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89、第八十九章

  最后送董之仪离开时,明显可见她眼里强忍的湿意,便是情绪如此不好了她还会笑着同赵睦和谢岍道别。

  谢岍虽身量高且长得副男相,常被陌生人误会成男人,是女子这点毋庸置疑,即便给相识之人看见她与董之仪同进出,别个也不会说啥伤害董之仪名声的话,毕竟以前曾说过谢岍好女风的人,已尽数被她秋风扫落叶地收拾了个遍。

  再拐回来独间,谢岍进门就开始哼哼:“我就说嘛,你对别个人何时如此上心过,还花费恁大功夫给人寻绝版书籍,原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哦,不厚道。”

  “她只是在挣扎,”赵睦慢条斯理吃口茶,偏头看向半开的窗户外,外头是喧嚷长街:“相亲是借口,彼时我想接近她,何尝不是她也想找机会接近我。”

  董之仪在纠结,纠结那些和她家里父母有关之事,不然初次见面时她不会专挑时兴的命案话题和赵睦聊,那姑娘虽明理,心思诚然不深,根据赵睦判断,董之仪手里定然掌握有何种可以揭露黑暗的证据,那证据对她家而言足够打击,她不敢,偏偏她又无法做到对公道冤屈置之不理,是故她深深矛盾纠结着。

  谢岍咕咚咕咚喝完杯中剩茶,抹嘴同时坐下来,道:“她接近你?为何,莫是想要揭发她父兄犯下过的种种罪行?我看那女子脑袋没毛病啊。”

  谢岍在西北生活久,说话口音不注意时多偏向祁东和西大原,赵睦一愣,没听懂那句重读在“女”字上的“女子”一词是何意思。

  不解何意不妨碍她理解谢岍所言,摇头道:“勋爵世家,官宦宅门,你有你的言难尽,我有我的说不得,她有她的受熬煎,如是而已。”

  “慈悲。”谢岍自幼生长在道门山野,无拘无束,此生最不喜欢高门里那些烂事,只低头再给自己添上满杯茶。

  谢家最不缺钱,这并不影响谢岍节俭,既然花百余钱买来小小一壶茶,不喝完它这厮不会走,赵睦静静陪谢岍喝茶,低头把两日来的笔录再翻看。

  反而看得谢岍直摇头:“你们大理寺办差,真是够不容易。”

  “何时离开?”赵睦道:“我去送你。”

  谢岍捏着茶杯咧嘴:“约莫再有三五日,兵部冷不丁让边将年中回来述职,其实也没啥可述,我去听过那些述职,都是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

  “届时我去送你。”赵睦道。

  边军戍国,谢岍每次离开汴都时,赵睦只要在汴,基本都会亲自去送。沙场无情,刀剑无眼,那身甲胄穿在身上时,谢岍的命就不是谢岍自己说了算,保不准赵睦见友人的哪一眼,就会是此生的最后一面,岂能不珍惜。

  谢岍拒绝:“这回就别送了呗,你手头事也不少,一天到晚奔波劳累,得空就歇息会儿,再者说,咱再过半年不就又回来了。”

  “要送的。”赵睦坚持,不知何时起对送别生出种恐惧,既有恐惧,她便不能不去克服。

  “妥妥妥,你送,让你送。”谢岍不跟犟种犯犟,问:“你年中政绩考核如何?”

  赵睦仍旧半低着头看笔录:“结果尚未出。”

  “问你外祖父呀,”谢岍道:“这种东西结果早已出了的,只是不到公布时,你稍微打听下便能知,别个都开始摆升官宴了,唯你这傻缺实心眼,还在这老老实实等结果。”

  “没功夫操那个闲心,升升降降的,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赵睦端茶杯偏过头去喝茶,谨防茶水洒笔录上。

  “懂了,”谢岍喝茶如牛饮水,仰起头吨吨几下咽就是一杯,“胜券在握呀,赵寺正。”

  被赵睦平静瞥来一眼,谢岍龇起她满口大白牙回以嘿嘿傻乐。

  “……”赵睦无语抿嘴。

  “你们汴都官场也够复杂的,”片刻后,谢岍又开始嘴碎:“不隔年自杀俩教书先生,三台都不反省反省自查自查?”

  “查什么,查贺党余孽么?”赵睦合上笔录装之回挎包,淡然而内敛:“撤都堂换三台,瞧着百司大变更,其实换汤不换药,贪官污吏还在,朋党组织猖狂,若真要刀子见血,恐怕会杀得整个大周朝廷机构瘫痪,引起天下大乱。”

  这也是皇帝和三台在贺氏父子伏法后不挖贺党兴连坐的原因,不是法不责众,而是这个朝堂有大毒瘤,深入国家骨血连着朝廷筋脉,皇帝尚不敢轻易剔之,赵睦等刑狱之人现阶段又能如何?

  “叮~”一声清脆响,是谢岍屈起手指弹在瓷身茶壶上,竟有几分悦耳。

  “下山十年久,还会诵唱旧日经文?”赵睦忽然如是问。

  “会。”谢岍自信点头,她出生在赫赫有名的君山道门,有些东西简直刻在骨子里,不死不忘:“想听?”

  “哼一段也行,”赵睦食指指腹用力搓过眉心,“这个案,惹得人心烦。”

  谢岍又弹了下茶壶身,修长而粗糙的手指在桌面敲打起节拍,低低呢喃诵唱出声。

  “志心皈命礼,九天应元府,無上玉清王,化形而满十方,谈道而趺九凤。三十六天之上,阅宝笈,考琼书;千五百劫之先,位正真,权大化……”

  道家经能抚世人心,谢岍哼唱得声低,赵睦偶能听清楚几句,是逢凶化吉的雷祖宝诰。

  给心烦意乱人唱雷祖宝诰?赵睦无心细想,大概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赵睦此时是念起了阿裳。

  要是阿裳在,待自己奔波忙碌整日后,回家坐在桌前一起吃饭时,她把一些想法和思路换个说法唠给阿裳听,阿裳准能准确明白她的意思,还能给出点拨般意见。

  她家阿裳看人和事眼光可精了,不输那些心思缜密的公门高官。

  可是阿裳不在汴都,阿裳回自己出生的地方去了,或许连父亲赵新焕都不知阿裳终将会去向哪里,更别说,保不齐阿裳是否当真回出生地去了。

  赵睦了解那丫头的随意性格,说不准她走到半路遇见个环境不错的地方,便直接选择住下来。这是阿裳能干出来的事,赵睦太了解她。

  待谢岍唱罢声落片刻,赵睦两根手指并在一起点点桌面:“茶喝完没?喝完我还要回大理寺。”

  忙碌些吧,忙碌和疲惫可以暂时麻痹其他一些事情,可以掩盖住一些不该继续有的龌龊心思。

  “啊,”谢岍晃晃茶壶,大约剩下茶根:“这个点都放衙了,还回大理寺弄啥?回去吃晚饭呀。”

  “天气尚热,苗同军尸身还停放在大理寺里未下葬,他可没时间等我踩点上下衙,等我悠悠然一日三餐,等我不慌不忙把案子一步步查,”赵睦收拾好东西起身往外走去,“先走了。”

  面对一心只有公务案子的友人,谢岍轻轻叹口气,认命地起身追出来:“渟奴,等等我嘛,送你一程呀!”

  ……

  伏暑彻底过去后,天气冷得非常快,厌人蚊虫似一夜间销声匿迹,晨早和日落后两个时间段里,人甚至能觉到几分透骨冷意。

  苗同军案前期查得很快,确定他系自杀无疑,可待他尸身下葬后,长达十余日时间里,苗同军遗书中所涉及事件却是一筹莫展。

  擢拔调任公文从吏部发到大理寺后不到半盏茶时间,两位评事官赵睦和单耕,愁眉不展跟着寺正李雪瑞从汴都府回来。

  几人垂头丧气在屋里坐下,高仲日过来与几人倒茶,及至赵睦身边,趁弯腰倒茶耳语问:“还并不了?”

  赵睦无声轻摇头,苗同军下葬后,汴都府一口咬定并案证据不足,不肯签字把皇啸秋案相关卷宗转给大理寺。

  照理说大理寺乃天下刑狱最高司,有权调用朝廷百司里任何与案件相关卷宗,奈何三台下文来,明面上催促办结苗同军案,实则不想大理寺把苗同军案与皇啸秋案合并再查。

  寺正李雪瑞请大理寺少卿杜励出面与三台交涉此事,三台对此态度明确,秋闱在即,朝廷不想把与学院相关的任何事情闹大。

  眼看着还有两日便到苗同军案下结案书的最后期限,此案相关官员个个愁眉不展。

  不多时,赵睦看见外头院里有人在搬桌椅,便听单耕问高仲日:“他们做什么?”

  “打扫屋子,”高仲日语气轻快几分,掩盖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方才吏部公文送过来了,五寺丞调走一位,下面人依次往上走,长源补缺寺正啦!”

  他自己则未升未调,还在原位置,这下可好,他与长源同期入大理寺,而今差距彻底拉开。

  还没等屋里人拱起手说恭喜,赵睦忽然与寺正李雪瑞四目相对,又转头问高仲日:“吏部发来咱司的公文,是只有我司升调名单还是各部大名单都有?”

  吏部习惯如此,同性质公文同收同放。

  “公文名单我看过,只有我司擢调迁任情况,”高仲日不解:“怎么了?”

  “同我厮跟【1】去趟太学馆!”赵睦拉上高仲日直接往外奔去。

  随着满头雾水的高仲日被拽出屋门,李雪瑞也反应过来,招手单耕起身朝外去:“长源去太学查倒底哪路大神仙赢过苗同军,当上了那让人搭性命的六博士首席,咱俩个亲自去趟广文馆,我倒要看看,那两条人命究竟是挡了谁的道!”

  .

  不着家,“儿子”说差事忙,越来越不着家,陶夫人连关心都无从下手,即便偶尔见了面,坐下来吃个饭,渟奴始终表现得平静且正常,除去人越来越瘦,越来越无悲喜。

  渟奴随她舅,生来长梨窝,又与她舅的漂亮大梨窝有所不同,渟奴只在开心笑起来时梨窝才会现出模样,加上这孩子脸上惯常没太多表情,素日温和内敛,说话平心静气不急躁,而今梨窝干脆好似隐居起来,全无踪迹。

  大理寺办案相关事宜陶夫人不得而知,只是新听说渟奴见了董家女,这日,天气凉爽,陶夫人让人往大理寺给赵睦送去几套换洗的秋装,向晚,赵睦特意腾出时间回家看望母亲。

  陶夫人前脚还在向洪妈妈抱怨渟奴,抱怨这孩子一心只扑在差事上,不用想就知道吃穿用度都是瞎对付,待后脚赵睦出现在她面前,这为娘的立马又有表不尽的心疼要说。

  飞快喊洪妈妈把各种上等名贵补品食物往桌上端,陶夫人把坐下吃燕窝的“儿子”仔细看,看得鼻子发酸:“分明已是升了官职和品阶的人,怎么还会忙成这样?瘦脱相,脸颊都凹进去了,不好看。”

  那日从擢拔官职方面入手,李雪瑞带手下官员猛查太学和广文馆里顶替了死者升职的人,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又或许是做过太多坏事始终安然无恙之人麻痹大意,真让大理寺在这方面查出问题来。

  五位寺丞共同花押复核,准皇啸秋案和苗同军案并查,公文再递中台,越过中台左右二丞而直呈右仆射许敬尧,始得勾阅而允,汴都府及刑部奉命配合,不得干涉阻挠。

  事情正奋力往前发展,主办官员之一的赵睦忙碌些情有可原,对此未多做解释,只道忙完这阵子就好。

  陶夫人道:“如此忙碌还能抽空见董家女,许是能成?”

  “……”赵睦低头吃粥,一时接不上话。

  便是这个短暂沉默,让陶夫人误以为是默认,轻拊掌而叹:“各方神明保佑,我儿渟奴能寻到个相伴之人,我便此生无憾了。”

  “母亲,”赵睦淡淡问:“恕儿斗胆,您当真觉得,儿以此狼狈身,能寻来好人家姑娘共度光阴?”

  “渟奴!”陶夫人一听这话音有些不对劲,立马教育:“你可不能为完成父母口中任务,就利用权势去逼迫别家姑娘!若敢如此,我绝饶不了你!”

  赵睦未能答上话。

  彼时洪妈妈端来锅东坡肉,掀开门帘就开始说:“西边竟起火烧云了,红灿灿的真好看,明日又是个大晴天哩。”

  秋凉后鲜少会有烧云,真怕秋老虎反扑,那热起来实在比三伏还难受,又热又漉。

  屋里“母子”二人同时扭头向敞开的北边窗户外看,陶夫人清澈眼底倒映着橘红光亮,神色平静。

  赵睦收回视线,半低下头转转手中筷,喃喃道:“不知阿裳寻到旧居否。”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作者有话要说:

  【1】厮跟:方言,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