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92、第九十二章

  话说赵睦十九岁才从南边返回汴都那年,端午前某日晚饭后,在其蓁院门口,阿裳与她争执过几句,拌嘴罢,那丫头转身离开时气鼓鼓扔她个驱邪祈福五彩手绳。

  那绳在手腕上戴挺久,今朝老旧褪色,赵睦舍不得取下存放,却然在查出皇啸秋案牵扯汴都府府尹康万青这日,毫无征兆,五彩绳自己断了。

  彼时大理寺少卿杜励刚亲自请康万青来过大理寺问话,大人物们离开,喽啰们留在屋收拾现场。

  高仲日整理问询记录,见赵睦站对面书记桌后低头发愣,问:“怎么?”

  “……没事,”赵睦继续整理桌上其他证据,断绳无声握手心,好找机会揣进怀兜里,随口岔开话题:“赴单州的人还没归?”

  不久前衙署里再派人手,分别去往皇啸秋家眷被土匪劫杀的单许二州交界,以及皇啸秋老家复查,新近传回消息,道是走访调查有新发现,近日将带证据归。

  “尚未闻有新消息。”高仲日说起案子事,与赵睦讨论起方才少卿与汴都府尹康万青对话,得结论道:“虽咱们刑狱案事只看证据说话,然这位康府公,瞧着太不像‘犯水者’。”

  ——大理寺官员习惯把涉案称为犯水,缘何?大理寺卿铁弥曾说,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犯水之意,是为犯民,官员贪赃枉法也好,草菅人命也罢,渎职懈怠都算,归根到底无不是在侵犯百姓之利,故称之犯水。

  话说仍回,无论从官员考核的德行勤绩廉哪方面来说,汴都府尹康万青府公都是名声在外。

  康府公体弱,人皆知汴都府下辖县域官员趁他病弱老实而欺上瞒下者不在少数,那么他被牵扯进皇啸秋自杀案来,也是件值得怀疑的事。

  任谁看去,康万青牵扯此事都像是遭人栽赃陷害。

  “我看康府公身边那个师爷嫌疑莫大,”高仲日道:“方才少卿与康府公谈话,大家都亲眼所见,康府公气弱身虚,每答少卿问,则都要转头询问那师爷意见,似师爷是主,康府公是个听话傀儡,全要看师爷脸色办事。”

  康万青以体弱多病为由,道是公事都由师爷代为处理,他哪日做了哪些事,麾下师爷记得比他本人清楚。

  “且往下查罢,对错真伪难凭几句问话可辨,”赵睦收拾完东西,公文夹到胳膊下朝门外去:“至少我不认为康府公似看起来那样老实。”

  高仲日抓起最后一卷记录大步追上来:“可事实就是,近十年来,吏部关于康府公考核结果无有任何问题,我们私下也没查出任何端倪。”

  最最重要的是,整个汴都官场皆知康万青清贫,其家中女眷鲜少参加官宦贵夫人聚会,内外子弟全在公办学庠读书,他自己还每月拿出部分俸银禄米,用于资助汴都慈幼院里的孤苦孩童。

  赵睦无声摇头,不认同高仲日所言,却也没有继续发表自己观点。

  皇啸秋苗同军自杀死谏重新并立案后,合称之“六月谏案”,此案真正查到康万青头上时,连人到中年、见过蛮多大风大浪的大理寺少卿杜励都有些诧异,不得不及时上报铁弥铁寺卿定夺。

  铁寺卿为此又特意私下去见三台相请示,兜转好几圈,三台相力压座下众臣,才拍板决定让康万青应大理寺传,亲自去过案。

  此举虽小,影响甚大。

  终究是官民有别,自柴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三品大员应有司传案过问,三台此举算是传递出某种讯号,日后的柴周朝堂,风向或许当真要变,而不再只是流于形式,令止于公文上。

  查疑断狱,抛去绝不可能的情况后,剩下那个结果无论多么出人意料,它也都是真相,从个人角度来看,赵睦隐约觉得康万青是那种口蜜腹剑的人。

  终究直觉不能当证据,不然要大理寺奉哪门子公秉哪门子法。

  在赵睦看来,汴都府尹,正三品实权大员,大周国元都首官,不是谁人都有本事来当,更绝非轻易可动可招惹,康万青稳坐府尹十余载,本事绝对不可小觑。

  从皇啸秋这条线上,大理寺查到康万青涉嫌与国子监司业索吟有利益输送,现阶段暂无直接证据能证明利益链两端即分别是康万青和索吟,敌暗我明,查案官员遂决定故意打草惊蛇。

  此番传康万青亲自过大理寺来问话,理由是汴都府办皇啸秋案涉嫌渎职。

  本来就是,无论大理寺是否查出康万青有问题,三台决定使皇啸秋案和苗同军案合并再查时,汴都府尹康万青便注定要为这桩冤假错案付出相应代价。

  贺氏父子伏法,朝中势力四分五裂,重新进行大洗牌,朋党林立,此般情况下,暗中不知多少双眼睛如恶狼般盯着汴都府尹之职位,只要康万青走错半步,等着他的就是万劫不复。

  若康万青真的有鬼,他此刻怕是比所有人都要焦虑着急。

  大周律法对渎职者严惩不贷,索性皇帝仁慈,念着往日功劳苦劳都不会对康万青判错案下重罚,而那些非我势力可不同,他们巴不得康万青不得好死。

  仕途之中,死人最可以利用,也只有死人才不会碍事。

  这厢里赵睦与高仲日聊康万青自然聊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六月谏案掌舵之人,已随着案件牵扯愈发复杂而由原本的寺正官李雪瑞升级成少卿杜励,赵睦也好单耕也罢,包括高仲日在内,一应办案官员其实都是听吩咐办差的喽啰碎催。

  当日傍晚,大理寺少卿杜励为表歉意,特意做东请汴都府尹康万青来三思苑吃饭,杜励举起手再三保证吃饭不是酒局,没有那些吃喝///嫖///赌腌臜事,康万青才勉强答应前来。

  饭局而已,仅仅是饭局,甚至连菜肴都没敢放开着点,荤素搭配吃着还行,价格合理不出格,也没有敬酒劝酒那套糟心烂事,来的人难得吃回轻松席。

  既是诚心请客,菜肴点的大多是康万青家乡菜,浓油豆豉系偏咸,赵睦饮水有些多,半路出来去水间。

  回来路上,在长廊拐角处遇见三思苑东家王静女。

  “别来无恙,赵大公子。”王静女两手抱身前,正是在等候,“若我不曾记错,自阿裳离开,大公子就没来过三思苑吧?”

  “有事?”赵睦平静目光落过来,带着几分疲惫,不接对方主导下的话题。

  四目相对,须臾即错开,王静女勾起嘴角笑,笑意不明:“过几日我动身南下,恰好路过阿裳所在州府,必然要去见她,大公子可有书信或物件要带?”

  “多谢好意,不劳。”赵睦轻点头示谢,错步将离开。

  “阿裳与我来信了——”在赵睦与自己擦肩而过后,王静女再开口唤住赵睦脚步,“信里说她竟在给人家治跌打损伤,还结识了志同道合的新朋友。”

  赵睦半转回身看过来,不语,只拿一双漆黑幽深眸看王静女,口中分明无有只言片语,却然浑身上下散发的气场都在反问:

  ——我家阿裳做这些事,有何可大惊小怪?大抵是你不知,不知阿裳有多全能,天文地理,农医工商,没有一项是她拿不出手。

  王静女无意识间暗搓搓手指,笑起来掩盖突如其来的心虚,自嘲着道了实话:“有些事不想让阁下牵扯进去,见谅了。”

  赵睦稍微往长廊另一端偏头,静谧无声,没听到任何动静,沉默片刻,回王静女以微笑,唇边梨窝浅浅:“想要我不插手,且看你拿甚来与我换。”

  便是这片刻沉默里,王静女心中忐忑不安达到顶峰,说实话,与赵长源这般人交锋,她其实不是对手,万幸,万幸最后赵睦开了口接话,若是他再沉默,王静女怕是会招架不住。

  “令妹在离推生活得比在汴都更自在,”王静女笑意融融道:“其实之前与她恁长时间接触下来,我挺喜欢她,她确实招人待见。”

  那个唤吴子裳的丫头,目前来说是唯一能被拿来胁迫赵长源的存在。王静女话落下,紧紧盯着赵睦脸上任何细微变化。

  曾有多少人暗中研究开平侯府嫡长子赵长源,研究这个令人好奇的家伙。

  此人自幼离家,回来后仍能不费吹灰之力站稳侯府嫡长子地位,并且年少成名,获封嗣侯爵,声名远扬;

  形势大好下遇未婚妻不幸夭折,此子敢于舍弃已有一切,只身南下读书,回来后连中三元顺利入仕,凭一己之力拔高当年殿试的整体水平,皇帝赞之有“擎天架海才”时,他不动声色把开平嗣侯爵让位给了二弟赵长穆,功名利禄他是真不在乎;

  入仕后,同科榜眼探花分翰林院里受栽培,出入随习于大能,对问天子,听议朝政,他朝储备为宰执,唯有状元赵睦下百司,起步治水九品芝麻官,龙困浅滩遭虾戏,凤陷深林被雀欺,后调大理寺,三年内连擢级拔阶仍旧未得靠近中枢凤池,瞧着他本人似乎也不着急;

  朝中多少朋党试探和拉拢,此子皆是无动于衷,无欲无求。

  真正无欲无求无外乎两个原因,要么没见过好东西,不知权利富贵好滋味;要么经历过太多好东西,已视荣华富贵如烟云,视金银珠宝如粪土。

  赵睦此人生来便是青田赵氏子弟,其父又有今朝权势地位,赵睦何等天生富贵,外物于之已无用,唯其身边教养的吴氏女,似牵扯着赵睦身上生死穴。

  听到赵睦所问,王静女心里终于找回几分着落,反问道:“大公子觉得我们能提供甚?”

  她心想,用吴子裳威胁赵睦不是不管用,此刻赵睦既能问出她能拿何来换,便说明赵大公子也不想和自己背后所藏势力撕破脸。

  须臾,赵睦盯着王静女,脸上浅淡笑意同时小有加深,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账簿。”

  此账簿究竟指谁的账簿?指哪个账簿?赵睦没说,王静女心若擂鼓。

  怎么也没料到,赵大公子微笑起来时,模样分明比平素温和淳厚态更加惹人倾心,却让人觉一股寒意从脚心直窜而上,顷刻间透至四肢百骸。

  与赵长源斗法,王静女自觉当真不是对手。稍默,她刻意放慢语速来遮掩音腔里的紧张,道:“我是否可以理解为,大公子愿意同我家主人共往下走一步?”

  “不急,”赵睦胸有成竹道:“在此之前的事情总要先解决,否则地基不牢,只会地动山摇。”

  王静女道:“大公子的意思是,不愿与我主共谋下一步喽?”

  “?”赵睦罕见地双眉上扬,露出疑惑表情,旋即摇头失笑:“倘你主诚心想要解决问题,两日后下午,钟山街李三儿茶居,赵某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