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51、第五十一章

  开平侯世子重伤卧江平,千里外的汴都朝堂情况也不容乐观。

  计省不给祁东继续拨钱粮,都堂成功勒住谢斛把十八部往燕勒山北继续驱赶的缰绳,贺氏以朝廷名义派人与十八部使臣接触,意欲和谈。

  秃子们得寸进尺,所提条件甚欺人,枢密院站出来支持祁东军继续打,为都堂计省合力反对。

  几方群臣各执己见,在大殿上吵架吵得尤其欢,皇帝每回看他们这样,都感觉像在看庙会猴戏。

  简单来说,都堂对祁东军态度是又想马儿跑得远,又想马儿不吃粮,结果可想而知,祁东军在西边陷入苦战,而目前唯一能给予军伍大力支持的朝廷还在后方跳脚争吵。

  滑稽之至。

  “今岁雨水多,南边遭灾还未解决罢,北方艰难熬过去后,不错天又开始连日高温,农人不好过,商事亦难做。”

  避暑清凉殿内,枢密副使谢昶与在坐说着话,单手扶住茶盏,对亲自过来添茶水的青雀大太监示以尊重,言外之意,博怀谢氏自个儿掏军饷也吃力,不然能低三下四靠计省?

  别问博怀谢氏多富有,能凭己之力与朝廷平分养一军之责,单看谢昶能在贺氏把持下的朝堂里进入枢密院任副使,足够从侧面窥探出几厘谢氏之富,那是连贺氏都眼红和忌惮的有钱。

  大周国岁利若有十,则博怀谢氏独占其一,岁运顺时可达近二成,不然忠君势力拿什么和贺氏对抗,所谓的一腔忠勇么?别天真了。

  待青雀续茶罢,谢昶颔首示了谢,边与皇帝柴贞继续说话:

  “伯升那边,勒紧裤腰带还能再撑月余,佛狸奴咽不下这口气,率轻骑袭了东厥本部几支小部落,粮草没劫获半袋子,反被东厥骑兵咬着腚打,打得抱头鼠窜,她大哥亲自带兵才把她给解救回去的。”

  说完又哼哼着补充了句:“她自个儿觉着丢人,回去后,钻地窝子里三天没出来,偷鸡不成蚀把米,再典型不过。”

  皇帝柴贞随意坐靠在凉椅里,翘着二郎腿拨弄手中玉制连环锁,姿态轻松道:“佛狸还小,趁年轻多多挨揍不是坏事,不然若是遇见,喏——”

  说着他朝与谢昶一茶几之隔的男人努嘴:“不然若是遇见他家渟奴在南边遇见的情况,挨打不都不会挨哩。”

  挨打有技巧要讲,本事精者会挨打,一通挨揍下来压根伤不到要害,赵家渟奴可妥,打架打得腹背受伤,皇帝恨不能等赵渟奴伤好后亲自教那孩子怎么挨打。

  赵新焕有些自责,坐在那里愈发显得音容淡静:“是我的错,只顾要她念好书,疏忽了拳脚功夫。”

  “话也不全是这么说的,”斜对面,相貌清瘦的计省副使鞠引章撑着椅扶手挪寻舒适坐姿,忍着腰疼道:“渟奴聪敏,骑射本事也没得说,诚老天爷不能啥都让你家渟奴占去,若是如此,别个家娃儿没活路了。”

  “嘿呦,”皇帝笑,翘起的脚尖一点一点,打趣道:“瞧人家四老叔,都不让讲渟奴半句不好嘞。”

  鞠引章还是那张别人欠了他九千万石粮食般的愁苦脸,表情丝毫没变:“谁家孩子谁看不见优好,谁家孩子谁不好教,要不天桥下说学逗唱的那些学苦技艺之人,怎从不收自个孩子为徒?那是太知道学本事苦,自个下不去手打骂,套咱这些寻常耶老身上说,都同个道理。”

  闻得此言,大太监青雀心知肚明退出殿中,亲自带心腹到外头守着,公家要与三位肱骨商议机要大事了,里外皆要保证干净。

  待青雀退下,殿门重新关上,皇帝把总也解不开的连环锁放到手边茶几,十指交叉搂住膝盖,道:“本以为,那女娃病殁会彻底挑起他父子间矛盾,没想到最后被贺晏知扔出个梅瀚卿化解,还是低估了老元相本事。”

  在场几人纷纷沉默。

  “为整盘棋活,哪颗棋死不要紧。”赵新焕总是沉静,道:“不是我们低估他本事,是他比我们以为的更狠辣。”

  都说政治肮脏,许如是,但不至于肮脏如斯,肮脏的其实是人心。结义四兄弟说着贺晏知如何老谋深算,彼此又何等心知肚明贺女之死真相究竟为何。

  贺佳音中慢性//毒与东南战事息息相关此诚没错,且最初贺晏知下///毒目的,的确是为控制自己吗冲动易怒的儿子贺经禅,防止儿子坏他大局。

  时东南收复坞台川战事利转大周,贺晏知政治主张一贯是“发展贸易,富国为先”,故而又想走回和平解决争端的老路,贺经禅极力不同意,他迫切想立功,以加固在贺党中地位,父子二人出现分歧,是皇帝集团再好不过的利用机会。

  贺经禅长久被他父亲压着,轻易不敢反抗,需要下副猛药催化,于是贺佳音毒//发身亡,本欲借此挑起那父子矛盾,孰料贺晏知祸水东引,把儿子对他的矛头转向梅瀚卿。

  此举虽一定程度上保证事情发展没有偏出贺晏知预料,但舍梅瀚卿实属于不得已而为之,好在结果仍旧是激化了他们父子矛盾,贺佳音夭折后,贺经禅誓要收复坞台川。

  枢密院有些官员在贺经禅与梅瀚卿争执后,对贺经禅晓以利害的耐心劝解,其目的当真只是单纯劝解?以及,有人趁机撺掇贺经禅提高在贺党内的声望,这些是偶然么?

  恐怕真相谢昶最知道。

  就利益方面而言,和贺经禅属于是同党同求的计省第一副使梅瀚卿,为何在文武朝议时总爱跳出来独与贺经禅唱反调,嚣张言行引得贺经禅对贺氏肱骨刘欣元愈发不满?

  原因恐怕鞠引章最清楚。

  皇权之下,所谓大道正义,不过是胜者为王败者寇,大家各为其利战,而最后真正为一切争端承担后果的,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百姓,所以最后能赢的,一定是为百姓利益考虑最多的。

  可笑统治阶级还在不断宣扬固化着“士农工商”的高低贵贱。

  这些年来,朝廷鼓励倡导商贸,使国朝欣欣繁盛,大周的确富起来,却实际只是少部分人富起来。富者累巨万,世间物欲流,商贾身价一跃而上,工农反成最鄙贱者。

  其实去古来那些大圣人的书里翻看查阅,会发现大圣人也是吃着农人所种粮食蔬菜,嘴里强调着劝课农桑,身体力行是对耕者从头到尾的鄙夷与轻蔑,这也是赵睦自幼师从法家而不悦另外一家的原因,她甚至喜道家都胜过被尊崇为当世正道的思想。

  赵新焕太清楚“大儿子”所思所想,且倘非入仕所需,渟奴对有些思想的了解最多只到研究所需层面,更绝不会半路转学眀经进士......

  身旁几人在把话题随意聊,眼见不错赵新焕又开始走神,谢昶伸手戳他胳膊:“实在忧渟奴便动身去江平,好过在这里空思虑。”

  此般情况委实可以体谅理解,娃娃伤成那样重,哪个做父母的平静得下来?这要换成佛狸奴那叉烧玩意被十八部秃子重伤,谢昶恐怕早就提兵点将,亲自杀到东厥大可汗眼门帘底下给娃娃报仇去了。

  “......”赵新焕回过神来,微笑摇头,略显歉意道:“不要紧,有阿裳丫头在江平陪着。昨个家中收到她来书,道是渟奴人已经清醒,想来再恢复些时候便能归都。”

  “那你在愁什么?”皇帝柴贞问:“心事重重的。”

  赵新焕犹豫须臾,道:“昨晚我随柴中书赴酒宴,遇见贺经禅了不是么。”

  “嗯是的呀,”谢昶接茬,调子轻快:“你早上来押班时给我们都说过了,说他同你打听些吏部事宜,有问题?”

  “那个没问题,”赵新焕捏着自个儿手心,半低头道:“他还想与赵家续儿女亲。”

  “什么玩意?”谢昶胡须差点翘起来:“他是盯上了你家老大祸祸?!”声音随之放低,摸摸胡子不确定补充问:“还是说他们看出什么端倪?”

  赵新焕沉默。

  昨个贺经禅推荐他亲妹妹家适龄女儿来,欲意与开平侯府再续前缘,甚至使出了上官氏中意赵家双生子与贺氏结亲的侧面试探。

  “应该不会是看出端倪,”皇帝柴贞十指交叉,右手拇指在左手背有规律轻点,“倘若是察觉出渟奴身上所系要害,照贺氏父子行事风格,恐他们早已采取行动,岂会放任渟奴状元及第入朝为官,并且还打算再联姻?”

  比起性格外向的谢昶,鞠引章总是内向而反应略迟,在几位哥哥齐齐沉默片刻后,他不紧不慢道:“且等渟奴好转,把那拐//卖事翻起来,我看届时哪个还能有半刻闲情,去操心别家孩子婚事。”

  “说起这个,”皇帝微忧:“倘事兴,江平大小官员胥吏恐去之七八,衙署运行瘫困则何如?”

  赵新焕道:“此诚绝好机会,拐//卖事加瞒报水患致使加重灾情,一把撸下去不知会带起多少腥风血雨,莫怕牵扯不到汴都里来,只恐有人不想起如此事端。”

  “哼,”鞠引章一声冷笑:“由不得他们。”

  目下,都堂在祁东军节节胜利的大好形势下,独断专行做出“划分祁东,共谋和平”决策,有御史官员死谏天子收复祁东,不成,为贺氏以莫须有罪判凌迟,朝中牵连罢官者十余众。

  如此专揽生杀黜陟,几乎视帝为傀儡,引发九边将士不满,惹得士子儒生议论纷纷。

  贺氏目中无人张狂不已,今有如此作茧自缚之举,还要归功赵睦五年前下江南。

  “欲灭之,先狂之”。

  一个十几岁少年,躲在暗处用一双手搅弄风云,利用距离差使江南贺党错解贺氏父子意,为以后埋下无数祸根。对手犯的错越多,你能抓到的把柄自然越多,尤其对手是真小人时,真小人比伪君子好对付。

  贺晏知此人谨慎狡猾,熙宁十一年变法失败以来,贺氏在汴都把皇帝柴贞心腹集团赵谢鞠三方盯得尤其紧,可谓谨防不怠。

  可想而知,在贺氏监视围堵下,忠君势力陷入举步维艰境,众人本寄希望于赵贺联姻缓解局面,孰料五年前时局莫测变化。

  收复坞台川使贺氏女不得不夭折,赵新焕抓住时机送赵睦下江南读书。

  用谢昶之言来说,此举是他们在重重包围中将一线生机埋进未来。没谁会觉得一个十几岁少年人来日会对天下局势造成何种影响,就像十一年行刑台上斩赵礼达,没人把台下少年“杀胡虏、杀贪官、杀朝廷”的三杀之言放在过心上。

  当然,此过程中,为忠君势力所用者,不仅赵睦一人。

  关于赵睦南下求学,“情伤深重远走他乡”之说是忠君势力混淆视听所造谣,贺氏在汴都严防死守,然则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忠君势力“手脚”被困,抓不到以汴都为中心的北方贺党什么有力把柄,那么南方呢?

  南方天高皇帝远,贺氏集团的防御壁垒还会是像北方这般铜墙铁壁么?

  答案无疑不是。

  于是赵睦被派往南方,与早已被安//插在大西北的混不吝某谢姓女子成遥相呼应之势,而西南开山军这支皇帝嫡系军伍,则作为主体将西谢南赵连到一起,形成合围,一旦开始反攻,保证对手无路可逃。

  可是直到赵睦功成归都,事情发展也没到当初皇帝他们预设地步,贺氏父子,尤其是贺晏知,极其不好对付。

  皇帝柴贞出身军伍,当年登基为贺氏所揽权乃是实实在在输在朝政上,多年来贺氏为防止皇帝权大亦是走“重文轻武”核心,路线是“强国必先富国”,方针是大力发展商贸。

  中央战备力量经过当初八王之乱后几乎都握在枢密院手,比如负责护卫天子戍守皇城的三衙,其总使正是贺党心腹上官霖甫,也就是赵新焕平妻上官夫人母家兄长,上官家父子占两代三衙总使,皆为贺氏拥趸,可以说,多年来,皇帝柴贞身家性命,握在贺氏手中。

  而像西南开山军、东北鸿蒙军,以及熙宁初年被十八部把建制打没的祁东新野守备军,这三军却结结实实是柴贞嫡系。

  这也解释了为何多年以来,同样作为边军,长右水军、熊远军等军伍衣食不愁,而开山、鸿蒙和后建立的祁东军为何就跟歹毒后娘养的般受尽苦楚。

  繁琐之言不多赘述,在都堂“划分祁东,共谋和平”的极力主张下,祁东军终究因为现实问题而选择暂避锋芒,接受与十八部坐下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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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暑过入秋。

  “秋分到,蛋儿俏”,秋分这日,周民吃秋菜打秋牛,南拜陈圣王,北祭新秋月,各地百姓正用各自习俗度节庆,娃儿扯着纸鸢嬉闹忙,一则数日前自西北传入中朝的消息蓦然席卷南北,彻底炸开了大周这口表面平静内里沸腾的油锅。

  西北和谈如期进行好前几个阶段后,至签定止战互市盟约前,换俘,十八部归还褴褛衣冠,竟是烹而食周俘兵。

  祁东军轻骑营谢岍怒杀十八使,血染苍茫大丘原,十八部千余俘虏尽偿命,十八使团无一能北归。

  烹而食人何等惨烈,朝廷内外轰然沸腾,九边驻军勃然大怒,贺氏集团的“划分祁东,共谋和平”之策因此而在最后一刻被彻底周翻,那个名为谢岍的骑兵营女营长,以“仇弗与共戴天”之名,在祁东掀起与十八部血战到底不死不休的惊涛骇浪。

  和谈破灭,朝臣沸反盈天,至第十日,最新消息传来,祁东军首战败北,啃着草根树皮退守至祁东东南一线。

  计省落井下石不给调粮草,大朝议上,八成文官扬言谢斛必败,又十日,加急军报入汴都,开山军派兵北上驰援,长右水军和鸿蒙军的粮草支援已分别过黔州和陕南。

  局势发展到这一阶段,都堂已万不可能再追究祁东军破坏和谈之责,不可能追究开山鸿蒙诸军驰援。

  百姓不懂什么打仗与守土,他们每天一睁眼只需要为自己活着而拼命,但听说十八部把周兵俘虏烹而食,民怒如海啸翻起,集//会//游//行者从田间、从作坊、从商铺、从学堂从各个地方走上街头,他们声援祁东,群情激愤,公门差役打压艰难。

  汴都情况尤甚,需调三营进城护卫,宰执府为愤慨人士打砸,一把火把府西北方向整片建筑烧毁,计省刘欣元府邸同样未能幸免于难,甚至保持中立的中书使柴斌中郡王府,也于深夜被愤怒人群攻击,还有人闯入王府,惊了柴斌中老小家眷。

  民打砸柴郡王府理由是,柴斌中身为一省丞相,在都堂“划分祁东,共谋和平”的策略中保持中立,助长了都堂错误气焰;连中书副使赵新焕家、枢密院副使谢昶家,以及计省副使鞠引章家都没能逃脱......

  浩劫一样。

  仕宦者人人皆知“民贵君轻”,人人尽晓“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熙宁年有历至今,这帮高高在上的官老爷第一次真正看见了百姓的力量。

  生生逼得都堂宣布支持祁东军战,逼得计省连夜从八大粮仓调粮运往祁东。

  至此,再没人能阻拦祁东军彻底收复西北的脚步,谁也撼动不了祁东军剿杀十八部主力的心神。

  得九边近百万驻军和大周万民支持,祁东军番旗飘扬,从此稳驻西疆。

  与此同时,这事使得谢昶像把利刃,堪堪扎入都堂,真正令忠君势力硬生生撬开贺氏把持柴家朝堂的坚硬壁垒。

  作者有话要说:

  谢岍小日记ennnn……我们西北霸王一枝花很少写日记,更喜欢叼着狗尾巴草坐栅栏上看跑马,主打一个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