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84、第八十四章

  有时候人世特别神奇,清闲时清闲到可以虚度时间,忙起来时事和事它都能赶在一块,有些事更是来的突然,打得人措手不及,疼得人噬骨钻心。

  又有几人知道,那所谓突如其来的事其实并非突然,而是早已有人在背后经受了无尽痛苦和挣扎,她在竭尽全力后,终于承受不住捱不下去了,满身狼狈地来到你面前求助。

  赵睦与霍闻昔酒饭话罢,独个穿过几条巷子转回住处,淡淡夜色中她看见另有拨人等在落锁的家门外。

  看见王静女,赵睦心说今日可真热闹,她对王静女总有股难以言明的敌意。

  台阶上坐着个人,脸埋在胳膊架腿所搭圈子里,只一眼撇过去,赵睦准确无误识得那是吴子裳,她走过来台前前,登时被酒气扑面,弯腰捏这丫头耳垂唤:“吴子裳?”

  “……”吴子裳没应声,身子直勾勾朝赵睦倒过来,吓得赵睦飞快蹲下身把人接住,让吴子裳靠进她怀里。

  旁边台阶下,王静女抱着胳膊清冷道:“吃多酒,非来找哥哥,呐,给你送到了。”

  “是发生何事?”赵睦摸摸吴子裳脸颊,和声问王静女。

  月光明,照亮半边胡同里的物和人,月光暗,照不清楚人脸上神色,只能看见王静女在夜色中摆了两下手:“本来玩的都挺开心,你家阿裳甚至……算了,等她清醒你自己问罢,我走了。”

  不待赵睦有所应答,只在她低头查看吴子裳情况的时候,王静女转身朝等候在另一头胡同口的马车走去,这个转身,竟然在夜色中露出几分割舍之意。

  寻常百姓没什么娱乐活动,严格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规律,此刻夜渐深,连私兴小夜市摊都到收摊时候,居民胡同里更是没人,只有邻居家膘肥体壮的花狸猫悄无声息又优雅从容打墙头上走过去。

  蛐蛐儿躲在暗处不断鸣叫,赵睦再捏吴子裳耳垂,“知道你清醒着,先起来回家吧?外头都是蚊子咬。”

  “……哥,”怀里人闷声闷气嘀咕开口,晕头转向道:“我不想和别人睡。”

  赵睦低头看怀里人,估摸着能否抱得动,辨出此言涵义后心里竟生出几分窃喜,嘴上故意道:“不想和别人睡那就自己睡,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要人陪着。”

  “哎呀!”很明显,阿裳这不懂情爱和风月的哥没理解那句话意思,气得阿裳急,一急就抡拳头捶人:“我想和你睡!”

  “……”挨了两拳的赵睦不接这句醉话,耐心问道:“起来回家吧?”

  “好,”吴子裳应:“回家。”

  “杏儿呢?”赵睦把人拔起来往家回。

  吴子裳走不稳道,整个人依在她哥身上,大着舌头豪迈道:“出城办事啦,杏儿是我的心腹,我要把她培养成头号大肱骨!”

  “为何喝醉酒?”赵睦半搂半抱吴子裳,姿势别扭地开锁进家门。

  “就是和静女我们许多朋友一起玩......”耳边是阿裳滴里嘟噜说话,赵睦漫不经心听着。

  万万没想到,进门后,转身关门上锁时赵睦会冷不防被东摇西晃的吴子裳撞扑到门上,还像翻王八那样扒拉了个面,后背撞上门板。

  “阿裳,”赵睦反而得接住发力撞人后站不稳重新跌进她怀里的吴子裳,笑得无奈:“忽然撞人做什么?哎?阿裳唔——”

  “……”赵睦说不出话来了,也说不成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是阿裳攀上来亲吻,甚至咬住了她下唇,不松开,疼。

  亲吻就这样突然发生,带着十足的侵略意味,蛮横不讲道理,赵睦不知何时才反应过来,也许很快,也许很慢,她想推开阿裳,却发现阿裳两手紧扣在她脖子后,掰都掰不开。

  慌乱之下,赵睦被乱啃得喘不稳气,呼吸短促而仓惶,引得头晕起来,全身重量靠在门板,后脑勺磕在门上,忽然想到应对办法,用力把阿裳按进怀里,趁她暂失重心而不稳的同时,趁机把头偏到了一边。

  “阿裳!”赵睦右手揽住吴子裳腰把人稳住,左手摁着她后颈把人按在肩窝里,气息紊乱,嗓低哑:“阿裳,你吃醉酒了,我是哥哥。”

  “没,没醉,”吴子裳确定自己很清醒,呼吸同样混乱,声音哽咽起来:“我就想要哥哥,只想要哥哥,可是哥哥不要我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赵睦不知如何应,唯余沉默。

  天气闷热,蛐蛐儿和夜虫鸣叫声此起彼伏愈发热闹,衬托得小院子尤其安静,门口两人呼吸声相闻。

  “你怎么又不说话?”对于赵睦的沉默,吴子裳显然不满意。

  赵睦慢慢平复着呼吸,头却仍然有些晕,大约摸是吃饭时隔了半瓶果子酒,大公子酒量本就忽深忽浅捉摸不定,方才被吴子裳亲,似乎又不慎度了来自阿裳的酒气,愈发头晕起来。

  “不说话算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吴子裳眼泪夺眶,挣扎着从赵睦怀里退出,重复低喃:“不说话算了。”

  她低着头,抬手胡乱抹眼泪,强忍着不敢放肆抽噎:“反正我也不是太想见到哥哥,每次看见你,说实话,我都特别痛苦,所以不想见哥哥,不想。”

  嘴里说着笃定的话,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心里又拧巴得难受,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她用力捂住眼睛,不敢抬头:“可是不见你时我又会很想念,总是想和你在一起,哥哥,我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平日在赵睦面前装出来的豁达与乐观,此刻被痛苦和矛盾反噬得干干净净,吴子裳做不到声嘶力竭大声哭诉,抽噎着抱住自己慢慢蹲到地上,嘴里重复呢喃着:“哥哥,你救救我吧……”

  压抑久的情绪失去控制时,爆发出来只是最轻的后果,万幸,万幸阿裳哭泣着爆发,而不是一个人躲起来静静流眼泪,流完眼泪继续若无其事装下去,装得直到有一天发现自己变成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女孩儿本来早熟,阿裳不知父亲者谁,又经历年幼丧母,流浪过乞讨过,心思比普通女儿家更敏感,意识到对哥哥的感情不同于寻常兄妹,是在哥哥十九岁回都时。

  廉耻心告诉她不可如此,她便不动声色把本心严实藏起,阿裳已经足够注意以期可以不露马脚,谁知道欢喜爱慕这件事并非她以为以为中那样简单,如咳嗽不为人所控,情感亦然。

  作为妹妹,吴子裳羞耻于喜欢上哥哥赵睦,意识到被哥哥察觉到什么,她便成天里装作混不吝的样子与哥哥相处,唯怕哥哥知道后觉得她荒唐,觉得她恶心。

  她可以承受世人所有的谩骂与诋毁,唯独不敢想象哥哥嫌弃厌恶她的目光。

  阿裳以为假装快乐到最后就会真的变快乐,阿裳也以为,假装潇洒时间久就可以真变潇洒,结果她错了。

  在哥哥敏锐察觉到问题时,她用顽笑的方式与哥哥插科打诨,试图混淆哥哥视听,而她不甘心中对哥哥的一次次小心试探,同样无不以“不出所料”告终。

  当她把喜欢用顽笑话说出来时,自己的意识便会误以为那真的只是个笑话而已。

  今夜,她揣着这个笑话放纵怂恿让自己和别的男人亲热,和别的男人好,可是都亲吻到脱去上衣倒在卧榻上的地步时,阿裳忽然发现她接受不了,接受不了和其他男子发生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

  可是呢,她接受不了别人,哥哥也不会接受她,今夜趁酒闹这一出,今夜之后,想来是……想来是必须彻底要和哥哥告别了,她和哥哥的关系,今夜过后,也该结束了。

  从此以后,她和哥哥,只是兄妹。

  看着阿裳蹲在地上哭,赵睦的心揪成一团,乱成一团,几番张嘴却是说不出只言片语,懦弱情绪控制住了其他所有思想,她在害怕,害怕失去。

  这些年来赵睦阴差阳错一直都在失去,失去自己,失去自由,失去平凡,失去三叔父,失去家庭,失去或许能成为像谢岍那样的朋友的人,她知道自己将来还会失去很多很多,她都能慢慢接受,慢慢面对事实,可唯独不愿失去阿裳,甚至不敢去想阿裳离开自己的场景。

  她知道自己至少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是因为有阿裳在,可若是与阿裳挑明心思,表明身份,阿裳将会作何反应?阿裳会不会崩溃?阿裳会不会无法接受,无法原谅?赵睦经历过父母的事情后,更不敢让阿裳也尝世界崩塌的痛苦。

  因为那真的让人熬不住,赵睦现在甚至无法面对父母,不愿意回侯府,她亲身经历过的痛苦,不敢稍稍让阿裳触碰丝毫,只能选择三缄其口。

  “如哥哥所言,我长大了,也有能力挣口饭吃养活自己,哥哥可以不用担心我生存,”吴子裳小小一团蹲缩在地上,声泪俱下着:“我想了好久,最后还是想回自己出生的地方,回我娘和我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或许唯有不见,方能不念。

  赵睦觉得脸颊有些痒,抬手去抹,是泪,听罢吴子裳所言,她内心深处升起种无法形容的惧怕感,开口,尾音发颤:“你、你还记得故居在何处?不是说年幼、年幼时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其实是记得的,”吴子裳深呼吸试图控制自己的抽噎,头晕到抬不起来,掌心撑着额头实话实说:“我其实什么都记得,之所以说不记得,是怕你和叔父再送我走,我怕你们不要我,对不起,哥哥,我骗了你和家里人。”

  赵睦想把手帕递给阿裳擦泪,却发现自己两胳膊重如千钧,颤抖着抬不起来,只能原地站在阿裳面前,听她一句句说着忘记自己的办法。

  离开,离开不就是为了忘记?

  “此前有三年里,我曾许下过三个生辰愿望,”吴子裳继续呢喃着说话,仿佛无论赵睦听不听,她今夜都要把该说的话都说完,只因以后再没了机会:

  “哥哥十九岁那年,我生辰时许愿哥哥百岁。哥哥弱冠那年,我许愿自己无恙。哥哥二十一岁时,我许愿能与哥哥岁岁长相见。”

  一愿你百岁,二愿我无恙,三愿似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看样子,生辰愿望要成空了,吴子裳咧嘴笑,没关系呀,反正我从来运气都不好,后两个愿望都不实现也没事,第一个一定要如愿,哪怕提前用光她余生所有好运和福气,就当是,就当是报答哥哥多年来的照顾之恩了。

  “我……”赵睦不想让阿裳离开自己,可是,可是自己这副鬼样子,又有什么资格挽留阿裳呢?

  涌到嘴边的挽留也终究没能说出口,赵睦顿了顿,问道:“故居在何处?”

  吴子裳摇摇头,不想说,怕哥哥去找她,哥哥的责任心和关怀对她而言,是掺了毒//药的蜜糖。

  用力呼吸良久,终于有空气得以挤进胸腔,凝聚住的血液也得以重新在四肢百骸间流动,赵睦用力捂住心口,痛苦地弯下腰:“你只是不想再见我,这般离开,是连父母也不再联系了么?”

  “我会回来看望婶母和叔父。”

  “……所以你只是想要避开我,是么?”赵睦头疼,头疼欲裂。

  吴子裳抬头看过来,在月光下笑着,泪眼涟涟:“哥哥可以和我在一起么?……既然不可以,那就请哥哥放我一条生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