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31、第百三十一章

  次日是个阴热天,似乎要落雨,一早便很闷,黎泰殿里没有大小朝议要上,赵长源热得比平时早起半个时辰,彼时天色且未大明,吴子裳已比她更早起卧。

  出了屋,没有一丝风,同样闷热之甚,东天边泛着挣脱不出浓厚乌云的微弱白光,吴子裳正在院里梳妆,待赵长源洗漱罢登东回来,吴子裳坐在铜镜前招手:“你过来下。”

  “干啥?”赵长源没睡醒,走路睁不开眼,迷迷瞪瞪过来坐,拾起桌上芭蕉扇连带给吴子裳扇风。

  吴子裳指面前一个装着各色胭脂彩的菱形盒,道:“这是静女昨个送我的,你帮我看看,哪个颜色好看?”

  “唔……”赵长源偏头观察胭脂盒,长而浓密的黑睫在眼睛周围投出圈阴影,使人看起来有些阴郁,其实是郁闷,郁闷看不懂一小格一小格里颜色由浅到深排列的胭脂彩色之间到底有何不同。

  半晌,赵长源想起吴子裳小时候偷用母亲胭脂水粉画花钿,结果把自个画成花花绿绿大花脸的模样,抿嘴忍笑道:“蓝绿紫这些色彩浓重的别用了吧,画脸上得是什么样?”

  吴子裳知这家伙定是想起她旧日糗事,剜过来一眼,指着盒里三个相邻格子问:“这三个颜色哪个好看?”

  那是同色系三个色彩轻重不同的,其中有个颜色没见吴子裳用过,赵长源道:“这画出来都啥效果?”

  说话间,方才在帮吴子裳梳妆的俩丫鬟不看和不言拾取地双双离开,小庭院里只剩她两人。

  “手给我,比较给你看。”吴子裳捉起赵长源左手,袖子撸上去些,把三种颜色并列在赵长源内侧手腕抹均匀,再把手腕举起比照在自己脸边:“这下看出来了?”

  赵长源生来白净,即便小臂和脸长年风吹日晒,肤色不见黑,手腕附近肤色恰好与吴子裳脸部肤色相近。

  赵长源认真看片刻,指腹在盒子里沾一下,用力抹在吴子裳脸颊,笑:“这个最好看。”

  “你摸乱抹哪个?”吴子裳拍她手,转头去照铜镜。

  天边明光终于泛起鱼肚白,铜镜里清晰照出脸颊上一抹纯正朱色,吴子裳又好笑又无奈,佯装生气瞥过来:“这个颜色太过显眼,我还要出门的。”

  朱色妆粉在吴子裳脸上何止显眼,趁上她眼角那颗泪痣简直有些妖艳,惹眼得很,故多年来她极少用朱色,便是平日里的唇纸亦从不用正红,不是不爱美,不是不会对别人的夸奖感到愉悦,是收敛属于一门学问,值得人探究一生的学问。

  这层心理粉饰却被赵长源捏她脸戳破:“该漂亮就漂亮,你是多没底气才怕被别个嫉妒?”

  “你才没底气,”吴子裳被捏脸捏得撅起嘴,不承认赵长源之言,反击:“你要是有底气,还让不看和不言给你打小报告?”

  “……”大公子接不上话。

  吴子裳周旋在生意场,接触的人颇多颇杂,此前有位巨贾家的公子喜欢上吴子裳,甚至明知道吴子裳已成亲仍借着生意事不停献殷勤。

  这种事最容易破坏两口子间和睦,吴子裳给赵长源报备,孰料这姓赵的表面上反应一派淡静,背地里把人疯狂打听,得亏吴子裳说过自己可以处理不需要赵长源帮忙,不然指不定赵长源会对那位巨贾公子做事出什么事来。

  哼,赵大公子平时看起来光风霁月,呷起醋来可小心眼了。

  “说不过你,不跟你掰扯,我吃了饭押班去。”赵长源捏住人脸朝撅起的嘴上亲一口,大摇大摆起身走。

  擦身而过时被吴子裳挥手拍,大公子跟脑袋后面长眼睛一样捂着屁股跑走,没打着。

  饭罢二人携手同出门,吴子裳画了漂亮妆容去总铺,赵长源乌沙补服入大内押班。

  押班要做的也就那些内容,商议国事、勾阅奏本、协调台臣、布置百司,今日怪哉,上午短短半个时辰里官员文吏往来比平日频繁许多,便连来添茶倒水的小宫人亦不断进来换茶。

  起开始赵长源没留意,直到有位小宫婢颇为刻意地进来送点心,小林郡王林祝禺探头探脑在后面跟进来。

  “来的正好,”赵长源嘴边勾出浅浅梨窝,伸手指窗旁条几上的朱漆雕花木茶盒:“偶得点茶叶,再不拿走要被别个拿完了。”

  “唔,”林祝禺撑着手拐缓步过来,看见赵长源手腕,蹭蹭鼻子忍笑:“原是闺房之乐。”

  “什么?”赵长源看林祝禺慢条斯理去掏茶盒,手中奏本勾阅罢又换一份。

  林祝禺把手拐靠条几上,颇为期待拆着小纸包,头也不抬,因为腿不方便,她靠住条几时身体习惯性放松下来,塌了下原本挺直的腰。

  闻闻茶饼,很是难得之物,小林郡王罕见露出懒懒笑容,揣起茶叶拾拐往外走,连促狭都懒散:“胭脂很好看,茶叶也很不错。”

  脑子里明光一闪,赵长源拉开袖口,手腕上赫然三道惹眼胭脂色,大公子刷然红起脸,靠在椅子里嗤嗤笑起来。

  上午台中官员文吏们如此频繁往来,竟是为偷看她手腕上三道胭脂,大公子突然觉得,传说中的张敞画眉其实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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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出门前怎么没洗掉呀,让人听去笑话我。”

  隔日,从小阿聘嘴里得来此趣闻,吴子裳趴在书房主书桌上不满嘟哝,胡乱拨弄算盘子:“丢脸也是丢你右仆射的脸。”

  赵长源笑,不接话,只问:“才买回来的陈楼糖瓜,吃么?”

  陈楼糖瓜属过年时陈楼本地特色甜食,平时不好买到正宗陈楼糖瓜,吴子裳想吃,又不好被区区糖瓜收买,哼哼着不说话。

  赵长源诱惑她,梨窝深深:“不听大半个时辰前特意去买了,此刻应该回来,刚出锅的糖瓜喏,或许还热乎。”

  “……”吴子裳翻眼看小书桌后的人,那厢虚掩的门外似乎有人在等,她知道是赵长源有正事要处理,戳戳算盘子起身去找不听要糖瓜吃。

  今个天阴沉闷热,本以为会落雨,入了夜仍旧没见雨,走出去一段路发现小扇子落外书房里,吴子裳顶着额上细汗拐回去取扇,外书房守卫正常,只过月亮门时多加了道守卫,见是她,无有阻拦。

  及至书房外,听见书房里赵长源与人在说话,吴子裳闻声辨出不认识她的人,本欲转身离开,行出两步听见那陌生声音提起她:“主上此举颇算冒险,即便有夫人在,难保您不会为上位猜忌。”

  自古以来人心难测,其中以圣心为最。

  赵长源沉默片刻,解释道:“不妨事,夫人入府虽是上位拉拢之举,确然她从不过问我事,许公不必多心提防她。”

  这位许公不以为然:“主上切不可疏忽大意,须知最难防唯是枕边人。”

  “……然也,”赵长源不欲和许负多言吴子裳,认真敷衍了:“我会留心提防。”

  提防自己做过的暗地里事被阿裳知。

  约莫刻余后,奉命办事者护送许负匆忙离开,赵长源整理书桌,把凌乱的算盘子归回位置,看见某人小团扇落桌上,拾起准备去找她,出门猛然看见团扇主人静静站在旁边屋檐下,脸色泛白。

  “啊……”赵长源嘴里逸出声近乎诧异的轻颤,舔了舔嘴,试探着递上团扇:“一起去,吃糖瓜?”

  “赵长源,”吴子裳没接团扇,立身在屋檐风灯之光下,冷汗顺着脸颊流,朱唇颤抖:“你,你,你要用自己性命去,去……啊?”

  这句话吴子裳说都说不出来,只能质问,她听见后半截对话是赵长源和手下人商定,要,要拿自己性命为诱饵去诱坏人,她此刻只提它,下意识里还是不想面对屋里人对话的前半截。

  她无法理解,赵长源怎么能一声不吭拿自己性命作赌注?

  “之前你那友人谢、谢……”吴子裳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赵长源那总角唤个谢什么,她抱住脑袋努力想那人名字,头疼起来。

  急到原地跺脚,她如何都想不起来谢什么的全名,却无比清晰知道那谢什么此前为一些事情假死脱身,那人是从山崖上坠下去的,那谁遭得住!拿性命赌事情,谁敢说周全!

  “阿裳你听我说,事情有来龙去脉的,不止是你方才听到那些前段,阿裳……”见吴子裳情绪不对,赵长源把团扇别进后腰试图来拉吴子裳手,被用力甩开。

  恰在此时,夜色中明光骤闪,惊雷轰然而至,吴子裳吓得一激灵,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雨点紧随其后落下,急急切切落在吴子裳脸上,水痕交错,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啊,”她轻呼口气,仰脸看乌漆麻黑的穹顶,低低说话:“下雨了,我觉着有些头疼,赵长源,我先回去睡了。”

  “阿裳……”赵长源欲随后。

  “别跟着我!”被吴子裳低声呵斥住脚步,继而又呢喃一遍强调:“别跟着我。”

  走出去几步,吴子裳忽然转过身来,正与赵长源目光相接,她视线被水模糊了,隔着灯光下的雨柱痛苦道:“我以为我们的性命已经栓在一起,赵长源,我以为然也,孰料不然,你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知,是故从未对你行事表达过意见,你却是,你……”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话赶话到最后,只能轻着声颤抖着质问:“你可否顾及过我?顾及过母亲?”

  雨越落越大,浇在二人身上,赵长源如鲠在喉,喉骨上下重重滑动,只言片语说不出口。

  公务政事她瞒着阿裳,唯怕阿裳知道更加担心她安危,百密一疏,竟在眼皮子底下让阿裳知道些不该知事,方才与许负之言阿裳定也听见,阿裳该生气了,阿裳气性可大了。

  不出所料,阿裳与她赌气了。

  赌的哪门子气呢?一方面赌赵长源不珍爱自己性命,另一方面,吴子裳开始重新审视和赵长源的这段关系,或者不能说是重新审视,她早在心中有过疑惑,她再次混淆了赵长源对她的好。

  今天回头去看过去,那些“好”似乎可以被归类于爱情,似乎也可以被归类于亲情,那到底是爱情还是亲情?这两个词间界限并不清晰呢。

  那之后没几日,赵长源奉命率人西行祁东,离开前,与吴子裳之间矛盾并未解决,彼时矛盾已非阿裳初知赵长源以性命为饵的生气,而是她们之间关系的重新定义。

  小阿聘乔装打扮随赵长源同行祁东,离开前她见吴子裳来送行,察赵吴二人见关系并不好,偷偷牵住吴子裳手宽慰:“阿裳姐姐放心,出门在外我定帮你看好赵夫子。”

  赵夫子和阿裳姐姐成亲前她常听老赵相给她老爹爹说赵夫子和阿裳姐姐间的事,便光是从他人口中所闻,亦可知夫子与阿裳姐姐间有情有义,缘何成亲后二人关系反而疏离?

  此前还尝闻小林夫子转述夫子与阿裳姐姐“胭脂在腕”的趣事,虽然仅有只言片语,不难听出夫子对姐姐的宠爱,她以为夫子和姐姐关系已经暗中转好,结果亲眼见后他们还是那样冷淡。

  阿聘打算路上找机会和夫子正儿八经聊聊关于阿裳姐姐的事,结果刚出汴都没多久,夫子就分派人悄悄带她走另条路,她以为是夫子嫌她烦人,到祁东后无意间撞见随行医官悄悄进出夫子屋,阿聘始知夫子来时路上遇见刺客劫杀,受了伤。

  然而几乎每次阿聘稍有心思,夫子便会敏锐察觉、会担心,为免夫子担心自己,阿聘故意装作不谙世事模样,到祁东后满心放在玩耍上。

  一日入夜,在祁东帅府,阿聘无意间看见谢岍和她心上人同出门,阿聘趁机和夫子聊很多。

  他们聊了男女关系,聊了伦理角度切入的治国理政,最后阿聘又壮着胆子提夫子和阿裳姐姐事,可夫子心事重重,每听见阿裳姐姐,夫子就会结束话题,不再聊下去。

  阿聘并不知道她关心的阿裳姐姐暗地里也来到了祁东,还几乎与她前后脚到达。

  赵长源却然清楚吴子裳行踪,并在公务空隙主动找过来,在家成衣铺,据说是吴子裳商号下的生意铺子。

  二楼朝南窗户敞开,吴子裳面东坐在茶桌前,赵长源手端茶盏立身窗户前,望着街上往来,不知该说点什么解释。

  祁东本地喝茶风格与汴都大相径庭,祁东人喝奶茶,奶茶里放奶皮子葡萄干,汴都人煮茶并不在茶中佐料,吴子裳摆弄桌上整套茶具,却然煮出来的茶味道总觉不对劲。

  捣鼓良久,她气馁道:“或许不该非要在祁东地煮汴都茶,入乡随俗许更好。”

  分明再简单不过一句嘀咕,赵长源不敢接,听出话中有话,是在隐喻她们之间关系,只敢半低下头看手中盏,看见碎茶叶飘浮其中。

  手端茶盏没有动,不知茶叶为何悠悠飘,究竟是茶叶不定还是人心不定?

  见赵长源沉默,吴子裳道:“再有几日我这边事结束,即会返程回汴都,带来的药物都给你留下以备不时之需,至离祁东府那日,便不再特意去同你辞别了。”

  赵长源想挽留,可理智告诉她接下来的日子差事公务会占据她绝大多数时间,无暇陪阿裳观赏祁东美景,更不敢张口。

  在此沉默之际,身后传来两道脚步声,是中计而被赵长源设法套来解围的谢岍,及谢岍心尖尖上的无价宝姚七娘。

  赵长源忙唤之:“佛狸。”

  “渟奴,你怎在……”谢岍本欣喜在此偶遇挚友,孰料过来几步后,看见这边茶桌前所坐之人,这狐狸转世的家伙顿时察觉中计。

  几句寒暄胡乱搪塞,那姓谢的家伙拉着她媳妇撒腿就跑。

  留赵长源暗自懊恼,不就是给那位姚七娘下套,想让谢岍必要时过来帮自己解解围舒缓下她和吴子裳之间的僵硬关系么,这姓谢的家伙真是,真是不吃亏。

  方才谢岍着急忙慌拉姚七娘跑走,分明无有什么亲昵之举,却看得吴子裳忍不住笑,原来世间真正的有情人之间,随便牵个手都可以那样让人羡慕,觉着好甜蜜。

  自己和赵长源呢,究竟是年少未得之物成心魔,还是大梦一场,今到曲终人散时?

  作者有话要说:

  卷四完

  赵长源日记

  我确实不诚心诚意相信帝王,许负担心我行事中暴露势力而为帝王猜忌,此事并非空穴来风,当年三叔父之死很大程度上与他对帝王坦诚相待有关,三叔父为巩固皇权不惜以身殉道,可帝王却忌惮他,忌惮他一呼百应的民间势力。

  我想走的路和三叔父变法有所不同,我也知道皇帝对我的提防,因为他似乎也察觉到我所行之事最终目的不是为加强柴周皇权,而在天下万民。

  所以皇帝会把小阿聘拜在我门下,以期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念一念与阿聘的师生情谊;同时另一方面他也会想方设法牵制我,我的性别之秘,以及阿裳,两样都是他拿捏控制我的缰绳,性别之秘或许不足为虑,大不了鱼死网破任皇权碾死我如蝼蚁,可阿裳不行。

  皇帝无论偏爱哪个女儿都和我没关系,我唯独不接受他拿阿裳作诱饵作威胁,怎奈阿裳太过聪明。

  当年阿裳初来家中,父亲为她举办酒宴庆贺她成为家中一员,宴上父亲按旧礼用毛笔为她眉心点朱砂,以祈求她平安聪慧,人人拱手庆贺,父亲却改了苏子的诗送阿裳。

  “人皆养子望聪明,不知聪明误人生。惟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度春秋。”

  只要阿裳稍微愚鲁些,她就可以像寻常富贵女眷般安逸生活,但阿裳并不愚鲁。

  ***

  吴子裳日记:

  我不止一次试图复盘这些年发生过的种种,却没能从总结中找到任何许可以解今朝之果的选择。身边都是嘴上说着不信命的人,可是也没一个不是在被命推着走。

  赵长源以为我是在赌气,其实无甚气可赌,我也无法形容从她那里听见“提防”二字时的心情,只觉得人生苦短,荒唐事缘何总不休。

  有时候人实在没法说不信命,我折腾那么多年,以为可以摆脱生来在身的无形枷锁,却原来仍旧只是他人盘中一颗棋,一颗谁都可以利用的棋。

  或许世上任何都有利用到我的时候,比如皇帝、叔父赵新焕,然我从未怀疑过赵长源待我的真心,却然她不惜命,我不能让她再用这般方法继续下去。

  黎民可以颂她为英雄或懦夫,青史可以写她作忠臣或奸佞,从来真正在乎她这条性命安好的却只有我和母亲两个,赵长源犟,母亲拿她无有办法,我终究不能不顾她。

  古来皇帝用人最后无非死路一条,昔日文帝用薄氏,先帝杀之,先帝用贺氏,今上杀之,薄氏也好贺氏也罢,无不是上一朝忠臣下一朝贼,规律如此,我能预料到赵长源或许会死于下任或者再任皇帝之手,赵长源不在乎,我在乎。

  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