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32、第三十二章

  道家和佛门都讲因果,可见它的确不是空穴来风,许多事若追究起来,其发生的源头可能是句漫不经心的话,甚至可能只是一个无心的眼神,不经意的某句话或不经意的某个眼神不经意引起某个人某种扭曲心理,后头事不知不觉就开始发生,像被只无形手推动着,所有人都在其中。

  时间拉回半个月前:

  东南战事尚在焦灼中,倭贼求倭国援,倭使私下拜见中书门下平章事贺晏知。

  无人知那日贺宰执在家中书房与倭使聊些什么,隔天大殿议事,总揽东南战事的枢密使贺经禅提出数条相关举措加紧东南兵围,悉数为三司省第一副使梅瀚卿驳下。

  枢密院要打仗,三司省的钱和粮乃重中之重。

  三司省通管盐铁、度支,修造案管,下辖户部,总国计而应四方贡赋之入事朝廷不预,一归三司,由是三司省又称计省,首官三司使刘欣元,又称计相,第一实权副使梅瀚卿,第二副使仅参知政事,任职者鞠引章,是为皇帝柴贞结拜兄弟。

  计相刘欣元属宰执贺晏知肱股心腹,天下皆知。三司省第一副使梅瀚卿属刘欣元左膀右臂,满朝尽晓。今大殿议军国事,总负责人枢密使贺经禅所提东南事尽数为梅瀚卿驳回,二人甚至当庭发生口角争执。

  贺经禅要加大东南用兵,梅瀚卿一口一个没钱,二人吵得火热,直把贺经禅气到头重脚轻。

  议散,枢密院都承旨龚道安扶贺经禅下殿外长阶,劝顺道:“东南用兵正是关键,倭贼也到人困马乏时,您在殿建议十分正确,梅副相为难,恐是因南方水患?”

  要么说今年犯太岁,东南用兵打仗,南边某些州府还发水患,闹得人人一个头两个大,唯一欣慰是祁东军在西北佳报频传。

  贺经禅用力按着太阳穴:“你不知道,不是那回事,问题还是出在老爷子那里,”

  说着他放低声音:“倭使私下见老爷子,估计是倭人在坞台川那边也打不下去了,想趁战败前与咱们谈个双赢局面,再打下去,我们耗不起,倭国更耗不起。”

  “还得是您能看透这些事,分析得一针见血,”都承旨龚道安奉承两句,又担忧道:“只是照这么说,咱个东南用兵这么长时间,耗费如此巨大,到头来还是收不回那几座岛?宰执真要如此么,这可是您名垂青史的绝好机会。”

  提起这贺经禅就来气,黑下脸道:“垂青史都是虚名,收复坞台川不可阻挡,老爷子起开始都不乐意我动武,光先死在倭贼手,这才彻底促使老爷子同意兴兵,如今局面陷入此般焦灼,吾唯怕老爷子同意与倭和谈。”

  都承旨龚道安道:“倭人算个什么哩,您与宰执才是亲父子,这天下大事还不都是您父子商量着来,宰执末了肯定是向着您,您也不必太过担忧,这或许是宰执周旋倭贼的手段呢,毕竟他老人家最是深谋远虑,再者说,今次朝议下来不也什么都没拍板,您回去和宰执好好聊聊。”

  枢密院都承旨龚道安是贺经禅一手栽培起的心腹,龚道安这几句拍马屁的顺意话听着也无不妥,只是贺经禅越想越气,回到家就来找老父亲说今日大殿军政议的情况。

  天气炎热,贺宰执在乘风楼里纳凉理事,闻罢儿子言,榻上老人摆手退下旁边专司念公文的心腹,道:“解决坞台川事,并非仅一种办法,我答应给你的时间目下已到,长右军都没能打过区区津渡峡去,三省粮饷不是无条件往东南拨的,倘东南再这样僵持下去,我不得不另想办法。”

  这是变相催促贺经禅抓紧时间结束战事,要么胜要么败,总之赶紧有个结果,兴兵的口子在东南一开,西北的祁东趁虚而入,逮着机会对计省就是一顿敲诈勒索,谢斛那年轻人不讲武德,逼得他几次三番划拨军饷给祁东。

  有了祁东军“第一个吃螃蟹”来试探中枢底线,东北鸿蒙军跟着跃跃欲试。九边军伍上百万,若都来趁机敲诈,朝廷以后的日子还他娘过不过?!

  “可死在倭贼手里的是光先,是我们家光先,不是他刘欣元的亲外甥,他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贺经禅近来诸事不顺,感觉麻绳专挑细处断,事事都开始跟他对着来:“难道父亲心里,光先重比不过倭人所让利益?”

  面对儿子胡搅蛮缠,贺晏知反应稳定:“今日事我已知道,你下去吧,我会找欣元问个清楚。”

  贺经禅觉得父亲这是搪塞,却然没有办法,他势力地位皆在父亲之下,党派中对他恭维顺从者多是看在父亲面上,他这个党二代憋憋屈屈十几年,也真是够,如今连喽啰的喽啰都敢跟他对着来,以后那还得了?

  所有矛盾的产生都非一朝一夕积累而成,贺晏知的确对嫡子贺经禅许多做派看不上眼,多年来他亦不断提点,无奈嫡子性格倔强,认准的事不更改,惹得不少部下有异议,他这个老父亲只能跟在后面给儿子善后,他知收复坞台川是儿子想在贺党内立稳根基,好为以后子承父业做打算,他觉得儿子这回有些冒进。

  贺经禅出来乘风楼迎面遇见总卫皇城的三衙使上官霖甫,二人互相拾礼,上官霖甫问:“挨老爷子骂了?”

  “一些衙署里的事,”贺经禅很是看不惯像上官霖甫这般,自认为是父亲心腹,成天跟他面前猪鼻子插大葱装象,拿长辈款对他,遂不欲多言,化被动为主动寒暄:“找老爷子有事?他在楼里头。”

  这句话算是个台阶,上官霖甫往下顺一句,擦肩而过去找老爷子就得了,偏这人不肯顺着台阶下。

  他拉贺经禅停步,像个长辈训晚辈道:“今个在大殿里的事我已听说,三司一味驳你提议固然不对,你也是,这个节骨眼上惹梅瀚卿弄啥,说两句软话粮饷不就能拨下来,谁真敢跟你对着来呀,梅瀚卿那人好面儿,你让他下不来台,他可不就要给你穿小鞋儿......”

  “我知道,”贺经禅敷衍道:“父亲在里头等你。”

  这句话说出来,上官霖甫不得不赶紧去见贺晏知。贺经禅冲他背影无声骂,心说区区一个三衙使都敢跟这里教他做事,真实吃肉蔑清规——造他奶奶佛爷的反了。

  计省那个梅瀚卿跟他对着来不是一回两回,没多久后,梅瀚卿在大殿上又同贺经禅吵了一架。

  争吵之事有三:

  其一,长右水军运粮船翻船后续补不上来,数万长右军吃不饱饭,战斗中接连丢失数座已收复的中转小岛;

  其二,开山军奉旨驰援长右水军,军队拉出去后国库钱始终拨不下去,开山饿着肚子急行军,林四平的告状折一天一封往枢密院送,可见把人逼成了啥样,要知道,九边军伍统帅,林四平是最老实那个;

  其三,赶上大雨灾城南城北,皇帝追究有司责任,梅瀚卿把拨不出救援款项给工部和汴都府的原因,归结在战事吃紧。

  桩桩件件,压力重重,耽为东南事忙碌几个昼夜没合眼的贺经禅当场爆发,同梅瀚卿大打出手。

  大臣在朝堂上吵架,甚至吵着吵着动起手,大周开国以来不是新鲜事,今次事之所以新鲜,乃在动手双方系属同个党派,唔,内部斗争。

  动手双方一文一武,其背后部衙亦然,枢密院武官大臣冲上去和计省文臣打成一团,大势属于单方面绝对碾压,中书省的人拿着皇帝令牌传三衙禁卫军入殿内拦架,这才勉强算是把两方人分开。

  打成猪脑袋狗脸,一个个鼻青脸肿花花绿绿,还甚者裤子都让扯破,险些要光着屁股回家,这是熙宁年来第一次发生大殿斗殴,皇帝柴贞大开眼界,连和稀泥地主持两句公道都忘记该说点什么好。

  两拨人散前,挨打那拨不甘心,站在台阶上跳脚骂街,梅瀚卿这人好面子,被比自己年轻十来岁的贺经禅摁地上揍,事后大放狠话,吧啦吧啦一大堆,其实他自个儿都不记得骂些啥,总之净过了嘴瘾。

  要死不死,那之后没几日,贺经禅独女贺佳音突发疾病卧床。

  病情来势汹汹,甚至吐了黑血,贺经禅吓坏,搬来大半个太医院为女儿诊病。

  针灸圣手皇甫谧、儿科圣手钱乙、脉学圣手边阕、妇人科圣手付宗沁、疑难杂症第一人王弘汉,甚至是药学大家李百农,院首大医官霍如晦当然也来坐镇。

  其实用不着这多人会诊,皇甫谧一针下去出精准结果,贺家千金这是中了毒;王弘汉望闻问切,李百农遍查食与用,甚至都不用霍如晦往前凑,会诊出结果,连中的什么毒都给说的一清二楚。

  可是那又如何?慢性//毒,日摄微末,长年累月,蚀骨入髓,肝肾具损,一朝表征,无力回天。

  有些话医官们不好直接和贺经禅讲,场面上的往来只能交给霍如晦。

  德不近佛者无以为医,才不近仙者无以为医。霍如晦官拜太医院院首,即便身为女子,在人们心中也拥有一定地位,由她转述贺佳音病情,贺经禅听罢没有暴躁狂怒也没歇斯底里,只是缩在椅子里,沙哑问句:“我还能留她多久?”

  贺经禅此般表现,让霍如晦想起几年前,皇帝痛失三岁幼子时的模样,一时连劝慰都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实话实说,好让家属有所准备。

  能做到枢密使知掌天下军政,贺经禅虽偶尔在重压之下出现情绪失控,然亦绝非是只会靠父亲荫庇的无能之辈。

  不惑之年的男人知道事情背后是谁在主导,没有表现得太过悲伤,仅眼眶泛红片刻,冷静问下许多关于女儿中//毒的问题,末了拜托霍如晦尽力医治。

  政治家有政治家的格局,阴谋家有阴谋家的论断,贺佳音中毒事被隐瞒下,阖家只道是她旧病复发,贺经禅夫人见女儿缠绵病榻几乎奄奄一息,伏在床边哭半宿,直到昏厥,大抵是母女连着心,她猜女儿是不大好了。

  隔天,贺经禅独个来找老父亲贺晏知,来替还未过及笄生辰的女儿管她老祖父要个说法。

  乘风楼里凉爽如秋,专为老宰执读奏报批文书的代笔奴不在,贺晏知鼻梁上架副叆叇,半歪着身体盘腿坐在凉榻上亲自做公务。

  从门口方向看过去,月亮门里光线充足,虚空里安静漂浮着细微尘粒,贺经禅忽然发现父亲老迈了。

  满朝须眉中,宰执贺晏年纪知其实不算大,比他的副相林鹤还年轻一轮,却因经年操劳政事未老先衰。

  十几年前,新帝登基,边疆不稳,北方剑云九州失于周,十八部落夺西北取祁东,宰执一夜白发生满头,今逾花甲,容颜沧桑比老郡王林鹤都要年长。

  记忆里,父亲身躯伟岸仪表堂堂,不经意间停步驻目,父亲已变得腰背佝偻,饱经沧桑。

  在贺经禅幼时印象里,那些做大官的人都保养得非常好,官做得越高,人越精神,花甲像不惑,不惑像而立,手伸出来比女人的都要水嫩,长指甲一个赛一个修得好看。

  自己父亲分明已位极人臣,如何衰老堪比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的鄙贱耕农?

  见儿子驻步门口久过来,贺晏知行笔稍顿,平静道:“来了。”

  “是。”贺经禅拾礼,平和应声。

  父亲身上有股神奇力量,再浮躁的情绪都能被父亲抚平,再不安的心也总被父亲安抚。

  “坐。”贺晏知搁笔,静待奏报上的蓝批变干,反手堆堆榻上瓜枕往后靠,放松了腰背。

  贺经禅再应是,来前满腔酸楚和怒火搅和,见到父亲后肚里一时只剩委屈,甚至不知该如何开口。

  贺晏知端起榻桌最远处角上茶杯,慢慢喝口茶,问道:“为佳音而来?”

  闻得此言,贺经禅鼻子一酸,言语表达都有些凌乱:“父亲为何要如此,儿唯得佳音一女,她更是您嫡亲孙女,她,她本就自娘胎里带弱症,自幼受尽磨难,此生已很够坎坷,而今终于要嫁人去,父亲为何还是不能放过她?”

  贺晏知长长舒口气:“赵家大娃娃随他爹,不是个简单主。”

  下毒,仅是为了好控制与开平侯赵列宿的关系。局势平稳不打紧时,与赵家维持亲家关系不算坏事,必要时,贺佳音死,贺氏与赵家毫无关系。

  贺经禅一手按膝一手按住椅子扶手,身体稍向前倾斜:“可当初您也是同意与赵家结亲的。”

  “不过当初权宜之计,你怎会至今还没明白?”贺晏知眺望对面窗户外,若有所思道:“变法,革新,祖宗规矩怎可轻易改,既叫赵家狂徒送了命,我们就得安抚住赵列宿,开平侯府不足为虑,但赵列宿是个疯子,与他为伍无异与虎谋皮。”

  咬人的狗不叫唤,赵新焕正是如此。

  父亲之言犹如千斤重石压下,贺经禅笔直腰背明显弯下去,似喃喃自语又似在质问:“这一切又关佳音何事,我们可以退亲呀,我养得起自己女儿……您下如此狠手,我知是因为您看不上我,二弟在时您看不上我,二弟走后您不得不用我,可我知道,您始终看不上我。”

  “无论如何,你会明白为父苦心,佳音的事,算为父欠你们父女。”贺晏知情绪始终稳定应答长子问,猛听见长子提起次子,连眼睛都没多眨,似已走出次子马革裹尸给他带来的巨大悲伤和打击。

  他最最疼爱的嫡次子自幼聪慧惹人爱——唔,就与几年前见到的赵家大娃娃颇有几分相似,后来次子长大,年轻热血,一腔忠勇报家国,弃笔从戎戍边塞,弱冠之年血洒南疆,痛煞他这个老父亲也。

  嫡次子的死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后来政治立场,由是能不打仗就不打仗。新坟旧冢清明雨,原是多少亡人泪。

  贺经禅按在膝头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看啊,一个父亲关于女儿性命的质问,在权和利面前是如此无力。

  “是梅瀚卿,对吧,父亲。”贺经禅内心深处燃起团火,并在短时间内迅速膨胀燃烧,急需寻找个发泄口,不然他会被反噬,被烈火焚心而死。

  贺晏知的确看不上儿子的冲动易怒,都是小时候惯的他,语气不由冷下几分:“家里事莫要攀扯别人进来。”

  对于父亲这般答非所问情况贺经禅再熟悉不过,心下立时有计较,起身叉手礼道:“无论如何,坞台川必光复。还有,我儿不好之日,梅氏送命之时。父亲,儿告退。”

  鲁莽的儿子三两步迈远,将身一转消失在门帘外,贺晏知沉沉叹息,两个拇指重力按住两边太阳穴,头疼,疼甚。

  未几,宰执传心腹进来,冷声问:“谁所为?”

  心腹单膝跪地,头低得深:“谨遵吩咐办事,未敢稍有差池,太医会诊出结果,侧面印证药量没问题,八姑娘近来身体状况差出预料,经查,是八姑娘每日养病汤药未用,偷偷倒了。”

  他们每日所下之毒量,正好与贺佳音应当摄入的养病汤药药性相衡,汤药压着毒素不会发作,只起积累作用,待到必要时他们收到命令才会动手,这回是个意外,贺佳音自己偷停每日汤药,估计是在尝试摆脱某些药物依赖,孰料阴差阳错导致毒发,实在是打得他们这些奉命行事者措手不及。

  哪些药越吃越不好,有时吃药者比下药者心里更清楚。

  “倒养病药?她自己不想活了么。”贺晏知不知孙女倒药因由,取下叆叇用力揉眉心,沉吟片刻道:“涉及之人全部做干净,莫让人抓住任何把柄,去吧。”

  心腹领命,今日天黑前必定完成任务,把涉及给贺佳音下慢性毒的人共十余个全部做掉,即便他们对做过的下毒事一无所知。

  无所畏孰好孰坏孰正孰邪,心腹只记得一句话: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作者有话要说:

  赵新焕日记:

  贺氏织就的局面千万个不好处理,不过没关系。老话说世家门阀三代之内必降兴家子,野心极大,剑走偏锋,不论遭受外界多大冲击,都能从低迷和深渊中走出,这类人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破局”,皇天庇佑,吾家有渟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