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25、第二十五章

  次日是个大热天,日头还没爬到半中天就急吼吼把穹顶下目之所及的一切炙烤得变形,枇杷树上原本舒展的肥厚绿叶被日头晒得打卷,屋里孱弱的闺中娇娘也被热得蔫儿头耷脑。

  东南收复坞台川,长右水军兀自和倭贼打得水深火热去,枢密副使孙里俊和谢昶在衙署忙得鞋底子擦火花,枢密使贺经禅今个不押班,着袭大袖道袍靠在冰鉴旁竹椅里,纳着凉与几个心腹小议私事。

  未几,待心腹们领下贺经禅吩咐各自去办事,此前他派出去盯梢的人带了新消息进来。

  他派人盯赵家嫡长子赵睦已有一小段日子,知这位人人称赞如芝如兰的大公子,私下里其实并非像别人所言那般光风霁月,那后生会上庙会逛暗门窑,也曾到过勾栏瓦舍吃酒听曲,比他老子耶赵新焕胆大。

  年至十四才长成,即刻忍耐不住提枪上阵磨练兵器,这是毛头小子们都会偷偷干的事,赵家老大是一样没落,这不,这小王八蛋近来与刘欣元家小娃走的近,昨夜还和刘家小娃一起在琉璃阁吃酒听曲投生意。

  大周立国至今,世家的纨绔子弟们前前后后都是这么过来的。

  贺经禅见赵睦不免俗亦沾染此些好赖毛病,这才算是松下几分防备警惕心,毕竟没人愿养条聪明到对主人产生威胁的狗。

  思量起朝中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糟心事,贺经禅不免嫌烦,太阳穴正突突跳,内宅急匆匆来禀,他女儿佳音忽不舒服了。

  贺经禅最是待见这唯一的嫡出女儿,即刻顶着炎炎夏日过来女儿院子询问情况,路走得脚底下呼呼生风,人还没从回廊上下来声音先传进院子:“大夫呢?”

  趋步紧随其后的奶嬷嬷端着二十万分小心,低头佝肩着尾音发颤:“已经去请了,想来这就能到!”

  贺佳音自幼体弱多病,偶尔突见昏倒,贺家时时备医者,甚至形成了一整套应对贺佳音生病的流程,这不,大夫与贺经禅几乎不错脚同时赶到贺佳音院子。

  天气炎热,贺佳音有些中暑,加上近几日食欲不振,人瞧着比平时更虚弱些,似飘摇风雨中一片落叶。

  大夫施针舒缓急症后贺佳音逐渐好转,惨白面色稍轻减,见到父亲有些惶恐,想挣扎起来问安,被贺经禅制止:“且好生躺着,不必多礼。在前院书房忽闻你晕倒,吓得为父胆儿突,我的儿啊,以后可不兴一天只进两顿饭,一顿只吃几口粥了。”

  “是,儿记下了。”贺佳音恭顺应着父亲,苍白嘴角提起几分勉强笑意:“只是近几日过于炎热,胃口小了些。”

  贺经禅道:“你身子弱,也不敢猛着添冰鉴降温,本想说过阵子皇后到避暑山庄小住,你照往常那样跟着一起过去,今个看样有些不行,我儿需得提前过去了。”

  汴都四季分明,夏三伏天里尤其炎热,皇帝都遭不住要往避暑山庄跑,更别提底下诸多勋爵世家,说白他们比皇帝更会享受生活,更知道暑热里该如何避暑乘凉。

  贺家在皇帝御用避暑山庄附近另建有庄园,建造面积和规格皆低于天子,表面看起来丝毫不逾礼制,实际上又没有一点是不逾矩的,听去过的人说,那里头非比寻常,连水池子底部都铺着水晶,日头照水光映,奢华精致赛过天子御用。

  贺佳音自幼成长其中,甚不知所享用的一切究竟有何优越处,闻罢父亲言,眉目低垂下去,露出几分欲言又止。

  “不想去?”贺经禅语气轻快,促狭道:“莫不是怕去之后见不到朋友们?”

  “朋友们”三个字说的已经很算委婉,听得出来当爹的有在暗含准女婿赵睦,自家女儿真朋友就一个,那太学秦夫子家的独女,唤个什么名枢密使忘记了,只记得那女娃长着双细长眼,笑起来跟狐狸样。

  贺佳音登时羞红脸,原本不健康的面色,此时看起来才算有几分正常人模样。

  眼看婚期将至,贺经禅不得不接受自家宝贝白菜终将被猪拱的事实。

  他不再从严约束女儿见赵睦,甚至还大方出主意:“庆九过两日不是有冰假考试么,考完让他请同窗友人去西市吃夜市,你这几日好好吃饭按时吃药,快些恢复身体,届时正好跟庆九一起出去散散心,而后再出去避暑,我儿以为如何?”

  这听来委实是个好主意,贺佳音抿嘴笑,羞赧点头。

  几日后,书院核级考结束,贺庆颉呼朋引伴请大家吃夜市,他和赵睦不同班,生拉硬拽把人弄来,跟赵睦一起来的还有赵家老三赵珂。

  赵珂和贺庆颉是同班同窗,贺小公子本没邀请他,奈何这厮听说后非要跟来,美其名曰夜市上人多杂乱,他要保护他兄长。

  大家伙都知道赵珂来主要是防着贺庆颉为难赵睦——赵大公子平时脸虽冷却然脾气好,似乎谁都能欺负他,他又对谁的欺负都能做到无动于衷——未曾想到夜市后赵睦压根不和大家一起吃,贺庆颉送赵睦去饭铺里的独间,赵珂嚷嚷着要同往,被贺庆颉夹着脖子强行带回露天摊上,就在那独间的窗户外。

  赵珂怕他兄长吃亏,贺庆颉还怕自己姐姐被欺负呢,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要时时刻刻保护姐姐。

  透过窗户就能看见贺庆颉赵珂一帮人在外头露天摊上吃碳烤,有说有笑甚热闹,贺佳音身体不好,不能吃那些浓油重盐或过辛过辣,视线收回来落到面前饭桌,弟弟贺庆颉给点的满桌清汤寡水,光是看着就让人没胃口。

  “抱歉,”夜风徐徐穿屋过,贺佳音拘谨着致歉:“拘你在这里,不能同他们一起玩乐,我很抱歉。桌上菜都是庆九照着我口味呼索的,你可以唤伙计再索唤别的,想吃点什么?”

  说着她拿起桌边菜牌准备唤外面伙计,被赵睦抬手轻轻拦住动作,温声和缓:“桌上都是这家店招牌菜,味道应该还可以,我们不妨吃吃再点?吃不完怪浪费。”

  “是哈,那就听你的。”贺佳音嘴边抿起柔柔笑意,顺着赵睦阻拦放下菜牌,起筷吃菜。

  耳边是窗户外飘进来贺庆颉等人的欢声笑语闲谈趣事,屋里二人有些沉默,赵睦不是个健谈的,贺佳音活络气氛道:“怎没见你领妹妹出来?她特别可爱。”

  赵睦正低头剥带壳的五香花生,闻得此言温和眉眼浮起碎碎笑意,似有若无:“替她多谢你夸奖,傍晚家母出门和朋友们去夜市耍,带她去了,不然就会跟来,她也顶喜欢你,每提起都是一口一个仙女姐姐。”

  贺佳音放下筷子:“她喜欢我长的好看呀。”

  “对呀,”提起这个,赵睦也不知自己乐个什么劲,话腔都带上笑意,唇边梨窝深深:“你不知道,听她夸谁漂亮可太不容易,那丫头人小鬼大,看人眼光可高了。”

  提起吴子裳,赵睦的喜乐总埋在不知不觉中,话也稍微多起来。

  “真的啊,”贺佳音听见自己一颗心呼嗵呼嗵跳,还听见自己既勇且彪问:“那你呢,你觉得我好看么?”

  赵睦剥花生的手明显停顿,飞快看贺佳音一眼,她擦了下手,笑着把剥好的花生递过来,声音比眉目更温醇:“庆颉曾说,他姐姐是这世上顶顶漂亮的美人,我以为然。”

  “谢谢。”贺佳音接过半碟子花生米,竟然有些恍惚,她第一次感觉赵睦离她近在咫尺,近到她只要伸伸腿,就能碰到赵睦的。

  按理说经过上回金麒围场那夜事,赵睦与自己不该还是这样保持客套不远不近,但赵睦守礼,来前好友秦女姝凰给普及的订婚男女可以有的亲密,他们二人一件都没发生,贺佳音觉得其实弟弟可以不用守在外面,赵延自己就能把自己看管好,不做丝毫失礼事。

  屋里两人饭量都小,一顿饭吃到差不多时,外头那帮少年还在高谈阔论畅想未来辽阔人生,贺佳音道声抱歉,想要去水间洗手。

  这是登东的委婉说法,贺庆颉没安排婢女在外等他姐,又或许是那小子故意在给姐姐制造机会,夜市上三教九流,人多且都吃了酒,容易发生冲撞,只能是赵睦亲自送贺佳音去水间。

  赵睦管店伙计打听来水间所在,找路时所过之地处处可闻男人猜拳行令吆五喝六的声音,贺佳音没见过这等粗鄙阵仗,似有些害怕,像只误闯了红尘的山野小兔,满身谨慎提防。

  还好水间不算远,贺佳音进去后赵睦去了趟另一边的男水间。出门在外,她身上戴着父亲请门客像式聂做给的假具,用着逐渐习惯后感觉它还算方便,不然以前出门她基本只能靠不饮水和憋着。

  假具是从南边隔海的柔佛国弄来原材料,不知经过几多手艺工序制作而成,装在身上几乎以假乱真,只是解手排出相对慢,而后其内部无法尽快干燥,久戴难免会觉得有些不舒服,赵睦在外也是尽量减少水分摄入,能不解手就不解手。

  像式聂还在不断改进技术和工艺,他说总有一日能做出大公子满意的来,赵睦尝顽笑问这玩意要不要得来真孩子,谁知一下子问住了那个木讷老实醉心技艺的像式人。

  不日前赵睦还新听父亲心腹说,像式聂目下正缠着郎中咨询男女//交//合能生孩子的原理,好改进他做的东西,赵睦对此哭笑不得。

  像式聂是个三十来岁的手艺人,未成家,最喜欢做鸟,不是这个“鸟”,是能飞在天上的那种鸟。

  他家像式手艺祖传五代到他手里,他这人向往自由,读过庄子《逍遥游》后觉得人可以坐在大鸟身上飞,于是开始致力研究能负人飞行的木鸟,怪人一个,飞了摔摔了飞,屡败屡试,屡试屡败,至于后来如何投到赵新焕门下,研究飞天木鸟的同时开始给赵睦捣鼓起假鸟,这事别人的确不得而知。

  话不扯远,仍表眼下。

  赵睦解完手赶紧回来,怕贺佳音出来找不见人会害怕。还好,在门外又等须臾贺佳音才从女水间出来。

  回独间路上,刚走过拐角处迎面走来三四个五大三粗的醉汉,赵睦一个没来得及相护,贺佳音被踉跄醉汉撞到,轻轻一创而已,汉子觉着不碍事,大舌头扔下句道歉毫不停顿离开,身架单薄的贺佳音,却被创得误撞开转角处包间虚掩的房门。

  拐角独间里面的场景伴着陌生而莫名令人尴尬的声音猝然入耳目,贺佳音有如木鸡呆愣在原地,紧接着眼前一黑,她被人从后面捂住了眼。

  里头人的雅兴被打扰,响起女子轻声惊呼与青年男子暴躁呵斥:“日你娘乱闯什么?小小年纪就发///浪,想看回家看你爹干你娘去!……”

  后面辱骂还在喋喋不休,贺佳音被带离此地,云里雾里回到自己的独间,她一颗心还在嗓子口蹦哒,真怕那咣咣喷火的骂人者会追过来揍他们。

  见贺佳音呆愣愣站在那里良久不动,赵睦怕她被吓得身体忽然出现不好,倒底大家闺秀没挨过那样言辞露骨的辱骂,赶忙放轻声音问:“听见,看见了?”

  “……”贺佳音呆愣愣点头,须臾,颤抖着指尖拽住赵睦衣袖,尾音发颤:“赵延,他们,他们在做什么?”

  赵睦:“……”

  这叫人如何解释。

  赵睦挠挠眉毛,花去片刻时间用来组织语言,俄而,还算委婉试探道:“我们成亲后,也会做那些。”

  贺佳音没有说话,她拉住赵睦手腕,肌肤相触,她第一次这般真真切切感受到赵睦,穿越过虚假设想的认知真真实实突袭了十五岁的少女内心,贺佳音对“成亲”二字代表的含义头次产生出某种实质性的认识。

  她和赵睦不仅是利益捆绑,荣辱与共,最基础的是,她以后就要和这个少年共同生活了。

  他们会坐在同张饭桌前用一日三餐,他们的各种用品会放在一处,他们会同进同出同榻而眠,他们会有自然而然的肌肤之亲,方才所见情况发生在他们间是天经地义,如果身体健康允许,她或许还会诞下他们的孩儿,然后像父母抚养自己和其他兄弟一样,他们一起把孩子养育成人。

  生命实在神奇,贺佳音想,如果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如果自己寿命允许,她也想享受一下她从未敢设想过的未来人生。

  即便明知与赵延无法有孩子,那其实也是妥的,只要她和赵睦互相扶持,终究也能安稳度日……

  想到这些,贺佳音红起眼眶,眼泪紧接着大颗大颗落下。

  吓坏了赵睦。

  顾不得其他许多,赵睦赶紧掏出帕子给贺佳音擦眼泪,心想这要是给贺庆颉看见他姐在掉金豆子,那二百五小子能当场闹翻天去。

  “对不起,方才的话冒犯、吓到你了……”赵睦致歉,搜肠刮肚找哄人不哭的法子。

  以往遇见吴子裳哭闹,赵睦讲道理讲不通后大不了把人抱怀里搁腿上好生哄哄,再带出去逛逛,买点吃的找点好玩的,保管雨过天晴,可贺佳音不是吴子裳,赵睦实在没法把人抱怀里哄一哄,甚至哄人的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要死不死,这个时候撑开的高窗户被从外敲响,贺庆颉在外头问:“姐,吃好没?”

  “唔,”贺佳音尽量掩饰哭腔,简短应:“走么?”

  大概是外头嘈杂,听不清屋里人说话腔调隐约不同,贺庆颉竟未发现异常,道:“不走,我们想到街上转转,你去不?”

  贺佳音当然拒绝:“不去,我在这里等你就好。”

  “行,”贺庆颉知姐姐身体不好,不习惯去人多地方凑热闹,应声后叮嘱赵睦:“你照顾好我姐!”

  “嗯。”赵睦应答声稳稳传出窗户,赵珂隐约觉得兄长这声“嗯”应得不是那么开心。

  当然会不开心,赵珂想,面对害死三叔的仇家女,兄长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心颜,就像此刻他面对贺庆颉,时时刻刻恨不能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摁地上暴揍一顿。

  走出两步的贺庆颉见赵珂没过来,转过身来招手道:“走啊。”

  “哦来了。”赵珂应,头也不回大步追上去,像贺庆颉的话有何妖术般。

  作者有话要说:

  贺经禅日记:

  所有自诩代表正道者都觉得我们父子是国朝奸佞,但朝廷真正的对手并非我们父子二人,公家集团要对付的是整个士大夫阶级,我们父子不过是一时的代表人物罢了,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场争斗,永远不会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