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98、第九十八章

  据陈知遇说,她和她嫂嫂关系不好。

  “因老陈不仅把医术全传授给我,还为给我招赘而花大价钱为我置办下一套带后园的大房产,兄嫂没有,嫂嫂觉着老陈偏心,闹得和我关系僵硬,我两人见面必吵架。”

  提起家中琐事,陈知遇语气总是轻松:“所以这些年来,每逢过年过节我皆是独个在外头晃荡,不归家与父兄团聚,这就避免和家里起争执啦,而今你也是一个人,我们俩正好互相做个伴。”

  吴子裳觉着陈知遇说的有道理。

  南边除至和北边庆贺方式大同小异,陈知遇也是带吴子裳到江边空旷地放烟花爆竹,陈知遇不愧是土生土长本地人,放罢烟花又不知从哪弄来尾乌篷船,船上不仅有小火炉,还有新鲜杀好的应季鱼。

  她带吴子裳去泛夜舟,这是北方除至少有。

  小火炉上温着酒,炭盆子上烤着鱼,其他团圆菜肴亦齐备,天上尽是炫丽烟花,隆冬冷风吹不进乌篷船,船上二人言笑晏晏,吴子裳把酒临风叹:“纸上得来终觉浅,今夜诵明月诗歌窈窕章,始得以深深体会一把苏子与客泛舟游的乐趣!”

  陈知遇应和着,摇着船桨唱起离推谣,悠扬的调子,吴侬软语,是吴子裳曾经听过的,母亲给她唱过的歌谣。

  今夜无宵禁,她们顺江泛出去好远,本打算就近找地方过夜,吴子裳心里忽牵挂起没人看守的小医馆,执意返回镇上。

  已过子时,冷月自中天偏下向西南,街上还有不睡觉的稚童少年追跑撵打嬉笑玩闹,家家户户门前挂红灯,整条街亮堂堂,爆竹噼啪声不断响在耳边,人们照上面时无不问两位大夫新岁安泰,和气而平淡,是汴都城没有的纯朴和悠然。

  整条街走过来,只有小医馆门前漆黑,吴子裳似累了,模样瞧着有些疲惫,陈知遇同她一并进门,亮起屋里灯,不多时陈知遇又出来,点亮了医馆门檐下的两盏喜气红灯笼。

  医馆门上垂挂有厚重挡风毡帘,看不见里面是何场景,仅帘缝隙和窗户上透出暖黄色灯光,溢满整个小医馆。

  外头斜对面漆黑小巷口,粗布短打的青年男人无措而立,他面前,大高个青年缩成小小一团蹲在地,痛苦呕吐着,所吐只是清水,难受喝进去的热水全部再次吐出来。

  奉命在离推乔装作暗桩的男人不忍心再递小水囊过来,视线从灯火可亲的小医馆收回,试探轻唤声:“公子……”

  公子晕船症状未解,吐后仍觉空荡太仓风起云涌,浑身疲软靠上墙,无力摆手:“我独个在此待会儿。”

  暗桩服从命令为先,水囊放在公子身边地上,抱拳退至隐处护卫,巷里只剩公子一人。

  呕吐使得喉疼若重酸灼烧,赵睦后背贴墙歇息,片刻,仰头靠墙,湿润目光落在斜对面小医馆。

  此前要走没走成,与不听已登上最后一趟北上快船,奈何她晕船症状过重,脚离地面便百般难受,临起锚前,不听拽了她下船。也正是不听此举,躲在码头旁茶棚里避风歇息的赵睦,看见吴子裳骑毛驴追过来。

  阿裳果真如肖九所言,瘦得几乎没了赵睦记忆中的样子,显得人高挑又成熟,她望着江面怔忡时,周身竟压着满满孤寂。

  赵睦望着那道身影,贪婪地望着,安静地望着,隔着宽路静静望着,直到晕船带来的头疼恶心再次疯狂来袭,赵睦呼哧喘气,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还活着。

  对,活着,是个活生生的人。

  那个想法第无数次从内心深处翻涌着冲进脑海:

  别个义兄妹还有解掉关系再结成夫妻的,那些师兄师妹青梅竹马们,永结同心还被世人传是佳话哩,她和阿裳并无血缘关系,怎么就不能在一起?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疯狂叫嚣着,几乎要驱使着赵睦走出茶棚出现在阿裳面前,直到赵睦的肌肉记忆使她在这般情绪剧烈情况下,紧紧抓住蹀躞包里的小药瓶。

  小药瓶中所装绿豆大小黑色药丸,是赵睦在阿裳面前所有自卑和怯懦的源头,是可以扼住赵睦所有不甘心的巨力。

  是啊,人前的“大公子”温和从容,光鲜亮丽,皇帝称之有“擎天架海之才”,且还有副人人羡慕的好皮相;人后的赵睦阴狠歹毒,肮脏卑鄙,像阴沟里爬行的鼠蟑虫蚁,是个乾坤混淆的怪物。

  若阿裳喜欢男子,不巧,赵睦不是儿郎;若阿裳喜欢女郎,不巧,赵睦此身也算不得姑娘。

  自己,自己算个什么呢?少年时候欢喜可以男儿身立世而行,如何都没料到会有今日之糟糕。

  直到看见那位曾好心给自己扎针放血缓解晕船头疼的女大夫,拿着领风衣出现在阿裳身边。

  她为阿裳披上御寒衣物,二人去放烟花,下江泛舟,乘兴而归。

  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驱使赵睦此刻蹲在夜色中满心不甘,甚至生出点点希冀,你说,若是阿裳当真会喜欢女子,那我是否会有那么一星半点机会?

  一星半点,成全自己一次的机会。

  自小到大这些年,所有人都在敦促她要成为心怀万民忠君爱国的上臣,国臣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可赵睦自己呢?有谁在乎过赵睦这个人。

  这些年来,她真的一直在失去。

  只要真实身份不暴露出去,她定然会像所有名臣贤圣那样,以高光伟正形象名垂千古,若是秘密暴露,她无法确定历史和后世人会如何对她盖棺定论,唯一可以知道,是无论将会发生哪种结果,她都会把该做的事做好。

  人嘛,谁活一辈子心里没遗憾呢,她赵睦最多就是比别人多几个遗憾罢了,只要阿裳过得好,过得开心幸福,那些开心幸福和她毫无关系也没事,没事。

  心里反复如此说服着自己,赵睦扯起袖子擦眼泪,靠在墙上,咬着嘴,不停擦眼泪,左手腕上空荡荡,再不见那根褪色老旧的五彩绳。

  .

  熙宁二十三年上元节过罢,正月十六,百司开笔,赵睦如常乌沙补服应卯押班,甚至没人知整个年节她都不在汴都。

  高仲日调走,赵睦在大理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只剩下埋头做公务,偶尔遇见同样在大理寺当差的表兄陶知,她甚至除公事外都无话可说。

  快到清明时候,许久没联系的高仲日忽然跑来约赵睦出去踏青。兄弟之间说话直,待赵睦疑惑眼神落过来,高仲日略显羞涩道实情:“我想让你帮我约董之仪出来。”

  说罢,又喃喃解释:“你说你们不可能,我又特意隔了这许久时间,见你并无后悔意,故才敢来试一试,不算同你抢女人罢。”

  “胡思乱想什么呢,”赵睦拍高仲日上臂,总是从容而醇和:“自然尽力帮你约,不过先说好,你们成与不成,与我无关。”

  据赵睦了解,董之仪是个非常不爱出门玩耍的,想约她,除非有什么事情或东西她感兴趣,碰上她感兴趣的,她会毫不犹豫主动来找你。

  高仲日露出灿烂笑容,一拳头捣在赵睦胸口:“说的什么话,成了请你喝酒,不成是我不够好,入不得董娘子眼。”

  寻常没有大案要案时,大理寺主要差事分为审核案件和下派人手协助下级官员查办刑狱,赵睦升官到寺正,已不用再像此前东奔西跑,而今每日按时押班放衙,生活逐渐规律起来。

  休沐时帮高仲日约董之仪出门不是难事,因为赵睦趁董之仪给她还书时顺便约清明踏青,董之仪毫不犹豫拒绝了。

  高仲日也不气馁,自我鼓励着:“没关系,好事多磨嘛,慢慢来。”

  日子过得仿佛非常快,转眼又到休沐。

  休沐时是在侯府过,头天放衙到家,吃晚饭时,陶夫人讲:“小鱼儿,两日前小产了。”

  赵睦嘴里正咀嚼食物,稍顿,问:“是怎么回事?”

  她甚至不知小鱼儿何时有身孕的。

  陶夫人知“儿子”忙差事,此刻把事情来龙去脉与赵睦讲,末了又强调:“北疆复和狮猫儿去探望回来说,窦家父子给的说法是不慎摔了一跤导致小产,狮猫儿说小鱼儿不肯同她说实话,窦家那婆婆或许有问题,奈何狮猫儿是小辈,在窦夫人面前说不上话,北疆复是男人家,不好过多问妹妹妇人事。”

  小鱼儿赵余是开平侯府庶出女,她小产事不算大,不够陶夫人作为嫡母夫人亲自出面,小鱼儿生母小娘余氏是妾,即便再关心女儿,她也不能跑去窦家看望或照顾,这于礼不合,赵新焕更不至于亲自出面过问女儿小产事。

  正如小鱼儿出嫁前赵新焕尝与嫡长子所言,这些事到头来都是赵睦领着赵瑾赵珂来处理。

  “我明个和东归来一同过去看看,”赵睦低头喝口粥,继续咀嚼嘴里兜的食物:“东归来正好也休沐。”

  陶夫人叮嘱:“狮猫儿说窦夫人说话阴阳怪气,你明个到那儿后具体看看,若是觉着窦家当真不行,何妨把小鱼儿接回家来住,咱个可不受他窦家鸟气。”

  “嗯。”赵睦随口应着,“知了。”

  次日上午,万物欣生,细雨如丝,赵睦和赵瑾登来新晋国子监祭酒窦勉家门。

  因是突然到访,窦勉的夫人坐正厅招待儿媳妇娘家兄弟,解释道:“家曜他爹押班不在家,家曜出门去了,只能我这个女人家来招待你们兄弟,”

  不愧是四品大员夫人,相较于作侍讲夫人时,窦夫人今朝无论是气色还是气场皆优渥起来,人瞧着亦发福不少,坐正堂椅里颇为倨傲道:“二位公子尝尝我这茶,我儿花大价钱弄回来的雨前龙井,外头买不到哩。”

  赵睦品茶,赞好,开门见山道:“闻说舍妹身子不舒服,我兄弟二人趁休沐赶紧来看看,不知舍妹现在何处?”

  “哎呀,”窦夫人端坐着,微笑着热情道:“余儿小产,我比谁都心疼,昨日贵府三公子和四姑娘刚来看过,我也同他二人解释过,是余儿不慎摔倒导致小产,大夫可以作证,怕就怕侯府误会咱个亏待余儿,我可是把余儿当亲闺女待的。”

  “那是自然,”赵瑾放下茶杯,客气道:“只是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关系好,知小鱼儿身子不舒服,不放心,想要亲自来看看,不知小鱼儿现在何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没眼力价的正常人也该要领二人去看妹妹了,窦夫人偏偏仍旧推脱着:“公子们可能不清楚妇人事,小产见不得风,今日又落雨,外头湿气重,余儿得好好休息,老身唯怕公子们带了风冷气,再过给余儿就不好了。”

  她越不让见人,赵睦赵瑾越疑惑,赵睦不容置疑道:“还请命人点了炭火来,我兄弟二人把身上湿冷尽数烤去,再见小妹不迟。”

  言外之意,今个见不到小鱼儿,咱个没完。

  “……”窦夫人见侯府大儿子和二儿子说话硬,比三儿子和四女儿不好对付,只好答应带兄弟俩去内宅见妹妹,甚至按照赵睦所言,点了炭火来让兄弟俩烤身上湿冷意。

  磨磨蹭蹭大约过去半个时辰后,赵睦和赵瑾终于来到五妹妹小鱼儿卧房。

  房间算宽敞,不明亮,窗帘遮挡,据说是为了挡风,待婢女掀开床幔,惟见小鱼儿躺在被子里,浑身盖得严实,只露出张惨白消瘦的小脸,闭着眼在休息,虚弱到似乎下一刻会被风吹跑。

  赵睦没见过妇人生产,也没接触过小产,只阿裳学妇人科医书时曾在她耳边嘀咕过小产有多遭罪,严重的还会要去性命,阿裳还说自己以后千万不生孩子,也不要带孩子。

  “小鱼儿?”赵睦侧身坐床沿,轻碰妹妹胳膊的位置,柔声细语道:“大哥哥和二哥哥来看你。”

  小鱼儿应声睁开眼,眼睛肿着,看见赵睦的瞬间眼泪夺眶而出。

  窦夫人瞧见,在旁奚落:“怎么又哭了啊,你这当着娘家人面掉眼泪,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啦!”

  “窦夫人想洗什么?”旁边负手而立的赵瑾垂眸乜她,冷声冷气道:“我兄弟二人进来后啥都没说呢,吾妹不过是掉点眼泪,窦夫人在害怕什么?”

  “呃……”窦夫人被个小辈呛声,横眉冷目解释道:“小产而已,哪个女人一辈子不经历?你们侯府人都金贵,区区小产,兄弟姐妹几个轮番跑我家来过问,好似我苛待了你家妹妹一样。”

  赵瑾不说话了,在言语争论这方面男人鲜少能说得过女人,赵瑾往床前来一步,让小鱼儿看见自己,问妹妹道:“怎看着这样虚弱,与二哥哥说实话,医药皆齐备着?”

  小鱼儿不开口,只不停掉眼泪。窦夫人又准备开口,被赵瑾一个眼神甩过来,她吓得闭了嘴,鼻子里冷哼一声。

  赵睦给小鱼儿擦眼泪,问:“大哥哥摸摸你被褥,方不方便?”

  小鱼儿仍旧不说话,眼泪流更凶。见此情况,赵睦顺着被子下去摸小鱼儿胳膊,摸到的竟然是捆绑布。

  乖乖!若非赵睦供职大理寺,见过各种各样捆绑囚犯方式,她不会发现小鱼儿是被用款布条子捆绑着扔在床上!

  “长穆。”赵睦神色仍旧平静,只是声音稍微放低沉。

  “大哥。”赵瑾应,再往前半步。

  “过来帮忙,”赵睦探身,掌心贴住小鱼儿额头,“咱个带小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