅门里的妇人,但这动静她是看得明白的。

  未免这些神仙们打架,她不得不再进来前厅找花春想。

  找借口退下那两位暗中斗法,明面上却不撕破脸的神仙——花龄和许太太,叶轻娇回过头来,发现容夫人似乎还维持着她此前离开时的坐姿,只是手边的热茶已经变凉。

  似乎察觉有人来,花春想慢吞吞抬眸看了温夫人一眼,没有说话。

  她脑子里很乱,她有很多东西要考虑,她要尽快做好决定,她……她……她……

  前厅里旁无他人,叶轻娇敛袖坐在对面方椅中,“夫人见谅,你家妻郎与我家温司乃多年同窗友人,交情不算浅,今朝又是温司负责此事,是以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在温司那里传来消息前,我都不能放你迈出宅子半步,再请容夫人见谅。”

  温离楼给叶轻娇说的原话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苏明的东西留给其妻子乃理所当然,但我瞧容苏明那个岳母不是好说话好对付的,你且去帮帮许太太,还有容家那些同宗本家的人,你去容家后,帮容小夫人站站场子也好……”

  叶轻娇虽然嘴上嫌弃温离楼狗拿耗子,多手管旁人家中事,但心里却顶是赞同她家温司这般行事的。

  在和容苏明为数不多的交往中,叶轻娇看得出容苏明是个好人,好人不能总是结局太不好,不是么……

  “我能理解,能理解你的……你的言行,”花春想抬抬眼皮,声音有些喑哑,“老话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在知道容昭出事生死未卜后,她最真实的反应其实真的就是回母亲那里,她在容昭跟前,一直都不是和好人,“不过若今日易地而处,容昭定会想方设法寻我救我的,”垂首微微一笑,情绪难掩复杂,“她是个好人。”

  叶轻娇点头未语。

  她知道,容夫人此时需要的,是一个安静的倾听者,而不是像花龄和许太太般,从自己角度出发,以“为你好”为说法,将多年来自己亲自走过的弯路过遇见过的事情经验总结,好心好意来帮小丫头度过难关。

  叶轻娇也知道,那二位长辈无私心,只是盼子女能过得安好。

  “莫以为多年经商,她就是那种唯利是图,油嘴滑舌的生意人,”花春想抬起头,得了叶轻娇眼神鼓励,便用手背擦去眼角湿意,朝叶轻娇扬起嘴角,继续道:

  “她有些木讷,初见时,连句哄人开心好听的话都不会说,成亲后,每惹我生气前她都会提前告诉我,然后再根据我生气的程度,做出相应的道歉。”

  若是不去回想以前,自己竟都不知道容昭原来如此坦荡,花春想覆手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不知温司与夫人道歉是如何的,容昭道起歉来,则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摆在我面前,任我去挑去拣,她曾送我一只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送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

  她抬起手往前一伸,学容苏明当时的样子和口气,连那种淡淡的眼神都学来四五分:“偶尔得的,你戴着玩罢。”

  花春想学得有模有样,叶轻娇忍不住抿嘴微笑,“像是容家主的风格,夫人是如何回的?”

  花春想也被自己的模仿逗笑,不知不觉中弯起了温柔的眉眼,“我噎她道,‘贫者不受嗟来之食,穷者不收丧志之镯’,”

  说到这里,少妇的笑容渐渐涩了几分,“她打哈哈没再说什么,仿佛那个镯子当真是她偶得的,无处弄才扔给我玩,可是后来我才从别处知道,那只镯子,是她花大功夫从朝歌拍回来的。”

  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

  叶轻娇贫苦出身,幼少时不曾接触过钗环脂粉类东西,成家后虽为官太太,但温离楼那家伙清廉,每月俸禄只够家里日常吃用开销,那什么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光听名称就知道价格不俗。

  只是,对于叶轻娇来说,出事的不是温离楼那个整日欠收拾的家伙,她再是向容夫人深表同情,却终也是做不到什么真正的感同身受,最多只能聊以慰之:“容家主可靠,不是外头那些轻浮随意之徒,待夫人之心诚可贵。”

  诚然,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