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应帝王【完结】>14、第十四章

  饭后得时候闲坐,外头风雪更重些,屋里灯火可亲。亲王没去书房忙公务,盘腿坐在胡族贡的冬毯上和岁长玩木偶兵打仗。

  和风小时候也常拉着亲王玩这个,后来忙于政务的亲王被缠得烦了就直接拎着和风上军机阁玩沙盘,半间屋子大的地刻堪舆图上绘着国朝万里山河,惟妙惟肖的石刻兵甲纵横驰骋,沙漠山原的地形复制与原貌如出一辙,木偶什么的统统原地逊毙。

  和风特别喜欢,那阵子天天闲余就待在军机阁,大抵没被边境大漠的砾砾黄沙灌过满肚子,男娃娃认知里的金戈铁马他总是热血激荡的。

  岁长虽然才四岁,但玩几局后亲王发现这孩子耐心比同龄时的和风好一些,他玩几局输几局,却不恼怒,输了就重来,而且还有一套自己的玩法。

  面对亲王的步兵方阵,岁长开局先把弓//弩手压上,接着骑兵冲阵试图打乱亲王的方阵节奏,而后弓//弩掩护步兵冲锋逼迫方阵化整为零以图逐个击破,岁长的步兵也是五人一组,长短武器配合攻守兼具,若是运用得当,那简直能一把就捏住大规模步兵方阵的致命七寸。

  就连早已被如今战争淘汰的战车都用得上,亲王忍不住乐起来,眼前这个小娃娃简直要把几个兵种玩出花。

  时间过得很快,不过才又逗着岁长玩几个回合,小家伙就开始抱着他的“无敌大帅”揉眼睛打哈欠,困了。

  “是不是该洗洗睡了?”亲王嘀咕着抱岁长起来,转身去看,那边灯台下,乔秉居在纳鞋底,隋让捧着书在看,亲王肩膀微微一沉,岁长可就倒在自己身上睡着了。

  认真纳鞋底的乔秉居不知如何察觉这边动静的,抬头的同时放下手中活计,她过来接抱岁长,低声说:“给他洗洗再睡,你是不是还要忙?你去忙嘛,岁长已经缠着你耽误你许多时间了,真的很抱歉。”

  亲王看着岁长被抱去,怀里一空,失口说:“我今天,不忙了。”

  这话到底几个意思呢?亲王的意思和乔秉居理解的是否一样呢?谁知道呢,反正隋让主动带着弟弟回了位于隔壁的他们自己的院子,他娘亲没有挽留。

  隋让想,其实就应该是这样的,以前在家时秦爹爹就总不让他和弟弟跟娘睡,他都知道,奶奶也给他说过,他和弟弟不能耽误爹娘生小弟弟。

  丫鬟知微姐姐去外间睡了,隋让给弟弟掖紧被角,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掉,娘要是生了先生的娃娃,他和弟弟该怎么办……

  主屋里,打整好孩子后的乔秉居和几乎天下所有的妻子一样,端来热水要给相公洗脚,过去将近十年的岁月里,给男人端水洗脚的事她不知做过多少回,从最初的不情愿到后来的习以为常,没人知道她是如何转变的,反正所有人不都说女人伺候自己男人天经地义。

  有那层夫妻关系在,她就得把男人从头伺候到脚。

  亲王却躲得恨不得到三丈远,死活不让乔秉居碰。这般行为难免引人多想,乔秉居挽起袖子搅搅木盆里正好泡脚的水,笑一下掩盖低落情绪,说:“你其实不用这样躲,我只是曾经嫁过人,我不脏的,不至于给你洗个脚你都要躲成这样,有些伤人呢。”

  这话顿时慌了亲王,站在月亮门后连忙摆手解释:“我没,没有别的意思,你可不敢胡说,是我对不起你,要是再无中生有挑剔你不是,那我也就真的不配为人了,你千万不要胡想!更不要再胡说!”

  乔秉居隔着半间屋子看过来,光亮从眼眸中一闪而过,她又收回视线低下头去看盆中水,灯光摇曳下,那里面有自己模糊的倒影:“我以为你今晚不走,是……”是可以接受我了。

  亲王踟躇片刻,说:“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

  “我知道,天这样冷,再睡书房它不方便嘛,而且你总不回来睡也说不过去,这些我都懂,都懂。”乔秉居收拾起本就不该有的情绪,暗暗觉得是亲王对自己太好,竟惯得她得寸进尺了。

  以前秦寿祖总要求她“你懂点事懂点事”,十年岁月东流逝,许多事她现在已经都懂了,懂了。

  摄政亲王的夫妻卧榻规格极高,乔秉居带两个孩子躺都仍旧宽敞,躺两个成年人更是绰绰有余。大半个时辰后,亲王挨着床边仰面躺着,连个翻身都没有,睡姿规整,呼吸绵长,乔秉居背对亲王侧卧,猜测亲王已入黑沉乡,终于悄悄松出口气,翻回身来偷偷看亲王。

  外面风劲雪急,屋里温暖平和,这是乔秉居十年来未曾有过的安宁,是她多年来不敢奢望的温暖,她一直以为只要自己不闯祸不惹事,忙于天下事务的亲王就没功夫在乎她做什么,可当亲王和隋让那样平静地把落户的事情说出来时,乔秉居下意识害怕和恐惧,怕亲王会觉得伤了男人的自尊,并为此大发雷霆时,亲王没有。

  在亲王和隋让平静沉着的对话中,乔秉居才从这些踏实得几近不真实的日子中回过神来,她终于意识到如今她面前的人是亲王,她的相公是亲王,不是秦寿祖了,不是秦寿祖。

  她在夫妻关系里的恐惧全部来自秦寿祖,以及秦寿祖的家庭。

  十年里发生很多很多事,许多事她已经记不清因由,说不清始末,但总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件事是她终生难忘。

  有一年秋收,她和秦寿祖从地里干活回来,男人在门外吸烟歇息,女人生火开灶独自给一家人做饭,即便白日里抬玉米棒子累得她胳膊抬不起来,手抖得拿不稳菜刀,没人会觉得她也累就让她少干点活,她干多少婆婆也是不满意的。

  乔秉居做事麻利,很快做好晚饭并端上饭桌。公公教书一天累,婆婆在家看孩子累,男人下地干活也累,她就挨个给大家盛粥放到跟前,还给秦寿祖剥好个煮鸡蛋放碗里。

  大家都拿起筷子开始吃了,乔秉居还要给小儿子戴饭兜兜,秦寿祖探身拿了张饼撕一半吃,乔秉居打点好孩子自己终于可以开始吃饭,以为相公会把不吃的那半张饼递给自己,都伸出手去接了,谁知秦寿祖一边咬饼吃一边转手把那半个饼扔回对面的馍篮里。

  乔秉居接了个空,又累又饿中生出些许不满,但是日常争吵使她语气中只能是温和,她说:“你怎么只顾自己吃,也不问问我和孩子们吃饼不吃。”

  秦寿祖一听顿时就怒了,把咬了一口的饼用力往桌上一摔,大着嗓门吼嚷说:“我只顾自己?我只顾自己喽我挣的钱一分不留都给谁了?我起早贪黑干一天活累的要死要活你说我不顾你?!你讲不讲道理!”

  那一摔饼一吵嚷,吓得两个孩子齐齐放下手中筷,低下头抿起嘴不敢再吃半口。

  乔秉居心中顿时委屈弥漫,尽量心平气和说:“我没说你不好,我只是说你总是只顾自己吃饱喝足,你从来不管我和孩子,我每次吃啥都先紧着给你留够,你可曾一回想过我和孩子?孩子正长身体,我攒点钱给孩子买点羊杂碎,你回来家问都不问直接把杂碎煮了吃,俩孩子就坐在你跟前,你连口汤都没问孩子喝不喝,我难道不能提?”

  秦寿祖起身暴躁地一脚把凳子踢到屋子那头,瞪着铜铃大的眼睛厉声吼嚷说:“我为什么要管他俩,他俩是我啥,是我亲儿子么?你一个连孩子都不会生的女人,你还有脸在这里说我的不是?!要不是你生不出儿子来,我至于在村里抬不起头?!你娘了个逼的,日!”

  乔秉居不再争辩,秦寿祖骂骂咧咧转身去了院子。

  须臾,秦母把筷子用力往桌子上一拍,嘴里骂乔秉居是不会下蛋的丧门星,端了儿子的饭碗追出去哄儿子吃饭,坐在对面的秦父黑着脸喝两口粥,最终也是满肚子气撂下筷子起身回了屋,饭桌前只留下两个围在娘亲身边瑟瑟发抖的孩子,以及低着头沉默不语的乔秉居。

  她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可全家人的反馈无一不是在指摘她做错了。

  这么些年来,在那样的环境下,她似乎习惯了把错误往自己身上揽,她甚至习惯了挨骂,但亲王不是秦寿祖,亲王本人当真和她笔下描写的想象中的亲王一样,性格沉稳气质温和,做事条理清晰,说话温声细语,遇事好好讲,不会动辄骂她,不会把过错和责任都一股脑推到她身上,更不会抓着她的什么不是没完没了斥骂数落,亲王几乎满足了她对爱侣的所有想象。

  亲王,在外面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摄政辅国,手握天下兵马,打个喷嚏天下将雨,跺跺脚崇仁殿立马抖三抖;亲王,在家里时坐地上与岁长玩耍货,平等问隋让愿否随姓穆,甚至对于她一些暗地里的想要置办间铺子做点生意亲王也都清楚,但亲王不指手画脚,不横加干涉,更不会说什么你不要出去给我丢人。

  那天亲王曾冷不防对她说:“我分心诸事,许顾及你不周,你又是刚回来京城没多久,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能来找我,我必甚喜。”

  那时乔秉居知道亲王已经知道了她想开个小书馆做点小生意的事,但是她没明说亲王就没有戳破,亲王反而还担心她自己弄不来,委婉地表示愿意帮忙。

  不动声色的理解和支持让乔秉居觉得前十年里受的所有委屈和苦楚都没有白废,十年苦难给她积攒起足够的好运,让她如今能遇到亲王。

  这一生单单是遇见亲王就很该心满意足了,还要妄想什么呢!人不能太贪心。

  次日里大雪新停,积雪映明光,窗户外白晃晃一片,亲王不到卯时入宫上衙,乔秉居不知亲王何时走的,一夜安静好眠直到被院子里孩子玩耍的嬉闹声唤醒,她还未及起身,闻说娘亲已醒的娃娃们蹬蹬蹬冲进来。

  岁长今日裹得厚,像个雪团子,戴暖帽着五福罩袍,五彩斑斓地“滚”过来时险些晃花乔秉居眼,幸好穿的太厚,雪团子没能翻上卧榻来,便两肘搭在床边把自己半挂起来,胖乎乎的小肉手里举着个渐渐开始融化的雪团说:“娘亲我们玩打雪仗吧,先生呢?我也想和先生一起玩。”

  乔秉居被小儿子身上带进来的冷气扑得哆嗦,穿着衣裳说:“先生天不亮就出门干活去了,你等等娘起来,我们吃了饭再玩。”

  片刻后,娘亲在穿衣梳头,屋里暖和,岁长手里的雪团子说化就化成水,丫鬟准备给小公子收拾,随后过来的大公子熟稔地给弟弟挽袖擦手,还把滴落地板上的雪水也擦干净,丫鬟们互相交换眼神,这位大公子可真是好照顾。

  岁长在屋里蹦哒着等娘亲梳洗,边和哥哥说:“娘亲说先生天不亮就出门干活了,先生和咱爹一样勤劳呢。”

  岁长被哥哥瞪一眼,岁长缩缩脖子不说话了,哥哥一直告诉他以后不要再提起爹爹,也不要提起爷爷奶奶,他刚刚只是不小心忘记了,他以后不会了。

  乔秉居自然也听见幺儿所言,知非等王府人对此无有甚反映,反倒是乔家陪嫁来的蔡妈妈有些紧张,她看眼乔秉居又看眼知非,扯扯岁长的胳膊低声轻斥说:“小公子以后可不兴在王府里再说这些旧话,若叫王爷听去,遭罪的还是你们娘亲!”

  从来不理旁人闲碎的知非今日略有不同,转过头往蔡妈妈那边看了两眼,乔秉居让蔡妈妈去厨房点饭菜,招二子来在身边。

  她坐好不动让人帮忙梳头,与二子说:“方才蔡妈妈那样说初心是好的,我们要理解,但我觉得她的说法是错误的,你们觉得呢?”

  隋让牵着弟弟的手暖着没说话,岁长用另一只冻通红的手抓着娘亲袖子,踢着一只脚说:“我觉得先生不会生气的,也不会和娘亲吵架,我喜欢先生。”

  小孩子么,别看他年纪小,谁对他好他是真的能分辨出来,尤其是像岁长这种看着一幅笑相其实内心也敏感的娃娃。至于隋让,隋让总也不说话,他怕娘亲不要他,弟弟年纪还小,娘不会不要,可他不一样,他渐渐长大了,以后会越吃越多,花的钱也越来越多,他怕娘会不要他。

  以前奶奶总说不要他的话,譬如“你敢不听话我就让你娘把你卖了!”,再譬如“吃吃吃一天净知道吃,这个家迟早要让你吃垮,到时候看你娘还要不要得起你!”……诸如此类的话像是一把利刃,时时刻刻悬在隋让头顶,让他不敢多吃,不敢乱说话,不敢提任何需求,甚至大气不敢出。

  没有人告诉他到娘亲的新家后他该怎么做,但他就是知道在这里最好不要再提秦爹爹,不要再提以前的生活,不要再提以前那个让他充满忧惧的家,纵使他在这里也时常充满恐惧,但目前看来先生和娘挺好的,先生讲道理,说话温柔,不会动不动就踢天蹦地,也不会动不动就斥骂娘亲。

  先生对娘亲和他与弟弟都很好,他没有告诉娘,今天天不亮时,先生去了他和弟弟的屋里。

  睡在外间暖厦的知微姐姐最先醒来,他听见知微姐姐给先生问好,说:“殿下来看公子们么?”

  先生低低说:“顺路过来看看,他们夜里可睡得安稳?屋里可足够暖和?雪大,若他俩还冷,不妨明日再多点起条地龙。”

  “公子们睡得安稳,奴婢夜里去看,小公子都睡得满头汗。”知微姐姐亦是低低说话,但是声音没有先生的好听,先生的声音听着让人心安。

  他以为先生只是在外间问问,但是先生进来了,先生走路很轻,给他和弟弟掖了掖被子,走前还翻了翻床边炭笼里积了灰烬的炭火,他偷偷看先生,新翻出来的炭光红彤彤照出先生好看的脸,比隋让想象中的爹爹的样子更温柔。

  隋让非常非常想要这样的爹爹,但是他不敢,他敏感而自卑。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可以不考虑生计那就整年窝在屋里酣畅淋漓地写。

  写一个纵然身死国灭也依旧横刀向前的将军,写一个纵然身似浮萍也依旧傲骨不屈的文臣,写一个远在汴都只能无奈看着凄惨战报的史官,最后写一个笑容明朗衣上有风尘的说书人。

  写完把笔往窗户外一撂,去他妈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