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去十来日,这天傍晚,容苏明和商行里几位大东家应行首之邀来东升楼里赴宴,无意间听亨源的潘大东家说起花家香,她便主动捧起酒盏,暗戳戳跑过来扎堆闲聊,好给姑母探听消息。

  亨源和花家香在生意上一直有往来,算得上是关系不浅,做生意和谈人情又素来交错,是以,和花家二房交好的潘夫人,私下从花二太太那里知道了些许花家家事。

  说的是花家当家太爷花世蛟如今年事已高,准备将膝下几房分家,自己过个清静晚年。

  花老太太当年尚在世时,曾给孙女花春想留下笔不菲财产,却因各种原由,使这笔财产虽落在花春想名下,而未具体和花家家产彻底分离,现今花家一门分家在即,花春想无疑成了花家老大难。

  以至于在如今的花门里,几乎人人都在打花春想这丫头的主意。

  东升楼最有名的是酒,容苏明难得宴上贪杯,此刻微醺,小半迷糊大半清醒。

  听过潘大东家之语,她仰首吃尽玻璃盏中的葡萄美酒,用肩膀撞了撞身边方绮梦,与她耳语道:“怪道花龄这般着急嫁女,届时东西写到嫁妆单子上往别人家名下那么一挂……如此便想解决分家麻烦和财产纠纷,呵呵,她当贪字肯罢休?还是当人心会知足?”

  “且说话小心些,”方绮梦转着手中精美酒盏,调侃道:“一口一个花龄叫得如此顺嘴,那可是你未来丈母娘。”

  “丈母娘……”容苏明嗤冷一笑,狭长眼睛眯起,像个狐狸。

  方绮梦挑眉,斜眼瞅容苏明,道:“你话中有话,必是有心事,与花家那位六姑娘有关?”

  容苏明脸颊带了抹粉红:“六姑娘又是谁?”

  “……”方绮梦抬手抚抚鬓发,深深吸口气,果断决定去和旁人说话。

  容苏明不明所以,正要提步跟着方绮梦过去,被人从身后喊了一声,见是行首在唤自己,她只好迈步过去与人家说话。

  宴罢,容大东家吃醉酒,方大总事将人送回容家。

  马车在容家侧门外停下,方绮梦把人扶下马车,容家唯一的老妈子何妈妈带丫鬟小厮迎出来,小心翼翼将人接过去,门下小厮掌灯引路,几人扶他们家阿主回家。

  何妈妈请方绮梦进门歇脚,方绮梦笑而不语,只是朝门里抬了抬下巴,何妈妈会意,向她屈了屈膝,转身进门。

  容家侧门对着偏街,入夜后少有行人往来,门两侧沿墙种有两排绿植,冬日里只剩枯枝断桠,淡淡月光洒下,绰绰黑影映在墙壁上,两盏气死风灯上书“积善堂容”,装于侧门下,轮廓在夜色里若隐若现。

  方绮梦望着那扇只开着一半的黑漆小侧门,心里突然有些发酸发涨,乃至感觉有些凄凉悲伤。

  她在心里想,也仅仅只是在心里想,曾经那么热闹的容家,到底是怎么变成如今这般冷清的呢?

  她身后不远处,车夫拉着马缰绳,粗声问道:“三姑娘,咱们是回家还是去别的哪里?”

  “唔,”方绮梦回拢思绪,转身过来跳上马车,换上轻快语气:“回家前去一趟千金街,爹还让给他带黄四娘家的梨花醋呢。”

  “是嘞,千金街,黄四娘家小铺子给老爷买梨花醋。”车夫叉手,跳上车儿板子坐好,扬鞭催马,马车徐徐驶离。

  ……

  容苏明醉酒,第二天整个午前都是头懵乏力的,午食时候,她饿得不行,未处理完手头事情便吩咐厨房伙计做碗酸汤细面送来,多加醋的。

  很快,伙计从厨房送来碗酸汤面,食盘里另放着张烤得金黄焦脆的胡饼。

  容苏明暂停手中事务,端起碗来才尝下一口热腾腾的酸汤,那厢就有几位当值理事捧着簿子前来议事,她只好放下碗继续忙碌。

  这些年来,除非外出赴宴,大东家在丰豫极少有单纯的午食时间,多数时候,她都是边吃饭边和人处理事情,有时一碗饭吃半个时辰都没法吃完。

  方绮梦曾调侃到,多亏大东家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呕心沥血艰苦打拼,歆阳方有今日之丰豫,丰豫方有今日之大业。

  方绮梦还说,就冲着大东家这份不要命的拼劲儿,她也一定要让账房留出一大笔银钱来,届时好给大东家买副上好棺木。

  容苏明因此没少损她,奈何方总事对于吐槽大东家之事,总是无比坚韧虔诚。

  话说回来,眼下年关将近,许多新货单下订,与丰豫订有契约的酒楼饭庄几乎都要更换一批新用具,碗碟器皿类数量尤为多,单单是涌金楼一家酒楼,就向丰豫订了两万五千套上好瓷碗。

  两万五千套上等瓷碗,九百多种样式花纹,千余种物品购买,无数零碎东西置办,各种事务处理起来可谓不胜繁多。

  丰豫里虽有诸多理事担任分办,最后都还是要容大东家亲自过目,在相关单据簿子上签字用印方可。

  如此,容苏明还不是什么都管的,丰豫业大,她只是直接打理歆阳城内的这间总铺,其余铺子她多是只看账本,以及面见各地掌柜理事、决定他们所报的各种大事。

  忙起来的时候,常常唯让人觉得分身乏术,恨不得自己是三头六臂的哪吒,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至于婚事,容苏明初期更是什么都不曾上心过,她一意扑在丰豫,万事有亲姑母许太太替她张罗。

  甚至是腊月初六这日成亲,都是许太太一连叨叨许多日,这位大忙人才勉强记下日子来。

  不知花家准备如何,对于整日忙碌不休的容大东家而言,日子犹如白云苍狗一般,腊月初六眨眼就到。

  许太太盼容昭成家盼了十余年,如今终于愿望成真,大手一挥,痛快地在丰乐楼和涌金楼设宴九百余桌,几乎算是包下了当日小半个丰乐楼和小半个涌金楼的收入。

  丰豫容家之阔绰,由此可见一斑。

  容苏明说不上来自己对此事具体是何种感受。

  成亲前一日,铺子里众理事伙计跟着方绮梦向她起哄,她随波逐流般被这份热闹哄得瞎高兴,干脆准丰豫上下休假三日,年底福利加倍。

  总铺里的伙计们一片沸腾,个个高呼大东家万善。

  腊月初六当日,容苏明不到卯时便被许太太从被窝里拖了出来。

  连个哈欠都没打完,一众丫鬟婆子就朝她齐齐涌了过来,梳洗的负责梳洗,打扮的负责打扮,简直半刻都不得闲。

  容家几处主要屋舍都被修葺一新,宽敞的正门早早大开,红绸囍幅挂满所有大小院落,丫鬟小厮忙碌地往来着。

  当属厨房院子最吵闹。

  猪羊肉整扇往里扛,活鱼鲜虾成筐往里抬,容昭名下农庄送来暖房里种的各种反季菜蔬,伙计们有条不紊将送菜人往院子里领,不少好奇的孩童扎堆过来看新鲜。

  进了厨房院子,一众人马各自忙活,杀鸡的杀鸡,剥鱼的剥鱼,厨房小厮大声清点樵夫送来的柴火数量,大厨掂着把汤勺站在门槛里喊下手:“我要的姜片和葱丝呢?怎的还没见影儿!”

  “来了来了,姜块洗好啦!”旋即就有人抱着竹篮从井台边冲过来,一路丁零当啷跑,不知带翻倒几多七物八件,更不知撞到了几位东忙西碌的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