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86、第八十六章

  立过秋,天渐转凉。

  大半个月后,这日夜通宵细雨洗刷天地,清晨起,凉意悠悠绿叶新,天幕上布满轻柔碎雨云,本慵懒惬意,随着百姓们各事其业,上工的上工,出摊的出摊,纺织的纺织,上学的上学,空气里很快充斥起某种百姓习以为常的油腻与闷热。

  连路过这里的风都变得喧躁,这是汴都常态。

  康乐坊的修旧人一声修旧调子唱悠扬传很远,有妇人提着尿壶出来喊修旧,走到维素巷口的修旧人应了声调转担子往回走,身后某个家户里却忽然响起道凄厉的女子惨叫,吓得修旧人掉了手中铜铃铛,以及斜对面妇人手中破尿壶。

  “啪!”,缺了个豁口的尿壶彻底摔碎。

  半个时辰后,一拨百姓没见过的海蓝袍公门人围封起单排巷的第二家,凶神恶煞的陌生差役佩刀执棍,如何都呵斥不散围在巷子口看热闹的老百姓。

  一个矮个子青年男子踮着脚用力往前挤,直到扒住最前面个大高个的肩膀才得以站稳:“爷们儿,谁死了,谁死啦?”

  警戒线前负手而立的大高个应声偏头,眼眸半垂看男子,促狭道:“你若是把我挤过警戒,杀威棒你替我挨喏。”

  “咦——”小个子男子上下打量面相不善的大高个,拖长声音用汴都附近方言道:“看恁(你)说嘞是啥话,要越也是恁越线,咋是也轮不着我替你挨打,爷们儿掰(别)开这玩笑,我胆小,吓坏了恁得包(赔)我哩。”

  大高个拍掉男子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嫌弃地掸了掸肩头。

  男子觉着对方这个动作是在挑衅鄙视自己,往地上吐口痰道:“听口音,爷们儿恁外地人?”

  谢岍还没吃早饭,饿得烦,不搭理人,只是盯着案发家户。

  “欸,恁耶没教过恁出门儿在外,掰跟人甩脸子?”男人又扒拉下谢岍手肘,把自己胯往前突,试图让腰间蹀躞带更显眼:“恁爹没给恁说,出门在外,不是所有人恁都惹得起?”

  蹀躞带,非公门富贵者不可佩戴。

  “恁住这儿?”大高个谢岍忽然换上地道汴都方言。

  男子明显一愣,努力往前顶的胯默默收回去些许,用劲挺直腰背,试图在大高个面前不显得太过弱势:“土生土长嘞汴民,祖上八代皆汴籍,我家就住这条巷子里!恁不知道吧,俺个维素巷住嘞都是公门官身,呵。”

  “中中中,恁厉害,恁是官老爷,”谢岍把胳膊往男子肩膀上一搂,一副自来熟的哥俩好样,下巴朝案发户方向抬:“第二户,喏(那)是谁家?”

  男人不屑地想挣开谢岍,结果发现这大高个的胳膊似把千斤重的铁钳,牢牢把他钳住,挣扎不得。

  男人间的较量很简单,力量对比,高下即判,矮个子男人觉着自己输了,没面子,黑下脸:“恁给我松开。”

  “爷们儿掰这样,咱个好好说话,”谢岍笑,满身阖闾匪气,比□□大哥还像大哥,摸出个令牌拍进男人怀里,“我问啥,恁答啥,皆大欢喜。”

  男人拿起令牌看,乖乖哩,大理寺!

  “原来是同僚,”男人换上谄媚笑颜,恭敬把令牌还进谢岍手中:“兄弟恁尽管问,在下绝对姿(知)无不言!”

  谢岍对这前倨后恭态度见怪不怪,指指第二家再问:“喏个(那)是谁家?”

  “太学博士,苗同军家。”男人不假思索,又好奇:“咋,他死啦?!”

  “咦,”谢岍拍他胸脯,只那么一下,直把人拍得咳嗽,“恁咋知嘞?恁杀哩?”

  “呀!!兄弟可不敢乱说!!!”男人吓得腿软,连连摆手:“喏家就两口俩,上莫(没)老下莫小,连个仆人都某(没),他媳妇成天不出门,还是个阅(药)罐子,要寻死早死球了,这些年都好好活着嘞,那可不就是不想死?他家死人,只可能是苗同军想不开。”

  想不开?死者想不开什么呢?

  谢岍搂着男人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两下,稍微弯下腰与之低语:“找个地儿,咱请兄弟喝杯茶?”

  “咦,”男人拱手:“那可嘚!”

  二人勾肩搭背挤出人群找地方吃茶去,不多时,大理寺差役及仵作抬了个素布包裹的担架出门直接进马车,赵睦处理完手头事,不见围观人群中那大高个,走过来向差役询问。

  附近茶馆不多,赵睦首选到距离最近且有单间的小茶馆找,果不其然,一下找到谢岍。

  “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个大理寺赵长源赵评事。”谢岍人模狗样给矮个子男人介绍赵睦。

  男人作揖行礼,殷勤拜好道:“在下国子监书学馆助教皮执,见过赵评事。”

  国子监书学馆助教和大理寺评事都是正八品,这位皮执助教之所以对赵睦恭敬尊崇,背后无非是清水衙和实权署的区别。

  谢岍太了解赵睦不是那有功夫与人寒暄废话的人,直接了当对皮执道:“辛苦皮助教,把刚说的再给咱个赵评事仔细说说吧,”

  “长源,你过来坐,”谢岍在外面从不称呼赵睦小名,很给面子,让开椅子按赵睦坐,并趁机捏了捏赵睦肩膀暗示:“你们聊,我到外头整点吃的来。”

  大理寺办案,谢岍是外人,不该听的绝对不听,界限分明,分寸适度。

  “妥,给我来份胡辣汤。”赵睦领会谢岍意思,这个皮执应该知道点什么东西,得好好问。

  别看谢岍长的人高马大,俩脸蛋子被西北风沙皴得干裂,糙得远不比赵睦十成之一精致,但是谢岍心思细腻啊,办事绝对稳妥可靠,她嘴上说着去买吃食,其实人压根不会离出这个小单间十步远,时刻警备。

  放赵睦和个陌生人单独待着说话,谢岍比赵睦自己还要高度注意赵睦的人身安全。

  术业有专攻,赵睦不懂谢岍那套行军打仗,谢岍也不懂赵睦查疑断狱,她差人买了早餐回来,自个都蹲门外喝完碗胡辣汤,解决掉两盘水煎包后,赵睦还没盘问完皮执。

  眼瞅热腾腾的肉胡辣汤就要放凉成碗皮冻子,谢岍犹豫着要不要先帮渟奴把胡辣汤喝了时,屋里头响起寒暄别声,谢岍端着胡辣汤以迅雷不及掩耳速躲进隔壁空单间。

  赵睦送人从不远送,哪怕对方是皇帝,她也是走到门口就停步。

  吩咐随差好生送皮执离开,赵睦抱起胳膊靠上门框,问:“买有茶叶蛋么?”

  “有,”谢岍从隔壁出来,挎包里摸出包在油纸里还热乎的俩茶叶蛋,碎叨道:“茶馆伙计还不让把外买的吃食带进来,嘿,这什么霸道规定,煮鸡蛋又没用他家茶叶,真是店小规矩大,池浅王八多。”

  在熟悉的碎碎念中,饥过头到胃疼的赵睦飞快剥了茶叶蛋,一口半个两口一个,鸡蛋皮光明正大丢地上,还没咽下,谢岍已把那碗皮冻胡辣汤端到赵睦面前。

  “不**,”赵睦嘟囔着取下腰间小水壶喝口水,把鸡蛋顺下去,道:“你得陪我去个地方。”

  谢岍呼噜喝一大口放凉的胡辣汤,不满:“我好不容易回来趟,找你玩还是找你当差来?”

  “陪陪我嘛,”赵睦示弱从来不含糊:“我要去见几个放虎皮钱的。”

  “走着!”谢岍又呼噜喝口胡辣汤,这个必须去,保护渟奴人人有责,放虎皮钱的人可没善茬。

  赵睦急着办事,不待把小水壶挂回腰间,人就大步流星朝外去,谢岍一手端个空碗,一手端着原本买给赵睦的胡辣汤大口大口喝,人三步并两步追上来,她还要把人家早餐摊子的俩碗给还回去哩!

  “死者苗同军,国子监太学博士,投井而亡,早上他媳妇发现的。”驶向城东的马车上,赵睦简单提涉案人。

  谢岍歪头快速翻看着赵睦盘问皮执所写记录,随口应:“太学博士,正六品,掌教五品以上郡县公之子孙、从三品曾孙,每经百人,每七十学生有典学四,掌固六,汴都籍十五,对哈?”

  自贺氏伏法,朝廷百司新整改,赵睦便让谢岍背记新的百司职权官责,熟悉朝廷机构现行运作,为难得谢岍吃不好饭,要知道,我们谢营长最不喜欢背书,但没办法,渟奴让背的,就算背书背到头发掉光那也得背下来呢。

  “对,没错,非常好,”赵睦往前倾身,大口吃谢岍去还胡辣汤碗时又顺便给她买的卷饼,酱汁好险掉身上,鼓着嘴:“太学博士俸禄如何?”

  谢岍想半天,吭哧瘪肚勉强对答上来,想架二郎腿又发现车里空间不够大,只能老老实实并腿坐好,“现行还是高俸禄养廉洁之策,他们太学博士的俸禄足够养活死者两口,怎么会怀疑苗同军借虎皮钱?”

  “苗夫人说昨夜有帮人来找过苗同军,自称苗同军朋友,但苗夫人从没见过,苗同军跟他们出去了大约小半个时辰,苗夫人说他回家后身上有淤青,仵作简单查看后证实死者确实挨揍了,”赵睦单手从腰间皮制挎包里摸出张借条,嘴里兜有卷饼,鼓起半边腮:“这是苗同军夹在遗书里的借条,你看认识不。”

  经天纬地谢重佛曾虎虎生风横扫整个汴都黑门,民间恶//势//力帮//派大小百余家无一漏网全被捣了老巢,导致现在那些民间帮//派///势力见着谢岍都恭敬称呼声“二爷”,虽然谢岍表示不喜欢这个所谓尊称,但也比喊“二///奶”好听多。

  别说,借条上这个放虎皮钱的组织她还真认识。

  “靠,”谢岍指着借条上盖人名印章的地方,用力戳两下:“这人是之前这个黑贷组织里一个小头目,曾吃里扒外与我合作打掉他老大,毁了那黑贷老巢,现在摇身一变他又拉起摊子成老大,真是风水轮流转,欸你们汴都治安都是这么好吗?三年不到叫人又发展起来,怎么着,春风吹又生啊。”

  赵睦:“......”

  淡定,谢佛狸没别的缺点,就嘴碎,老碎碎,比卷饼里的花生碎还碎。

  赵睦匆匆吃完最后一口卷饼,擦着手,鼓着半边脸嘟哝:“说正事,苗同军借虎皮钱一千两,据证他没有吃喝嫖赌恶习——当然,现在不能证据确凿排除此结论是否为真,所以我们此行目的有二。”

  “知道,”谢岍虽然不喜欢读书和舞文弄墨那套,但是脑子转飞快:“首先要搞明白苗同军是否沾染吃喝嫖赌事,其二,搞明白苗同军借这老多钱的目的。”

  “到位。”赵睦打了个响指,拧开随身小水壶喝水。

  谢岍道:“可这事发生在维素巷,不该本地县衙或者汴都府接手么,咋直接拔进你们大理寺了,莫是和此前那位勇跳大明门的有关?”

  “唔,”赵睦咽下水,指骨节擦嘴角,苗同军所留遗书内容她不能告诉谢岍,“这个还说不准。”

  皇啸秋是官至正七品,没有硬性规定必须要大理寺接案,汴都府抢在前头到现场,案子便给了他们,不过这回的自杀主角苗同军官至正六品,品级达到规定,则他的案件只能由大理寺受理调查,负责此案的寺正官李雪瑞有意并案,但前提是有确凿证据指出两个案子有共同点。

  李雪瑞率领的这帮人现在查案分两拨,赵睦负责追明面上的现案,另一位名为单耕的评事官负责追两个案子是否有共同点。

  “总感觉这事简单不了,”赵睦嘀咕着,“保不齐还得抽空见位新朋友。”

  “谁?”敏锐如谢岍,飞快从赵睦如常的语气中听出不同寻常,甚至有些八卦。

  “国子监祭酒董公诚女儿。”赵睦瞥谢二,是镇压泼猴的眼神。

  “啊!”谢岍震惊:“那这是从上到下坏一窝呀。”

  “不好说,董公诚的嫌疑放不到明面上,但也洗脱不了,”赵睦就事论事:“官场里混迹的有几个干净,不管董公诚是否与这两件自杀案有关,他仍旧是有问题的,此前阿裳曾......”

  赵睦停下话音,有些不自然地搓了下手,回身靠在车上。

  “怎么了?”谢岍问。

  “没事,”赵睦摇头:“突然有些腰疼。”

  “久坐劳损呀?”谢岍还挺熟悉文官身上那点毛病:“西北有位姓舒的文事官朋友,也是会腰疼,都是伏案久坐累的,你这也是?”

  “……差不多。”有久坐之因,也有骑马奔波之因,此刻腰间的疼甚至蔓延到胸腔,并没有那种抓心挠肝的疼,而是怎么都不舒服。

  怎么都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