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应帝王【完结】>9、第九章

  亲王侍从未有敢不遵太皇太后之吩咐。将医馆好生打扫一番后,来换取公书的两位侍从本要走,被楚先生留下吃了饭才离开。

  到底是亲王亲手做的饭食,侍从二人吃得是感慨万千,心说怪不得以前殿下每次来这边小住王府侍从们都争着来换送公务,回去后他们还神神秘秘不告诉大家,原来起早换送奏折能吃上亲王做的饭。

  都是家常便饭,远不及京城菜肴精美值钱却在这轻寒天里吃得人暖心暖腹,这一趟趟果然不是白跑的。

  医馆里忙过早饭前那阵子,早饭后到辰时末刻之间都相对清闲,没什么人来问诊,楚月西去屋里给乔秉居详细检查身上旧疾,花去小半个时辰才面色沉重地从屋里出来。

  “楚姨?”在外等候的亲王神色温和平静地迎上来,话语却难掩微颤。

  刚洗过手的楚月西接过陈蔓农递来的手膏轻轻搓着,还未开口,乔秉居随后从屋里出来,亲王迈步迎去,手抬起来似乎要去扶亲王妃,抬到一半又停下,只是来到乔秉居身边,低低温柔:“日头出来了,要不要坐一会儿晒太阳?”

  楚月西:“……”

  初冬日光洒满这座小小院落,无风,很暖和,西北墙角靠近医馆后门的地方放着小铡刀竹编筲箕以及许多药材,可见方才亲王和母亲就坐在那里切药材。乔秉居被灿烂的暖阳晒眯起眼睛,主动挽上亲王小臂,说:“楚姨说我没事,只要不干太多活就行。”

  被挽住小臂的人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并不习惯这样亲昵的举动,亲王转头去看楚月西借以遮掩心中乍起的波涛。

  楚月西微微笑起来,方才沉着脸似乎是故意在吓唬亲王:“的确没事,就是近来天冷有些受凉,这几日下午针一针灸一灸,多休息少干活,多活动少伏案,养着就妥。”

  “干活自是不会再劳累地干,可是,”亲王转回头来看身边人,连疑惑都是温柔的:“伏案?”

  嗯,伏案。

  乔秉居躲躲闪闪避开亲王目光,打哈哈松开亲王而去拉旁边的太皇太后陈蔓农,亲热说:“您在切药材?我帮您呀。”

  亲王:“……”唔,不说呢。

  “蔓农,”楚月西随着走过去几步,温柔气质比亲王无有不及,“今日汤叟两口子要来复诊,你陪我去找找他们以前的药笺吧。”

  “好呢。”陈蔓农应声,不知低低和乔秉居说了什么,又指指墙角那几袋子晒干的待切药材吩咐站在后面的人,说:“小衡子,今日把这些都切完哈。”

  二老往前面医馆去,迈小门槛时陈蔓农扶住爱侣胳膊稳稳走过去,终于想起来一件总忘记的小事:“小衡子,你抽空把这个小门槛给锯了吧,进进出出这不方便的。”

  小衡子,小衡子……乔秉居忍不住在心里偷笑,觉得正是太皇太后这样点着姓名的使来唤去,世人口中十全完美的摄政亲王才算得上是个活生生的人,是这万丈俗尘中有血有肉的寻常人。

  “嗯,知道了。”亲王温柔应着母亲,犹豫几息,几步过来及时扶准备坐下的乔秉居坐到小马扎上。

  “这个,”乔秉居捏起此前被亲王丢下的药枝举到面前,任初冬暖阳渡满侧身:“照着切好的长度切就妥吧,我切,你去锯门槛?”

  “好,我去锯门槛,你慢慢切,切不完我切。”亲王站在旁边,看低下头开始尝试切药的人乌黑发顶泛着暖日光圈,垂在身侧的手虚虚握起又松开,终于还是没说其他。

  君子六艺有礼乐射御书数,拉着小木锯蹲地上锯门槛算是哪一个呢?在有条不紊的锯木声中,乔秉居切着药枝偷眼瞧过来,因亲王低着头,她看不清对方具体表情,只辩识得出那身影做工认真。

  “殿下。”乔秉居唤。

  “哎?”亲王应声抬头看过来一眼,见乔秉居只是唤自己便低下头继续做工,总是那样温柔和煦:“怎么了。”

  “你还会做木工呢。”

  “会一些,不过不精,”亲王放慢手中事,神色带了几分回忆,说:“小时候跟在大哥身边,好多东西都是他亲手教的,我愚笨,学的并不好。大哥什么都会,他还参与过神机营的火铳改良。”

  若大哥没有做皇帝,许会做个博学多才的游客去遍走国朝的锦绣河山,你可见,地里田间有他钻研农物的身影,高楼广厦有他参与建造的痕迹,书册典籍有他赤诚编写的奉献,诸如此类,百不重样。

  这些年来亲王一直在奋力追赶兄长身影,可无论怎样努力亲王都只觉得学不到大哥的三成,亲王总是担心,倘本事不深功夫不到,自己该如何在这诡谲的朝堂风云中护住年幼侄儿,并在来日交给他一个海晏河清的朗朗乾坤?

  亲王夙兴夜寐,殚精竭虑。

  “殿下昨夜未回屋子,不知睡在哪里?”乔秉居边干活边和亲王说话,就像诗词中说的“赌书消得泼茶香”,这般氛围何与其异。

  “只是在前面医馆处理一些公务,因晚而未归,今夜我回屋睡?”熬到这个时辰亲王已是眼皮沉重,若照照镜子则能看见眼底血丝,侍从们傍晚还要过来送点东西,会再捎床被褥过来。

  乔秉居无声笑起来,又抿抿嘴,说:“穆品衡。”

  “哎?”忽然被唤姓名的亲王抬头看过来,手里活也停了,一双平时看起来不大不小的眼睛微微瞪大起来,圆溜溜地看着喊自己姓名的人。

  懵乎乎。

  乔秉居抿嘴笑起来,忍将不住,抬起还握着药枝的手用袖子遮住嘴笑出声来,亲王这副模样太过可爱些。那温文尔雅严律己宽待人、公君父而无己私的谪仙人形象在朦胧冷硬中裂开丝毫缝隙,有光照了进来。

  回过神的亲王跟着笑起来,模样亦不再是寻常见的温和得体,眉眼弯出隐约烟火气,皓齿朱唇:“乔秉居,喊我做甚?”

  冬日移向中天去,照得人身上热烘烘,乔秉居松松领口,说:“干完这点你去睡吧,我知道,你昨夜几乎没睡。”

  亲王又用手背去蹭被碎发扰痒的额角,扔了君子端方的仪态挪挪腿蹲坐在地上歇口气,亲王握着小木锯,似乎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锯完门槛亲王听话地回西边屋子睡觉,乔秉居切完药材收拾起家伙什去了厨房。躲在窗户后的陈蔓农咬着楚月西晒的地瓜干收回视线,胸有成竹地打赌说:“小衡子心里有乔丫头,我赌十天刷碗。”

  整理好药笺的楚月西心说小衡子不在时哪天不是我刷碗,边整理着衣袖走过来顺手抽走了陈蔓农手中的地瓜条,不让她多吃,“昨天阿衡亲口告诉我,关于情爱之事,她没有,乔丫头亦然,不信你看她俩那客气样,而且,乔丫头并不知阿衡虚实。”

  爱吃零嘴的陈蔓农踮起脚,一手搭在楚月西肩膀上一手够来够去试图把地瓜干抢回来,低低说:“我说有就有,小衡子是我亲生闺女,我还不知道她?”

  地瓜干沉,多食容易呕心,楚月西举起胳膊不让她抢,奈何爱侣孩子心性蹦蹦跳跳不得不罢休,楚月西窃笑着把手往后轻轻一带,将人带进怀里揽着,说:“阿衡的事我看难办,不过年余未见,她心思更加深沉,我观她似有气血淤肺积肝,若长此以往……”

  “唉,”陈蔓农在爱侣怀里叹声气,退步靠到窗台上低头捏手心,说:“她性子和她大哥如出一辙,遇事都往心里埋,彻儿年纪轻轻把性命付苍生那是彻儿的选择,至于小衡子,她既领彻儿嘱托,崇仁殿上和风一日不坐稳她一天不会心安,我不怕别的,我只怕……”

  陈蔓农顿住话头,捏着手心的手微微颤抖,她只怕自己快四十岁上才得的宝贝幺女和懂事明理的长子一样,生在帝王家而偏长颗慈悲心,为着万民百姓把一条性命付了苍生天下去。

  她对不起女儿啊!

  天下父母心里,富贵荣华也好高官厚禄也罢,什么都及不上儿女健康平安,她长子品彻正当年就撇下娇妻幼子而去,她这个老母亲当的不称职没能护住长子,而后又为天下事而让女儿生下来就牺牲了真实,长子的离世她已经够悲伤愧疚了,难道她还能再眼睁睁看着幺女也步长子后尘?!

  当年宦害深重,当朝丞相裴仑试图铲除宦首吴玉堂,不得,反被陷害下狱,吴玉堂欲杀天下文心之首裴仑,尚未被人知去身孕的陈蔓农求助替师父入宫为天子诊病的楚月西,谎称腹中孩儿为男胎,尚未坐稳,需要天子祈福,不得开杀戒,以此保裴仑凌迟转流放。

  再后来,宦党追到千里潮阳迫害裴仑,妊娠八个多月的陈蔓农无法再等,一剂催生药下肚,德帝老来得“十五子”,大喜,太子彻求来大赦天下,裴仑终得生还,而后引元在入朝,为平灭宦害积蓄下力量。

  后来,后来啊,所有人都如愿以偿了,只有那个襁褓中早产的瘦弱小婴儿,生下来就被征去了做自己的资格。这是陈蔓农至今都无法放下的痛。

  此刻身在医馆,难防会有患者忽然进门,楚月西忍住揽爱侣入怀安慰的冲动,轻轻拍抚着陈蔓农后肩温柔宽慰:“盖阿衡如今心结有二,倘得解,再辅以调理通疏,年轻人转头就是生龙活虎,你信不信?”

  “你说的怪简单,”陈蔓农被逗得抿嘴一笑,轻轻拍了一下楚月西,模样有些又哭又笑,“那你知道小衡子心结在哪里?”

  楚月西一摊手露出手中地瓜干,挑着眉说:“那还能在哪里,一个在他们穆家朝堂,另一个在咱家院子呗,呐,搞定两个姓元的再搞定一个姓乔的,万事大吉喽。”

  陈蔓农被彻底逗乐,方才聚于心头的阴郁被爱驱散于无声,门外恰在此时进来几位病患,虚弱打断了二老交谈:“敢问楚大夫可在?”

  “在的,我就是。”楚月西握了握陈蔓农手,将身去往诊桌,开张治病去了。

  后院东卧房,亲王躺在松软的棉被里并未立马睡着,她很想睡,闭上眼后脑子里却是一派纷杂凌乱,于是睁开眼再闭上,再睁开再闭上,翻来覆去间,亲王的腿不慎磕碰到睡前随手推到旁边的炕桌。

  桌上放着东西,被亲王的大力一磕带得沉沉挪了位置,亲王闻声探头,看见炕桌上放的是方便携小砚台。瞬息之间,亲王想起楚月西叮嘱要乔秉居少伏案。

  她做什么呢需要长期伏案?亲王曾因朝堂政治而暗中派人调查过下属大臣乔弼达家,知道乔秉居是在乔家二嫡子意外身亡前就从元家过继过去的,那年乔弼达两个嫡子为救元拾朝双双殒命大运河上,庶出乔思明被乔弼达寄于乔夫人膝下,成为乔家名义上的嫡子,与被过继给乔夫人的乔秉居一起成为乔家嫡出子女。

  乔夫人虽非是宽厚仁善之辈本性却也不坏,她两个儿子占着乔家嫡长与嫡次子名位,自己又有娘家撑腰,日子本过得无忧无虑,奈何夫君之心总不在自己屋里由是严厉内宅,对待府中庶出子女不算慈祥。

  乔思明少时曾因不慎摔坏乔夫人一只茶杯而被打得卧床逾月,但却对过继来的女儿秉居颇为宽容,可叹世事无常,后来,身娇肉贵的相府幺女乔氏过继女被元在嫁给前副相秦步青的独子秦寿祖,秦步青辞相印归乡后,元在继承了秦家在朝廷里的所有势力,而秦寿祖没中过考试只是个白衣布丁,秦家无人继续在朝,乔秉居为跟着落为庶民。

  至于乔秉居在秦家过的如何,只一句往事不堪回首。

  亲王枕着胳膊躺在那里把乔家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在脑子里顺了一遍,始终没有找到需要乔秉居经久伏案的事,如此想来,伏案的原因大概就是她的爱好抄书了。

  松软暖和的被子里,亲王收起胳膊翻个身,迷迷糊糊还在想着以后不会再让乔秉居抄书了,有自己在,乔秉居想看什么书她就找来什么书,要是真有找不来的,那自己就给她抄。

  在秦家时乔秉居吃过太多苦遭过太多罪,如今来王府了,亲王就尽己所能让她生活得舒顺,亲王自觉对不起乔秉居,只能以此补偿。

  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独特的人生,亲王将来是要把乔秉居送回她原本的轨道上去的,如今发生的这些偏差亲王只能全力进行弥补,亲王知道自己对不起乔秉居,亲王只求来日一切回到正轨时,乔秉居能把她忘了。

  亲王以此身,不敢入红尘,她希望乔秉居能忘记偏差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独把一个不为人知的美梦留给自己,成全了那个从未敢谋的痴心妄想,这便就够了。

  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亲王在睡意朦胧中,那扇虚掩的屋门被敲响,乔秉居的声音伴着灿烂阳光一道传进来,短时之间似在梦里又若在现实,叫人恍惚中分辨不出孰真孰假。

  “阿衡,午饭刚做好,你想起来吃还是我给你端进来?罢了,外头怪冷的,你别起,我给你端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读者多多反馈读感多多留言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