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47、第四十七章

  卫领队回来和众人汇合,寒暄后送走村长弟,紧接着把部下全都召集起来议事,门口留人看守,屋门被带上。

  “这董家寨不太对劲。”卫领队上来扔出这句话。

  所有人精神一凛,副领队拧眉头:“怎么说?”

  天气闷热,卫领队解开衣领散热,道:“这寨子里出门往来的妇人十之六七状态不对,我也说不上来具体何处有问题,总归是不对劲,所有人听着,咱们差事第一,莫管闲篇,办完事尽快离开。”

  “还有,”卫领队单独提醒:“桓栋,在这里就先别操心打听你夫子家的事了。”

  名为桓栋的青年官员抿抿嘴,无声点头,赵睦与高仲日对视一眼,齐看向桓栋。

  其他人无有疑问,纷纷应管。

  官兵和平民最大区别正在此处,是官兵就得听令,无论首官出于何种考虑下达命令,底下人从头到尾遵命照办,往深了说,这也是历代皇帝忌惮边将元帅势力坐大的原因之一。

  勘测具体工作大抵有预估旧山渠有否能力承受泄洪水,以及会否洪泄半道出现改道泄露,以确保洪水成功引下山外滩涂而入江,专业事宜条目繁多,不在此一一赘述。

  赵睦排的夜差,白日因后来又随副领队外出办事而睡的时间有些短,入夜,同屋的高仲日从渠上下差回来,与当前设备屋值守官员简单聊了两句,得知赵睦最多可以多睡半个时辰,他便掐着点刻,晚半个时辰唤赵睦起。

  头回夜差,赵睦起来后眼皮怎么都睁不开。

  高仲日新从旧渠上下来,在院里用水冲了凉,打着赤膊,裤子湿大片,看赵睦随眼惺忪,道:“去井边攉把凉水洗洗脸精神精神,我看老刘也快顶不住了,你赶紧过去盯着点,回来时见外头好几个游手好闲的混棍在周围徘徊。”

  他们所带梳渠装备多铁制,万一给人偷去卖黑市,价格绝对不会低,东西丢失公门人过后也会担责任,关键是影响办差事,那些当差设备都是他们千里迢迢从汴都所带,丢了可咋整。

  寨子村长也叮嘱官爷看好带来的各种稀奇设备,听话听音,意思就是丢设备村长概不负责,卫领队安排专人轮流看守位于董家院子东边存放设备的屋子,赵睦眼下领的正是这差。

  替换下之前的看守人老刘,加上屋里闷热,赵睦关好设备屋门窗,黑灯瞎火坐在屋外隐蔽处,佩刀出鞘三指宽时时警惕,又随意揪拔手边几根草乱编东西打发闲情。

  编草玩意的技能,赵睦是少时跟谢岍谢重佛学的。

  友人谢二年十岁时从君山道观下来,依稀是惹了人命官司,在都城暂避风头,常跑来开平侯府耍。

  那时赵睦也才新回侯府没年把,经历过三叔被斩,正是不爱搭理人的时候,谢二那厮有颗赤子心,诚挚而热烈,受赵睦冷脸也不气馁,总是能找到各种好玩的拉赵睦一起耍。

  草编就是那时候谢二教的,谢二那女子看似大大咧咧堪比糙爷们儿,其实上心灵手巧。

  编的草玩意活灵活现,草兔子、草蚂蚱、还有小狗狸奴和刺猬,那厮简直啥都能编出来,最神的时候是,只要能找到合适的草,她甚至能编出个小人像来,惟妙惟肖。

  还有一次,她们去大内耍,无意间遇见钱贵妃趾高气昂责难好脾气的皇后娘娘,谢二气愤不已,然而又勇又怂,不敢直接跳出来帮皇后娘娘上架,于是偷偷把钱贵妃宫里种的宝贝兰花给拔了个精光,回来编成许多小动物送给大家耍,主要送给皇帝身边的宫女宫人,连公家心腹太监青雀爷爷都得了只小狐狸。

  钱贵妃精心养护的花草被拔光,大发雷霆,最后却只能不了了之,因为皇帝柴大爷说谢家佛狸是个挺有趣的孩子,虽调皮些,但编了耍货拿来逗大家开心,是心地善良的。

  赵睦不常编草,上回编的是个小狗,本事不精,编成个圆肚子圆脑袋的小胖狗,送了阿裳,那丫头特喜欢,拿去隔壁姜家给如纯显摆,搞得如纯羡慕不已,连连央自己哥哥们给她编草狗狗。

  如纯那丫头有六个哥哥,她央了六遍,最后只有高仲日这个不是亲哥的哥哥跑来请教赵睦草编,赵睦教高仲日编了个简单的小兔拿回去,一个丑草兔一个胖草狗,如纯和阿裳两个高高兴兴耍了好多天。

  一晃那已是许多年前的事,赵睦仰头看天上月色,不知与家里阿裳看到月的是否相同。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夜差无聊,还好夜里较白昼凉快许多,唯蚊虫叮咬让人十分受不了,偏赵睦招蚊,不大会儿手脸脖上露出处此起彼伏鼓起大红包。

  难捱,也不难捱,比起上旧山渠干活的同僚,守设备差事可不正属闲差?旁人嘴上不说,心里还羡慕哩,得亏卫领队安排大家轮流来守,不然差不多是谁守谁得罪人。

  待时过子夜,寨里打更声渐远去,董黑才家大院子四周一片静谧,连虫都敛了鸣叫睡下,赵睦快被蚊叮成猪头,又困又痛苦,干脆起身准备去井前打凉水洗脸。

  才起身,董家正屋方向传来窸窣动静,赵睦飞快重新隐回去戒备,董家人一直处处提防着公门人,公门人自也是不会全心信赖董家人。

  须臾,一道矮小身影走下正屋前台阶,是董黑才。

  他出来后先往东边住公门人的方向望几望,而后向西边那矮石屋走去,开锁卸链,很快他将身一闪进了石屋。

  深经半夜,男人摸黑进关他妻的地方,于情于理赵睦都不该待在这里作那“无偷窥心而行偷窥实”的事,脸也不洗了,折身回门窗紧闭的设备房,热便热点,总比在这里听董黑才打人,而自己又不能上前阻拦的好。

  没错,那石屋里动静是在殴打人,赵睦不会判断错,即便不知为何被打者没有丁点声音发出,但棍棒加身的闷响不是作假。

  卫领队有令,在此寨借助期间,公门人不得插手寨民任何事,尽全力以保证完成任务为主。

  只是没想到那董黑才看着瘦瘦小小,打人时精力那样大,赵睦在设备屋闷汗闷将近一个时辰,董黑才方结束殴打,气喘吁吁回了主屋……

  董家寨里来了新面孔,还是人人腰间带刀的公门,成年人还算淡然视之,而那些连镇衙差役捕快都没见过的小娃们个个好奇,第二天白日围在董黑才家外叽叽喳喳探头探脑,董黑才家儿子们在小孩儿堆里备受关注,吱哇叫唤起来几乎要翻天。

  赵睦在屋睡觉,被吵醒,翻几个身睡不成,刚抱着头坐起来,便听隔壁屋门猛开,传出某位工部同僚一声睡眠不足的暴躁怒吼,地道的汴都腔调:“阋嚯啥阋嚯?!再阋嚯给你们关小黑屋,上外厢耍去!”

  赵睦也开门出来,给小娃们扔过去几个铜板,让他们上外头耍去。

  小娃们对男人的怒吼置若罔闻,反而是拿了赵睦的钱后高高兴兴离开,院子里没了人,昨夜当差的公门人都在睡觉。

  工部同僚呸地往远处吐口痰,道:“小王八蛋们欠收拾,你这回给钱,下回他们就会用这法子来向你要钱花,狗崽子们,心思恶的很!”

  赵睦单手搓脸,另手一摆手,“不打紧,不妨碍兄弟们休息就妥,你也快回去睡。”

  “谢了,三元郎。”同僚略略给赵睦抱个拳,转身回屋。

  不知何时起,“赵三元”这绰号从背地里叫到明面上,旁人如此当面唤了,赵睦便大方应,大家与这位虚岁弱冠的三元郎相处,其实整体都还可以。

  这厢里,赵睦有些头重脚轻,看见头上天大晴,心里也是高兴,正准备也继续回去睡,西边石屋里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唱腔,断断续续。

  那调子似乎有点耳熟呢。赵睦停步凝神欲继续听,石屋里却再没其他动静传来。

  好似董黑才也听见了,从正屋里出来,抬头先看的院子东边,发现那个人高马大相貌甚俊的年轻人站在屋门口。

  董黑才走过来,站台阶下抱拳大声道:“疯子发疯,打扰官爷休息,草民给您道歉了。”

  “董大哥言重。”赵睦貌似顺嘴一问道:“不知我们那位小高同僚,您可曾留意到?我没见着他。”

  “这个……”董黑才有些为难:“官爷们才来,您诸位人又多,草民还没闹明白各位贵姓。”

  “如此,”赵睦点头,面皮上浮起几分微微笑意,“鄙姓赵,您有事喊我就是,既找不到小高,我先回去睡,昨个夜差,太困。”

  董黑才有些诧异问:“昨个出去当夜差的人里,似乎没见到赵官爷,哦,您长的好看,草民难免会留意到。”

  赵睦还是微笑,瞧着亲切和善模样:“我守设备房,外头蚊多,昨夜守在屋里。”

  寒暄罢,董黑才没再说啥,赵睦继续回去睡,只是越想越觉得无意间听到的那两声唱腔有些耳熟。

  可是那调子在哪里听见过呢?她却怎么都想不起来。赵睦想,要是对方再多哼两句,她应该就能想起来,自己记性一直挺不错哩。

  石屋那边却是再无动静,而董黑才对石屋的戒备心也让人不断生怀疑。

  直到第三日,傍晚,转正常上渠做事的赵睦,与同僚们脏手脏脚回到董黑才家,董黑才不在家,让村长叫去了,赵睦去厨房拿水瓢,碰上董大娃在往个乌漆麻黑的脏小瓷盆里舀东西。

  赵睦瞧两眼那汤汤水水黑啦吧唧的东西,顽笑问:“猪食还是鸡食?”

  其实董黑才家不养猪也不养鸡,他家平日连人都吃不饱,哪里来的剩饭剩菜养鸡养猪。

  那董黑才是个懒汉,加上人小力单,整个好吃懒做,祖上传下来的几亩山田都被他撂了荒,嘴边常挂着几句话之一就是:

  “等娃娃们长大,一个人一天便是只挣十个钱,六个人就是六十个钱,十个人就能给我挣一百个钱花,只要生儿子多,我眼前的困难就都不算困难。”

  不料董大娃回道:“这是不是猪食鸡食,是饭。”

  赵睦惊呆:“谁吃?”

  董大娃:“疯子呀,她吃这个,爹说给牲口吃啥都是浪费,剩饭剩菜用水泡泡给她便行,不过疯子饭里头有红糖,爹让给加的,疯子不久前生六阿弟,爹才让给加红糖。”

  来此三日,赵睦头回亲眼见到董家给石屋送的饭菜,甚至那不能称为饭菜,那叫泔水。

  “三元郎?”等着冷水冲洗的同僚们在院里唤:“找到水瓢没?”

  “啊来了,来了!”赵睦应声,又深深看一眼那狗饭盆般的碗里所盛食物,抓起水瓢离开。

  吃晚饭时天已经彻底黑下,董黑才还没回。

  董家老姆让孙子去找董黑才,说是怕董黑才再在上寨同别人吵起打起,可见董黑才本质上也算个泼皮无赖,若非乡里乡亲本家宗族帮衬,他早不知懒死在何处。

  董家大娃与二娃去找爹,素不出屋的半瞎董老妪的帮忙暂时照顾襁褓六娃,董家其他小娃在外疯跑耍,赵睦吃完饭,想起落黑时董大娃弄的泔水饭,趁夜色来到石屋前。

  “哎?”赵睦把油馍和煮鸡蛋放到门洞前,蹲下来歪头朝里头问道:“你能吃这个么?馍馍。”

  门后响起铁锁链轻微的哗啦声,须臾,一只不像人手的手颤巍巍伸出来,颤抖着拿去煮鸡蛋,以及北方人才会吃的烙油馍。

  公门人在东边屋檐下点有几盏照明风灯,赵睦借光看见疯女子手腕上铁环磨勒出的斑斑痕迹,以及掉完的手指甲。

  “赵睦?赵睦!”副领队发现赵睦蹲在石屋前,连忙出声唤,带了两分轻斥与三分谨慎,汴都方言都飙了出来:“小王八犊子,你给我回来!”

  “诶!来了!”赵睦做偷摸事被发现,即刻应声转身,多少有些心虚。

  便是那瞬间,身后门内人用粗粝变调的嗓,发出声低低哑哑的唱,其实更像汴都方言里的语气叹:“咦~~~”

  第一反应辨别出这是汴都汴戏里独有的青衣调,不咋精通汴都方言的赵睦猝然回头。

  副领队见分明转身的人再次僵硬在原地,恐董黑才进来看见公门人靠近石屋,闹起来不好处理,遂迈开大步要来捉赵睦这兔崽子。

  才走过来三四步,副领队听见石屋里头人在唱曲儿,还是他们汴都本地调。

  “……把酒问东籁,拂帘冷翠光。催妆披朱盖,意否向青庐。”

  副领队拧眉,这唱的什么词?没听过啊!

  “……满盏春风将住酒,好言细语问门酬......琉璃鉴照胭脂柳,晕月齐明鸳鸯楼……”

  什么酒啊楼的,青庐门酬,谁家酒鬼写这酸词来骗女娃娃成婚?副领队想,以后他女儿出嫁,倘有人敢作这酸词来忽悠他女儿,他定把人大棒子打出家门不可。

  “赵睦,我的赵世子啊!”副领队过来拍赵睦肩膀:“想听曲儿,办完事回汴都,老哥请你去度石桥茶楼喝茶听曲儿,咱不跟这里哎呀我靠!”

  看见赵睦双眼,副领队一声脏话飙出来,下一刻,他被赵睦死死捂住嘴。

  ——赵睦眼睛泛红,似是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裳小日记:

  可能你们不知道,别人微笑是礼貌,我哥微笑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