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28、第百二十八章

  皇帝柴贞在位三十年,早已被朝中大臣摸透脾气和性格。

  大臣在私下讨论时放出言论:“人在天灾面前无能为力很正常,饿死几个百姓也正常,公家最多在大殿上发发脾气骂骂人,大家遇见风口浪尖时稍微收敛收敛,待风头过去,大伙儿该干嘛干嘛便是。”

  柴周国七月下旬与八月上旬多发雨水,尤其东边万州地势低,潞府那边容易发生内涝,以往三十年里朝廷每年为抗洪抢险付出巨额。

  每回遇见没钱没粮时,解决办法尽是如大臣们这般说“没办法”,灾情最后无非饿死几个人,随后不了了之,反正国库空虚,谁也拿不出钱,谁也不肯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掏给国家和百姓。

  在那些牧民者认知里,百姓如野草,春风吹又生,无论外部环境条件如何好坏,那些平头民都能想方设法创造条件生存下去,死不绝。

  朝臣们对皇帝耍二皮脸的状态持续时间比往年稍微长些,直到冬十月初,定罪中台左右二仆射的圣旨以及赵长源擢拔右仆射的公文一前一后从三台颁布,整个汴都的官宦者傻了眼。

  有些人三十岁才中举,赵长源不到三十拜相职,从二品。

  正史成章,野史成谜。

  大望历时关乎前朝之述悉皆备矣,《周史》帝王本纪里未曾详述仁宗三十年仆射更替具体因由,只以句“罪罢玉许,功擢长源”的平铺直述一笔带过;玉朝鼎和许敬尧的世家及列传中此事是他们人生的最终结束,寻找不到任何参考价值;

  熙宁历罢,及至大望历结束,转乾亨历平渡至象舞朝,相关人物记录终于得以完整,世人发现赵长源所在世家记录中亦拼凑不出当年事件一个具体的完整面貌。

  象舞历某年某月某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此事真相随着最后一位当事人渺冥化鹤而终于永远埋在了星河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后世人永不得知。

  《仁宗本纪》《赵侯世家》及《赵睦列传》中倒是无比清晰记录下另一件事:赵长源执政上台是以反贪腐肃朝纲而兴。

  前任中台右仆射许敬尧因贪腐而极刑,前任中台左仆射玉朝鼎因通庸芦罪极刑,二门家产抄没,充归国库,其下牵扯甚众,然则无一漏网,历经年余查办至三十一年冬涉事者尽归案,一时官员无不洁己爱民。

  此事按住不表,且还说回当下。

  三十年去,三十一年来,赵长源带人在中枢大兴反贪腐时,三十一年除至夜,西边祁东发生件事,领妻儿回汴都家里过年的谢斛得知消息后匆忙回祁东。

  又十几日,玉朝鼎贪腐案牵扯出翟王触犯律法,下了翟王入天牢,朝野震动。

  同时西边噩耗传入汴都,是祁东军驻望春大柳营营长谢岍谢重佛不幸坠崖,祁东组织搜救后,大帅谢斛递来军报入大内,确定谢岍属公务途中不幸身亡。

  西台相谢昶白发人送黑发人,告病不朝,西台事宜尽由二侍中暂代处理,恰巧中台相赵新焕也是旧疾复发不得不告病,三台相一下两位不在。

  翟王下狱之事被谢岍身故之事一搅和,几乎没能掀起什么浪花来,有大臣试图为翟王喊冤,结果被皇帝更快一步抢去“占领热点”的机会,皇帝要追封谢重佛,非那种什么诰命夫人或者什么国夫人、郡主县主之类名爵,而是正儿八经封侯拜爵的追封。

  百官炸了锅。

  谢岍亡,皇帝柴贞大恸,欲追封,为群臣反对,帝连六日难以进食安眠,数传大医官霍如晦等人急入内问脉用药,情况不好。

  请立东宫的奏本如雪花多,有趁机想突出翟王之重要而把人从天牢里捞出来的,有望风而动推举曲王的,奏本大部分已为三台按下,及落至皇帝病榻前仍旧摞起几大摞。

  赵长源进宫给皇帝汇报贪腐大案查办进程,遇见策华公主大驾也在,小丫头不言不语坐在旁边替父拆看请立东宫奏本,脸色微沉,是为老父亲委屈。

  自入三台忙起政务,赵长源不再似此前般按时来宫里给小阿聘上课,每轮到文课时,要么让林祝禺帮忙带带,要么赵长源直接把阿聘领身边。

  便是她在官廨里忙,阿聘自个在附近耍,到饭点则喊阿聘进屋吃饭,不时她趁忙碌间隙过去看阿聘两眼,和看孩子有何两样。

  出年后,谢岍身亡消息传来,赵长源再没带过小阿聘。

  “方才你不还在念叨,说想念你赵夫子了么,”双鬓尽灰白的皇帝柴贞看起来比面前更加苍老,围锦被坐靠在床头,虚弱中也不忘促狭女儿:“呐,此刻你赵夫子来在面前,你怎又低头不说话?”

  阿聘把头低更深,几乎埋到立起来的硬皮奏本后面,嘟嘴不说话。

  这厢,赵长源得赐座于皇帝病榻旁,看向斜对面小阿聘的目光平静中满是温和,看得出来,赵长源甚在意这个半路小学生。

  促狭罢女儿,皇帝柴贞心情暂得以转移浅浅半分,仍忍不住惆怅叹息。

  赵长源劝:“您保重身体。”

  皇帝柴贞一叹再叹:“佛狸事如石压我心头,”说着拍示胸口:“这里有口气憋着,上不来下不去,渟奴,你说,让那帮王侯公卿认下佛狸功劳,为何这样难?”

  赵长源接不上话。

  提起谢岍,皇帝柴贞眼眶泛起红:“当年博斤格达阻击战,我欲封佛狸,御史不惜一头撞死在黄金台上,只为阻止我,只为否认佛狸功绩,再后来,佛狸争气,又打出南元台子大捷,这才勉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渟奴你说,佛狸是将才,我凭军功擢拔之,有何不可?群臣为何如此反对?”

  赵长源稍微低下头不回答,心里明镜般清楚,群臣反对谢岍封侯拜将,只因谢岍是女子,还是不曾嫁人的女子。

  若当年谢岍打下博斤格达阻击战时已嫁为人妇,那么她会顺利被擢拔,不过是皇恩荣典尽数落在她夫家头上,历史不会清晰记载“谢重佛”这个名字,而是以“某谢氏”三个字形式出现在她夫家家谱里为她夫家光耀门楣。

  至于谢岍本人,名不入史,牌不受供。父权统治之下女子的存在意义类同附属品,无人愿意附属品脱离掌控甚至与自己一争光辉,所以朝臣无不反对谢岍封侯拜将。

  见长源沉默,皇帝柴贞叹息着回忆道:“据你谢老叔说,佛狸十四五岁时,曾与数十位同袍驻扎在牧民区,某个白日,有头棕熊觅食闯进去,佛狸头回见棕熊,不慎被那玩意追得撒丫子跑,甚至跳上屋顶疯狂跑,小命险些丢掉,回去后反而兴致勃勃给她大哥说,她在外面见到了棕熊,佛狸那豁达性格,天塌了都不怕,总觉得会有个子高的人顶着。”

  殊不知,她自己便是那个子最高的。

  听到皇帝说起谢岍旧事,和谢岍玩得不错的小阿聘躲在奏本后悄悄红眼眶。

  “还有,”皇帝柴贞如数家珍道:“佛狸有次在军中跟人打架了,委屈巴巴跑回去跟她大嫂哭鼻子诉苦,你堂姐以为她受下多大委屈,转告诉谢斛,谢斛使人过去营里看了,始知是佛狸把军营里闹得天翻地覆,反而回去叭叭诉苦……”

  赵长源仍旧沉默,抿嘴抿出梨窝,挚友谢岍是何品性,她比皇帝更加清楚。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啊,”皇帝长吁短叹,探身来拉住赵长源手,言辞恳切:“渟奴,佛狸的身后名,大爷必须封。”

  赵长源眉目低垂,沉默须臾,点了头。

  几日后,皇帝因失良将之悲而寝食不得的消息传遍都城,多位封官在外的三品大员纷纷上问安奏本入汴,国子学太学学生们风头转向指责朝中文武,尤为不满闻风弹人的御史言官。

  此前都察院确实因几桩案办得漂亮而为人称赞,在士子儒生间颇有口碑,然而皇帝欲追封谢重佛而被臣子强烈反对,难过到食不下咽时,大家开始口径一致指责都察院。

  都察院,前身御史台,三台改制后因它体制未变而称呼未变,故即使朝廷改署为都察院人们还习惯性称呼它御史台。

  有人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也有人说“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自古以来书生难成事,不少人认为只有那些沽名钓誉之辈才会在乎书生评价,但利用书生造势之事几乎每任执政者都用过。

  不仅仅是学生之间,未多时,农工商等行业里先后出现各种舆论,无不指责群臣逼迫天子若此,是为不忠。千夫所指,无病而死,没人承受得来如此舆情。

  半月后,朝议,中台右仆射再提追封谢重佛,头先跳出来反对的是都察院副都御史关雅堂。

  关雅堂此人在朝多年,称不上好官,也不算坏,颇为中庸,此前六月谏案、江平拐卖案,以及目下正在查办的玉许贪腐通敌案他都参与其中,并出力不小,他反对追封谢岍只是单纯反对。

  他反对的理由也很简单:“自古以来,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未曾听闻过谁家姑娘可以有如此殊荣单独获功名追封,柴周开国以来亦不曾对女子有过独身追封,倘公家实在要哀悼谢氏之女,恩赏谢侯府亦是荣典,何必非要坏祖宗规矩?!”

  皇帝强撑精神坐大殿,闻言沉默。

  侧后方屏风后,被带来听议的策华公主贴在屏风后,试图从雕花刻纹的缝隙里看清楚殿下诸臣的表情,她身后,小林郡王靠在座椅里歪头打盹,郡王似乎总是很累,也对殿中争议不大关心。

  当时是,群臣班列里有人出来附关雅堂言,补充道:“即便谢氏女曾为朝廷立下过几桩小小战功,可大周儿女的血不就应当要洒在边疆上?这是她应做事,是本职,若是做好本职便能追封恩赏,每年为国牺牲者多不胜数,难道每个人都要封妻荫子?那朝廷岂不得乱套。”

  赵长源站在三台相位置之下,领头于群臣,稍微侧身把笏板靠近臂弯,认真听着群臣意见,始终平静。

  那厢里,西台中书舍人王贞仪出来反驳关雅堂,道:“大周儿女之血应当洒在边疆上,谢营长血洒祁东大地,洒在边疆,然后呢?西疆平定,她是用自己性命为朝中一群衣冠禽兽换得机会弹冠相庆么?

  边军死国,高坐云端者升官加爵,抛洒热血者青史无名,尔等公卿,当真不怕为后世子孙耻笑鄙夷么,说什么女子凭功亦不得封侯拜相,你倒是堂堂正正男儿身,你提刀去杀敌嘛,作何要谢营长一介女子来护你安稳在汴都,换做是我,我可没这个脸!”

  对方无法反驳,捏着手中笏板嘟囔:“又不是我要她去守边疆,王舍人质问我干什么。”

  那厢屏风后,阿聘低低嘟哝接嘴:“这不是你说不能封道士么,不问你问谁?”

  王贞仪不再搭理那人,转身跪地冲殿上朱袍帝王举笏板,俯身拜下:“臣中书舍人王贞仪具表上奏皇帝,请追封祁东军大柳营长谢重佛!”

  皇帝之下,三台相中赵新焕和谢昶因病缺席,鞠引章沉默不语,殿下百官中,许负、高仲日、翁桐书等年轻臣子随即跪地高声附和:“臣等请皇帝追封谢重佛!”

  形势推起,在殿大臣们疯狂四顾,似乎是在两个选择间摇摆不定,外间舆情对在场每个人都产生巨大压力,使得他们反对的立场开始动摇。

  “不可!”关雅堂坚持己见,激动而大声驳斥:“自古以来,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不得入军,谢氏女入军已算破例,岂真有女子拜王侯,莫非诸公从此要天下日月颠倒?让个女子骑到我们头上?!”

  是什么让男人不允许女人比他们优秀比他们出名呢?大约是权力拥有者的傲慢。

  眼看着又要发生争执,礼部侍郎潘广彭提着进殿时提的包袱出列,举笏板道:“臣礼部侍郎潘广彭有本奏。”

  文武大臣面面相觑,不知老潘这个万年老好人勤恳老黄牛此刻是要做什么,皇帝抬手示意,大太监青雀扬声道:“奏来。”

  小宫人趋步接潘广彭所呈物,青雀展之在皇帝面前,两尺宽素布,七尺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姓名,按满手印,皇帝愣住:“这是何物?”

  “万民书,”潘广彭平铺直叙禀告道:“汴都百业民闻谢营长殁,知其戍边有功,赞其巾帼不让须眉,联请朝廷恩封谢营长,书送到礼部,臣不敢擅自阻拦民意天听,故而呈皇帝览。”

  “民意固然重要!”那厢皇帝还没说话,关雅堂怒目瞪潘广彭:“然则他们请封则封乎?圣意岂可让愚民所左右!”

  瞪罢平静的潘广彭,关雅堂继续向赵长源质问:“赵仆射您说,哪本圣贤书里说过,驭民者可使民反要挟?”

  赵长源平静地看一眼跳脚的关雅堂,不接话,使关雅堂觉着有些难堪。

  须臾,关雅堂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所言有些不妥,脸红脖子粗地低声补充道:“诚是,是不可让忠志之士寒心。”

  “我以为然,”赵仆射全权暂代中台事务,此刻点头肯定关雅堂所言,先后看向鸾台相鞠引章、暂代西台的侍郎崔天异,提议道:“三台就此议?”

  鞠引章慎重点头:“可。”

  崔天异举笏板稍欠身:“西台无异议。”

  “可是……”关雅堂上前一步扬声欲再言,被皇帝柴贞扬声打断:“如此,朕等三台票拟呈中!”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柴贞日记:

  最喜欢看长源耍阴谋阳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