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应帝王【完结】>1、第一章

  重阳的整日风雨仓惶不防把大义五年秋一脚踹进深冷,一夜之间满城萧瑟。

  九月初十有六部会榷,天光未亮,身形瘦削的青年踩着积水准备出门上衙,重威严寂的四爪龙玄袍与冷风挟落的黄叶擦肩而过,鬼魅身影破开朦雾来在青年面前,声音浸满宿夜寒凉:“钦使吊死在了下芜舟的官船上。”

  挂在廊檐的风灯摇晃不定,一豆惨淡明亮下,青年抬眼望向前方黢黑苍穹,风雨重重,浓雾弥迷,五年的深秋来了。

  ***

  “问辅国好。”

  “辅国好。”

  “辅国……”

  下元吉门往位于崇仁殿后面摄政诸臣的中枢阁去,往来诸衙司乌沙纷纷拾礼问好,玄袍青年温和从容无不颔首回应,至中枢阁理事正堂外,青年被着着宫服的瘦态青年宦官唤住脚步。

  “辅国。”太后宫宦首申无方作揖拾礼,声音并不似寻常太监尖亮。青年回头看一眼,见是申无方,推门进屋:“何事?”

  此处乃天下文心所在,申无方自觉残躯下贱,入即亵渎,止步门外说:“昨夜天气骤变,今晨陛下微恙,盼辅国公务结束能去探望。”

  “陛下在长宁宫?”青年从靠墙的多宝架上拿艾条点熏,每逢雨雪阴天摄政诸臣当班的中枢阁就潮湿不堪,工部被人称小丞相的元拾朝攥在手中,两边不对付,中枢阁的修缮也是一拖再拖。

  申无方端着内宫人规矩,佝肩弓腰立在门外:“回辅国知,昨夜风雨大,陛下晚膳后宿在长宁宫陪母亲。”

  “知道了,”青年说:“会榷罢就去。”

  六部会榷是高皇帝时期所定,六部每月初十坐一起开个茶话会,把日常公务时诸部衙司所间闹出的矛盾龃龉拿出来聊一聊,该检讨的检讨该,学习的学习,都是同为家国君父,又都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因公务闹不愉快。

  自德皇帝中期宦官干政始,会榷主持落入奸佞之手,六部不屑与之为伍者纷纷缺会,宦官借机杀人排除异己大力打击文官集团,会榷形同虚设,直到先帝登基,正式拜代相国元在为相国,并戮力斩杀大太监吴玉堂肃清宦害,会榷才得以重新启开。

  时隔不过十余载,会榷终究只是从宦官手里转到丞相府,至本朝,会榷彻底沦为各部官员借以攀附相府的好机会,到西直廨参与真正会榷的人则成了各部随意打发来走过场的无名小卒。

  主持会榷之人依照高皇帝时所定规矩推来,本朝正是摄政端亲王,摄政身份尊贵得叫人畏惧,前来参加的会榷官员寻常连皇帝处理政务的崇仁殿台阶都没资格上去,在端亲王面前更是惶恐。

  万幸端亲王是位温和亲善之人,几年时间相处下来,众人如今倒是常常在会榷上与亲王辩论一二文经,浅聊几许琐事。亲王是个连生气斥责都温温和和的好人,哪位同僚有难处时甚至还能得亲王私下解囊相助。

  摄政端亲王人品贵重治国持正,虽年轻,在天下底层士人心中份量却然很足。

  巡盐钦使遇害的官方奏报今日内难以抵达,京城表面太平繁华依旧,会榷上暂无时政热事可论,颇快结束,众散,摄政亲王单独留下一位名唤乔思明的户部小贴士。

  这是位内向讷言端庄持正的青年,着着干净整洁的低阶青袍,乌沙戴得端正不苟,会榷时习惯坐在叫人看不见的角落里,不接别人话自己也不说话,此刻被单独留下,站在那里忐忑不安,额鬓很快见了细汗。

  亲王温和从容,坐在上首微微笑笑说:“乔贴士的《九都论》孤看了,有几处不解,想趁此机会请贴士指点一二。”

  原来是文章事,那不怕问,乔思明舒口气儿,整个人放松下来,不觉逾礼地往前行两步至亲王近前,低着头,没有半句场面客套话,开门见山:“请辅国垂问。”

  端王说:“你在文中说‘乾元伐武景泰兴’,众家言论多是诛乾元穷兵黩武而颂景泰力挽狂澜,你观点与众相反,不知依据从何得来?”

  乔思明说:“臣有幸翻阅大量前国遗卷,景泰之兴得益乾元伐武的观点,印证于景泰前期许多朝廷政令,佐证于后期许多文章著作,

  比如景泰三年,景泰帝为解决地方军队尾大不掉的弊端颁布军改,中央调派到各地方军的班底,皆是边军撤回的当年随乾元皇帝南征北战的骁勇,若非这些人充当守卫,地方军对景泰朝廷与百姓的毒害非十载辛苦而不得改,时任直弼阁大学士的张合程在其致仕后所著书中也有提及……”

  乔思明的言论条理清晰,与亲王沟通起来时分顺畅,待把几个学问疑惑解答清楚,时辰也快到午膳,别过口讷于言而思维敏捷的乔思明,亲王独自行来太后居所长宁宫。

  来后才知太后胞弟元拾朝今日也在,那肤白体肥的青年男人坐在特意为他定制的宽大交椅里招手,笑得腻人:“云谏别来无恙!那什么破会榷怎才结束,都等你好久啦!”

  亲王温和从容,微笑算作回应,进来几步向年仅十岁的少年天子穆和风以及玉座上的年轻太后行礼:“臣问陛下安,问太后安。”

  “朕安,小皇叔免礼,赐座。”小皇帝坐在太后身边,容貌虽稚嫩,一板一眼已显天家威严。

  亲王谢恩入座,受茶,赞好,太后温婉说:“近日天气骤变,连陛下都微恙,殿下操劳,当保重身体。”

  彼时申无方用托盘端上来几些补品,亲王谢恩,寒暄间,宫婢引进来一位发髻挽起的年轻妇人。太后招人至身边,热络介绍说:“这就是我那刚从外面接回来的表妹,我姑母乔家的女儿。”

  亲王心中捋捋关系,乔弼达的女儿,那不就是元在的亲生幺女,元拾朝和太后同父同母的妹妹么,亲王温和微笑,点头示礼说:“原来是乔家千金。”

  乔弼达和夫人元氏所生二子数年前意外离世,本就有意过继女儿的元在为表歉意把嫡幺女过继给妹妹和妹夫,后来这位顶着乔姓的元姑娘嫁给了前任副相秦步青的独子,并因秦步青辞官而随秦氏归其老家定居,似乎是今年春吧,秦步青涉贪腐被叛斩首,其家眷流放六千里,这位乔千金与夫和离,带着孩子回到娘家。

  “妾乔氏问殿下躬安。”多年村野生活改变的似乎仅仅只是女子当年稚嫩的容貌,元千金乔女郎身上的清贵气质并未磋磨在催人老的岁月中,反而更加成熟沉稳。

  “孤安,免礼。”亲王应答着,无意间发现方才还是话唠德行的元拾朝似吃了哑巴药般,嘟起嘴坐在那里一声不发。

  这兄妹俩,有点意思。

  太后难得和母家之人团聚,亲王探望过小皇帝后不做停留告辞出宫,正如来时一人,去时也一人,谁让亲王摄政位高至此,自是寒寂皆得受。

  ***

  巡盐钦使自缢身亡的消息终是在两日后传回京城,上下一片哗然,各部主官三缄其口,六科给事纷纷沉默,只剩以巡察御史黄梦敏为首的部分督察院官员不断上书,主张巡盐钦使是为他杀,请朝廷查清真相厉惩真凶。

  至于朝外,则有成立百代之久的获嘉书院百余师生四处奔走应和黄梦敏等人,请求朝廷为书院同门伸张冤屈。

  寻常看来书院师生本不该参与政事,尤其是百年书院获嘉书院。只是此番亲王任命南下巡盐的钦使年仅三十五,出身获嘉书院,先帝朝三年进士科出身,是书院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刘萌之爱徒。

  此人离京前将一家老小托付给亲王,便是准备有去无回。

  如今天下,权在亲王,钱在丞相,盐茶铁金银矿几乎都在以老丞相元在与其子元拾朝为首的元氏手中,来日欲还清明政治于天子,亲王必要先扳倒丞相。

  以元在为首的丞相党历经三朝,根基深厚,岂是能轻易撼动,如今国库入不敷出,户部账目糊弄孩童,朝廷敢派亲信南下巡盐,外面就有人敢让天子钦使有来无回。

  何其嚣张!

  巡盐钦使尸身运回京城后,亲王拿着半本钦使察觉异常时拼命送回来的巡查纪要,素服简冠在钦使灵堂孤坐整整两个昼夜。

  第三日早,天光未亮,手下来报大理寺拿获嘉书院百余师生下地字牢狱,消息传出,满京士儒骇然,聚于燕华门抗议,左近还有士儒书生不断入京要为获嘉学子鸣不平。

  看着手无寸铁忠心赤胆的学生入狱,京城百姓无不斥责朝廷,大理寺地字狱有进无出有出无命,朝廷此举这是断人活路,摄政辅国呢?辅国呢?为何辅国不出来营救这些人?!

  自古以来有压迫处就有反抗,学生抗议,衙差抓捕,投狱人越来越多,京城各衙登时热闹起来。亲王得救人,未赴而朝议直奔大理寺而来,接驾之人是大理寺少卿下属大理寺丞莫玉修。

  “今日有朝议,获嘉师生在皇直街上冲撞老丞相驾,言语侮辱又起冲突,不得已暂收获嘉师生至此,”莫玉修在前面引路,吃力推开精铁浇筑的厚重地狱门先一步顺阶而下,身影和声音顿时没进漆黑无尽的幽冥道上,话语在空旷信长中几重回荡,带上了监牢特有的幽怨呜咽:

  “中间小丞相来过一趟,下官不敢阻拦,诸师生吃了些苦头,待会见到他们,望殿下能替下官劝一句,后十里的乱坟岗,不能再多冤死鬼了。”

  又几步行到关押之地,莫玉修亲自打开重锁厚门,抱手退站到一旁。亲王借墙上微弱火光看向刑狱官,问:“这些话为何不是你自己去说?”

  莫玉修笑了一下,隐约几分自嘲,“因下官曾在元尚书手下当差,是故他们视我为元党,百口莫辩。”

  亲王笑了一下,温和坦然,“你不是么?”

  新近听说还在和元拾朝的亲妹妹接触。

  “辅国莫再拿下官打趣了,”莫玉修抱拳拾礼,一揖作到膝盖前,恭敬虔诚:“获嘉诸公性命系于辅国之身,万望辅国相救!”

  以亲王对莫玉修的了解,寺丞的胸怀与认知不足以支撑他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是莫玉修父亲莫京城教的?不大像,莫京城此人做派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怎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般带着明显立场色彩的话来。

  “莫寺丞,”亲王站在通往地狱的牢门口,低声呢喃,似是在说给莫玉修知,又似是在说给其他人听:“我亦不过人间一漂萍,能救得了谁。”

  声落,亲王孤身入地狱。

  莫玉修抬头去看,那如芝如兰的身影从容坦荡,又透着几分尘世之外的清寂无争,莫玉修忽然觉得有些心疼。

  因为就是这样一位忠心赤诚殚精竭虑的小皇叔,天下与朝廷注定辜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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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获嘉夫子刘盟之是在个面积不足两方的独间,年过半百的老人已受过刑罚,此刻竭力靠在墙边,满身血污中努力维持着读书人该有的体面,只是那两方膝骨处的空荡骇人至甚,亲王紧忙将一粒绿豆大小的药粒隔着栅墙送进老先生口中。

  “刘先生,”亲王回身整冠理衣,展袖揖礼,一礼至膝,“晚辈穆品衡,先生受我一拜。”

  一粒药丸才入腹,刘盟之尚未从剜骨之痛中舒缓,小心吐纳气息微弱,本想放松语气,奈何说话颤抖不住,“今日受,受辅国之尊,一拜,刘盟之,死,死而无憾矣。”

  礼罢,亲王从广袖中拿出奏书一封,缓声说:“这是黄梦敏御史呈中参本,被孤扣下,先生可知,您和黄御史都是被人利用。”

  “老夫知道,”刘盟之轻轻叹息,胸腔中翻涌之血意渐渐平息,他偏偏头,转目看过来,带了勉强笑意,“多年乌云蔽日,若非有辅国如,如朗月高悬,天下士人早已,迷身黑暗,辅国皎月照前路,我等文人既受恩,当报辅国。”

  巡盐钦使之死是在老元贼病愈出山时刀插元党的绝好机会!亲王手握天下兵权,少帝锋芒渐露,元贼春秋已高权柄下移,小元贼嚣张跋扈不知收敛,以三师为首的忠君正统觉得此正是拔除元贼的好机会,没人肯放过。

  “先生……”亲王捏着奏书,指节泛白。可是,可是百余活人性命加身,要亲王如何一力承担?“获嘉书院,不该卷进来。”

  刘萌之无力地抬抬手,不知想做什么,最后又搁下去,他侧头仰望栅外亲王,虚弱说:“我等文人,既承先贤衣钵,就,就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此为道所在,死得其所!”

  数个时辰后,亲王逐个别过狱中获嘉书院师生,踽踽行出地狱。

  今日是个阴天,满腔赤诚相信自己的钦使今日出殡,崇仁殿上还在朝议,辅国不在,老丞相登朝,三师党定是躲在少帝身后闭口不敢言,小侄儿不知要被那帮满口仁义道德满腹阴险算计的朱袍乌沙逼迫成什么样子。

  避明光的秋风冷得直往骨头缝里钻刺,亲王从阴湿地狱来到寒凉世间,仰头漫天阴云无有天日,出门看见莫玉修,以及乔氏女。

  乔氏女和莫玉修站在马车前说话,她先看见摄政亲王自大理寺偏门出来,莫玉修顺着乔氏女视线转身,登时眉心一松,忙撇下乔氏女而迈步迎接过来拾礼,“辅国。”

  “莫寺丞。”亲王颔首算作回礼,视线避开乔氏所在方向。

  “下官送辅国。”莫玉修伸手作请。亲王抬手,五指并拢掌心朝外,温和而无有商量余地:“寺丞留步。”

  离开大理寺,亲王独自行在熙攘长街,不时与人撞肩而过,腔里一团从大理寺地狱里带出来的浊息愈发难捱,走着走着竟发起头昏恶心来。

  “先生留步。”五六岁小童拦住去路,拉住亲王衣袖转身往前走,奶声奶气的:“先生也不传代步,如此慢吞吞穿街过市,待您行到地方,黄花菜都凉啦!”

  亲王用力按按不停发涨的额角,也不怪责,温和回问小童,“你是谁家娃娃?”

  “先生不管这个,”小童目标坚定,拨开人群往前钻,行出十几步远指着人群后的一辆寻常马车,“那是我家车,娘亲说要捎先生一程,那我就必须捎先生一程。”

  亲王放下了疑虑,那是方才在大理寺外见过的乔家马车,这小童,竟然是乔氏之子。到马车前,亲王从路边买来串糖葫芦送给小童,在奶声奶气的道谢声中撑着膝盖蹲下身与小童平视,“你与我同乘?”

  “是呀,娘亲让我捎先生一程,我去第一桥东买栗子,自然同行。”缺颗门牙的小童用力啃着冰糖葫芦的香甜糖衣,口水淌出嘴角。

  亲王耐心给小孩擦去口水,抄着腋下将其抱上马车自己随后登上,马车缓缓前行,小孩坐在亲王身边晃着两只小脚认真啃糖葫芦,时而甜得眯起眼,时而酸得皱起眉,亲王看见了马车主人在车里留的便笺。

  便笺上也没说什么,亲王看完顺手收进怀中。

  “先生作何叹气?”天真稚嫩的小童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过来。

  亲王拇指擦去小童沾在嘴角的糖渣,揽揽小童温和说:“先生也好久没有吃过栗子了,过会儿你买栗子,可否能分先生一颗?”

  “可以呀,”小童用力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拽出两串钱,开开心心说:“娘亲多给有一串钱,买两袋栗子,先生也有一袋。”

  收起钱,小童继续啃着糖葫芦,说:“我娘亲总说说,人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作者有话要说:

  疫情之下,闲赋在家,焦困重重,由是更文,望客官不吝赐教

  感谢世上还有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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