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应帝王【完结】>16、第十六章

  舞阳县主池瑶是因为弟弟池友樘才千里迢迢来京城的,京城于她而言是个十足的伤心地,倘非万不得已她铁不会踏足。

  时移世易物是人非,她在京城逗留十来日后仍旧一筹莫展,这才最终决定联系在朝的舞阳籍官员庞众旺。

  翰林院庞众旺那个不大靠谱的家伙让她今日下午在庞家楼里等,她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难免提防,而自己却又连去给谁送礼求情都不知道,只好在独舍里直等得茶喝一壶又一壶书翻一本又一本,眼看着天都要黑下去,舍门终于被敲响,进来的却是位陌生女子。

  正主穆品衡是随后冲进来的,对,冲进来的,全然扔了平日沉稳气度一把推开虚掩的舍门,嘴里急切唤着:“乔秉居?!”

  端亲王妃,乔氏?

  乔秉居刚与屋里这位姑娘互相问过礼,亲王随后追上来,她回过神来朝亲王笑,说:“你来我就先带隋让他们走了,还约了冯筑见面的,你们聊。”

  这下明了了,乔秉居在庞众旺与她耳语后一路寻上来只是为让亲王迈出这一步。

  说完迈步出舍,与亲王擦肩而过,亲王似乎想追,脚步挪了挪却没有动。俄而,应是外面的人走远了,站在门口的亲王轻轻叹气转过头来看向屋子里的池瑶。

  亲王还是记忆里那个温和中不与人亲的清寂气质,只是相貌更加成熟,想来十八岁与二十三岁的不同,就是那张秀气的脸庞被年岁与世事琢刻得更加遭人喜欢,池瑶笑起来,酒窝深深:“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亲王回手虚掩屋门过来坐到池瑶对面,二人隔着杨树叶形状的茶桌,亲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说:“何时回来京城的?”

  池瑶说:“有几日了。”

  “如此。”亲王应声,一时无话了。

  池瑶微笑说:“方才那样追过来,是怕我给尊夫人乱说什么?”

  亲王抿嘴,常是平静的神色里透出些许可以称之为负罪感的情绪,垂下眉眼不看对面。

  “看出来了,”池瑶给亲王续上热茶,许是岁月冲淡了往事,给予她隔着袅袅茶雾打趣的勇气:“前些年先帝尚在时,我知你而你不愿,如今境况是她不知你,你反而甘之如饴,此心她可知?别告诉我说是局势所迫才娶,当年先帝都逼不得你的事,元氏算什么。”

  亲王这颗心如何她自己都不清楚,自是不肯顺接话,反问:“怎没见友樘?”

  池瑶池友樘姐弟俩多年来相依为命,照着她弟弟池友樘那副护姐姐的样,此刻又怎会任亲王在此与池瑶单独说话,那早就该是揪着亲王衣领放狠话:“穆品衡小爷警告你最好离我姐远着些,不然有你好看的!”

  池瑶面露难色,犹豫片刻说:“他因包地畜马被投进大狱了,我此番入京来就是因为申冤无门,得人指点来京城寻活路,”

  言及此,县主忍不住把自己轻轻一嘲:“这不就求到你面前了。”

  亲王温和问:“包地畜马?”

  “是。”池瑶给亲王带来了一件似旧非旧的似新非新的事。

  马匹于国朝而言地位等同耕牛之于农者,亲王祖父朝时朝廷为发展马匹定下包地畜马之策,经几十年良性发展国朝战马有了实力飞跃,至亲王父亲朝方有明光骑兵挥师北去三犁胡庭之胜,包地畜马之策惠民利国故而沿用至今。

  其策为民自出资包地皮建马场,朝廷为其提供低于市价的合格马驹及部分草料附带饲养指导,民商全权负责饲养,双方签订契约文书,待马成,朝廷挑选优质马匹高价回购,淘汰之马则由饲养户自行售卖处理。

  池瑶弟弟池友樘租用姐姐在舞阳县的封地购买朝廷马驹饲养,结果被人在契约上做手脚栽了坑身陷舞阳大狱,舞阳官府判决要么赔偿巨款要么获罪流放,池瑶为弟辩诉提状至州道衙府,逢各地布政使奉中枢钧令清查吃朝廷黑款的“阴阳契”,州道衙府拍定池友樘吃黑款罪名,下书腊月就要流放充军。

  中枢就是中枢阁,中枢钧令正是亲王签署用印的政令,打查吃朝廷黑款乃今春起重抓之政,各州道每月反馈多平稳,亲王也着巡察御史出京外下督察此事,反馈官贪功而冤民案件数量保持在可接受范围内。

  池友樘的案不棘手,去令其所在州道衙门重查并着巡察御史跟进即可,却逼得亲王之父亲封的舞阳县主池瑶走投无路。

  更有甚者说是如今底下有的地方起溜话,“官爷叫你三更死,绝不活你到五更”,以前庶民百姓怕兵害,现在怕的是官吏,尤其是些底层胥吏,在平头百姓面前更是只手遮天,天子的恩泽惠不到庶民百姓身上,真正断庶民百姓死活路的是底下的层层官员。

  牵扯到官,得从吏部着手。

  若一国之民畏其兵且惧其官,这个国家恐行将末路矣,亲王虽摄政却也无法权通上下,中间还有元氏和三师欺上瞒下,元贪陈腐高乱搞,京城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东西,更是亲王殚精竭虑试图携士治理的沉疴顽疾。

  国祚百年至今,积弊也好沉疴也罢,惟破而后立乃获绵延,护皇权是亲王之责,更如陈蔓农心中所忧,苍天生就亲王一颗共情悲悯心,放不下苍苍百姓茫茫众生。

  别过老友,亲王独自归家。

  此前有天色一连阴沉数日,加之初来风雪剧烈飞屋茅,人皆以为雪会连下几天方收,孰料今日说晴就晴,消雪时冷,亲王裹着大氅趋步进门,抬眼见岁长悲戚戚独自蹲在西边回廊下。

  亲王远远冲守在门下的女婢摆手示意莫惊动人,绕步过来低声询问:“岁长?”

  仍有些清瘦的小奶团仰脸看过来,两个小脸蛋冻的红彤彤,眼睛里分不清是泪花还是冷雾:“先生好。”

  有那么一时片刻,亲王很想问问小家伙到底是谁教的你唤先生?亲王也提提衣摆蹲身下来,问:“独自在这里做什么?”

  岁长抽抽鼻子,伸手指向面前一滩落着枯树叶和小树枝的水渍,说:“我做的雪娃娃化了。”

  “不妨事,赶明下雪咱再堆一个就妥,咱回屋?”亲王把手中暖手炉放到地上,握了握娃娃冰凉的手,在娃娃点头后把人抱起来裹进大氅里。

  往胳膊上颠颠,亲王腾出一只手来捂着娃娃的小脸蛋往屋里去,说:“吃晚饭没?”

  岁长把脸往亲王肩膀上埋,抠着亲王衣领惆怅说:“吃不下。”

  亲王被逗笑,单纯以为他是雪人化了伤心,拍抚着娃娃后背说:“我也没吃,咱俩一起吃?”

  岁长叹气重复:“吃不下。”

  “吃不下啊,”亲王凉沁的声音轻松惬意,眉心拧出的细纹舒展无痕:“娘亲和哥哥呢?”

  岁长说:“娘亲在做饭,哥哥在帮忙。”

  “在做饭啊,”亲王转头眺向主院小厨房方向,“我们也去看看?”

  岁长在亲王大氅上蹭蹭脸,糯糯说:“烧柴做饭有啥好看么,先生会劈柴吗?”

  “我……不是太精通,你会吗?”亲王抱着娃娃迈步往小厨房去。

  岁长趴在先生暖烘烘的身上,滴里嘟噜着说:“我会的,以前经常和哥哥一起劈柴,哥哥还把脚砍流血过,哼,娘亲还说先生什么都会,骗人,先生连劈柴都不太会。”

  亲王:“……”要不是母亲和楚姨住在外面,平日宫里宫外也没有需要亲王劈柴的地方啊。

  且听岁长说:“娘亲还说先生不回来吃晚饭了呢,我们去厨里正好给娘亲说多做些,先生,今天你去那个楼里,不是去接我们哒?”

  亲王说:“我不知道你们也在那里,我是去见一位朋友。”

  岁长把脸埋在亲王大氅上用力闻闻,低声说:“没有喝酒。”

  亲王问:“喝酒?”

  “对,”岁长继续低低说:“以前爹爹去见朋友回来就总是喝好多酒,他说自己没有喝醉,但是他总爱找茬和娘亲吵架,还摔东西。”

  “先生。”岁长把脸贴在亲王侧脸上,欲言又止。

  亲王揽住娃娃后背轻轻拍着:“嗯,怎么了?”

  岁长搂住亲王脖子,糯软的小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不要和娘亲吵架,好不好?”

  爹爹每次和朋友出门总会吃好多酒,回来后总会和娘亲吵架,吵的很厉害很厉害,他和哥哥都很害怕很害怕,这次先生也出门见朋友了,他害怕先生会像爹爹那样吃很多酒和娘亲吵架,他还特意在那里等先生,等得雪娃娃都化了先生才回来。

  万好,先生抱着他,先生身上这样暖和,没有吃酒,还让他把话说了出来。

  亲王鼻子一酸,抱着岁长停步小厨房门外。厨房里面有擀面杖撞砧板的咚咚响与偶尔的母子对话声,家常饭菜香味与油烟纠缠缭绕,岁长情深,谁不想被安稳地爱着。

  “先生怎么哭了。”娃娃岁长看见先生眼眶变红了。先生却说:“是你娘亲烧火烟熏的。”

  “不是娘亲烧火,肯定又是哥哥,哥哥烧火就是这样,烟大……”岁长扭扭身子让亲王把自己放到地上,嘀咕着钻进暖帘。

  亲王随其后进门,看见岁长直接去烧火的灶台前找哥哥隋让,乔秉居在大案板前擀面饼。彼时乔秉居闻声转头看过来,先瞧见岁长像个小团子一样从她眼皮子底下倒腾着碎步跑过去,又见亲王随后进来,她微笑说:“这样快回来了。”

  “嗯,”亲王在门后洗了手走过来,说:“擀的啥饼?”

  “中午发了些面,擀几张葱花烙馍,”乔秉居说:“叫隋让给你挑出来一张吃点尝尝——让儿?”

  “不着急,待会儿烙完一起吃。”亲王在门后用凉水洗了手,边答着乔秉居边走向灶台,朝隋让手里的翻馍铲伸手说:“让儿你和弟弟烧火,先生来烙怎么样?”

  隋让有些犹豫,岁长圪蹴在灶旁边往灶膛里丢碎木屑,说:“哥哥你烧的火烟好大。”

  隋让把翻馍铲给亲王,也圪蹴下来和弟弟辩论:“你胡说,这里的灶台和咱们以前用的不一样,这种灶台的柴火烟是直接顺着那暗道拔出去,屋里根本没烟。”

  岁长两只小手努力抱着膝盖好让自己圪蹴稳,把那双被火暖化去寒气而愈发水汪汪的眼睛眨巴得单纯且无辜:“是这样吗?我不懂欸,哥哥什么是暗道啊,它长在灶台哪里,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吗?所以叫暗道?你画出来给我看看嘛……”

  岁长和隋让你一言我一语滴里哒啦说话,亲王站在灶台前烙馍,乔秉居放慢了擀馍的速度,她想开个话头和亲王闲聊两句,可她想了一圈,发现此时和亲王之间并没有什么话题。

  就连晚饭也是隋让岁长兄弟俩的话语主场,乔秉居也只是偶尔提醒小兄弟俩正意些吃饭,亲王更是从头到尾几乎无言,乔秉居觉得亲王回来后心事有些重。

  难道亲王妃不好奇下午亲王见的女子和亲王之间到底有什么丝缕么?那怎么会不好奇呢。

  乔秉居听说过那位姑娘的名号,德朝时期养在宫里的舞阳县主,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亲王的青梅竹马,乔秉居笔下也曾出现过舞阳县主的名号,只是在先帝朝最后一年时,先帝为亲王行冠礼前夕,县主举家离开了京城。

  舞阳县主是至今唯一一位给亲王带去过风月话题的人物,虽然只有捕风捉影的只言片语,乔秉居又怎会不起好奇心。

  直到入睡时候,乔秉居终于忍不住,在亲王刚躺下后开了口,说:“我今日去庞家楼,是带孩子去吃他们家的芋泥香酥鸭,冯筑之前给岁长提过。”

  “嗯,”亲王说:“他家也送索唤,天冷若不想跑远,可着人点了送来。”

  乔秉居再一次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绕话绕不过亲王的事实,放弃挣扎而坦白说:“其实我是想问问你和县主的事,我只是哈,只是有些好奇,要是你觉着为难,不说也行,就当我只是随口问问。”

  亲王依旧是挨着床边仰面而躺,闭着眼睛说:“我和池瑶,只是自小认识的朋友。”

  感觉这话好像没什么说服力,反正乔秉居仍旧盯着自己,默了默,亲王又说:“最多就是先帝曾无意间把我和她放在一起提过,大嫂会错意,闹过误会。”

  亲王大嫂,先帝朝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乔秉居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元太后,她老人家曾满心热情地给亲王和县主拉过红绳,结果自然是没结果,不然此刻躺这里和亲王说话的就不是乔秉居了。

  反正话都聊到这里了,乔秉居壮着胆子问:“那这些年过来,就没什么人装在你心里?”

  她曾暗中观察好久,始终觉得亲王心中是有人的,至于此人是谁,她却是看不出丝毫端倪,亲王藏的太深。

  乔秉居猜亲王的心上人极大可能已经是别人的枕边人了,不然亲王又怎会独身一人熬到二十三的年纪,还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娶她这个带着俩儿子的二婚妇?那肯定是因为太过深情而又伤心透了啊。

  亲王是个温柔且深情的人呐,亲王性格温柔,乔秉居的日子因亲王性格沉静温柔而过得比以前的烂包光景好很多,只是亲王的深情与她无关,她偶尔忍不住会羡慕那位被亲王放在心里的人,羡慕那位可以拥有亲王的深情。

  亲王却沉默了,没有接话。乔秉居发现亲王就是这样,遇到不想说的事时宁可沉默不语也不会说些委婉的亦或骗人的话。

  “好吧,”乔秉居挪动身子寻找舒适的睡姿,说:“其实我相信你说的话。”

  “为何信我?”亲王闭着眼,在看不见的情况下感知变得灵敏起来,身边人任何细小的动作似乎都会被放大好多倍传给亲王知,情绪亦然。

  亲王明显感觉到乔秉居的情绪有些纠结矛盾。乔秉居想了想,说:“因为我看见了县主看你的眼神。”

  亲王说:“什么。”

  乔秉居说:“爱而不得呀。”

  亲王睁开眼睛,亲王扭头看过来,借窗外不知何处照来的斑驳光线试图看见枕边人半藏在锦被后的脸庞,但是看不清楚。

  亲王说:“爱而不得那是什么样。”

  “不知道,”乔秉居说:“我没有过。”

  轻轻的,亲王把悦耳动听的中音放低,温柔就带上了缱绻的色彩:“我也是,没有过。”

  谁能扛得住这般深情?

  “哎呀,你就别同我说闹了,”乔秉居明知道亲王没有别的意思,仍旧脸上一热,忍不住轻轻推亲王一下,那大概是胳膊的位置,“我睡了,明日还要出门。”

  “嗯,睡吧。”亲王应着声,也不问王妃整日跑这跑那是做什么,繁重庶务暂搁在旁,亲王心里有一块地方沸腾起不为人知的欢庆。

  作者有话要说:

  觉得委屈?忍着。

  埋头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