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9、第九章

  父执辈究竟作何打算绸缪孩子们无从清晰知晓,朝堂的阴谋诡计传到孩子们间时十有八//九已褪去凶神恶煞外衣,端着副人畜无害模样供少年们激昂文字挥斥方遒。

  家中父兄在朝听用,子弟们得一手消息最方便,光复坞台川消息在书院流传开,枢密院子弟尤其成为个中焦点。

  枢密院掌天下兵武,首官枢密使贺经禅,第一枢密副使兼兵部尚书孙里俊,第二枢密副使谢昶,三人统枢密院,三家子弟每逢下课就会被众人围着问东问西,没完没了。

  谢家在直隶书院没什么人。

  他家嫡长子谢斛已及冠,领着他家混世魔王女儿老二谢岍在祁东那个烽火连天动荡不安的地方打仗,老四年纪相对来说稍微小些,成天连书都念不清楚更别提对朝廷大事发表见解,谢家老五是个女娃,在女书院那边,女孩子家家对军国大事不是太感兴趣,也就没什么可说。

  贺家儿孙并不茂盛,这茬里也就贺庆颉一个在直隶书院,大家就算再对打仗感兴趣,也没几个胆子肥敢跑去围着贺小公子叽叽喳喳。

  种种原因综合下,枢密院副使兼兵部尚书孙里俊他家孙子成为这些日子以来最受欢迎的人,其次就是三司使计相刘欣元的孙子、曾差点和赵睦打架的大块头刘启文。

  刘启文他祖父统领三司省,也就是俗话说的计省,天下吃喝拉撒都归三司省管。

  用兵打仗么,兵和钱怎么都分不开,枢密院掌天下兵,三司省握天下钱,连户部都从原本的中书省下六部里另划入三司省管,可见三司省不凡。

  若能打听得出兵人数和粮草调动数量,书院里的世家少年们便能大概推演出光复坞台川将会如何打,打多久。

  纸上谈兵么,学生们的基本素养,但又与纯粹的纸上谈兵不同。这些世家子弟在父兄教育和生长环境熏陶下对家国大事耳濡目染,政治敏感非寻常子弟可比,甚至许多教书夫子对此都自叹弗如,“草莽状元干不过三代起居郎”,话糙理不糙,大体就是这个意思。

  这日,秋雨下连绵,天冷起来,又到中午吃饭时候,赵睦胃口总不好,端着半份饭菜寻来角落一处清净桌子坐。

  桌子靠墙,四人座,对面挨墙坐着凌粟,赵睦取对面靠外位置坐,放下饭盒问:“吃芹菜和黑木耳么?”

  斜对面凌粟正低头吃盐巴拌的咸麦饭,应声抬头看过来,手背抹下嘴问:“你最近怎么了?”

  赵睦饭盒举过来,反拿着筷子把自己碗里炒菜往凌粟碗里拨,恹恹道:“这几日总想吃清淡,你麦饭可还有?让我吃点怎么样,或者咱俩换着吃。”

  昨日凌粟啃黑面馍馍配芥菜疙瘩喝白水,赵大公子就厚着脸皮拿自己的白面馍和馄饨给人家换,整得凌粟满头雾水。

  “麦饭不好吃,”凌粟看着赵睦把喷香的炒菜都拨进他的麦饭里,下意识咽口水,喉结重重滑动:“我在里头拌了盐巴,除去咸没别味道,不如你白米饭好吃。”

  庶民在世家子弟面前的自卑又岂止一两个方面,凌粟越是见过勋爵高官子弟们的奢靡,心中越是知道自己与他们有着何种云泥别。

  举着胳膊挺累人,赵睦干脆把自己饭盒放到凌粟面前,大有几分你看着办的无赖,托住脸道:“给我吃点你的麦饭嘛老凌,我腹中委实饥饿,奇了怪就是吃不进带油的。”

  赵睦撒娇,干脆利落。

  凌粟无奈,把藤条编小桶里剩下的麦饭推过来:“你直接就桶吃罢,左右也没剩多少。”

  可能最近读书太累,赵睦到饭点分明非常饿偏吃不进白米细面肉炙蛋奶等细食,老愿意进点糙饭粗食。

  赵睦拿起筷欢喜吃麦饭,被身后那张饭桌前吃饭的人转身拍了后背,“赵睦。”

  “嗯,”赵睦左手端着凌粟他老子娘亲手编织的藤条保温小饭桶,屁股一扭转过半边身子往后看过来:“咋?”

  “有个事儿想问问你。”

  赵睦点头:“说。”

  凌粟也停下吃饭朝这边看,只见对方手里也拿着筷,问:“要是东南打起来,公家还去金麒围猎么?”

  “不知道。”赵睦摇头,神色认真。

  不过按理说朝廷从准备打仗到兴兵出海时间应该不会太短,律法规章在那里放着,文武办事都得按规矩来,打仗么,要死人的,要花钱的,又不是皇帝爷爷扛锄头下地锄草,吃完早饭喽一拍脑门说干就干。

  而就算是贺家复仇心切,只要不是他自个儿出钱出人——像谢家祁东军那样自给自足,不咋管朝廷要钱花,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地不受束缚——那么贺党无论做什么都要一步一步来,最多就是催促进程压缩过程,仅此而已。

  “你怎么会不知道?!”对方诧异,声音微微拔高,两条眉毛挑得比声音更高:“你爹在中书押班,统揽大事小情,你能不知围猎还举行与否?难道你每天下学回家吃饭时,都不跟你爹聊天么?”

  礼部归中书省管辖,秋季金麒围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丰收祭祀有关,礼部是金麒围猎的主要承办部门之一,中书省对此负总责。

  赵睦面无表情看对方,没说话。

  “……”原本说着顽笑话而眉开眼笑的少年被赵睦看得不自在,用力咽下口中食物讪讪转回头去,不敢再有其他言论。

  赵睦扭回来继续吃麦饭,凌粟却忍不住抿嘴无声笑,被赵睦眼风扫见,好整以暇看过来。

  凌粟手肘搁在桌沿,微微倾身过来低声道:“听我句劝,以后切莫用方才神色去看姑娘,再胆子大的姑娘都会被你吓哭哩。”

  凌粟越想越觉好笑。

  从正常审美来看,赵睦长相的确出众,肤白貌美,上次他生病请长假前那张脸还以清秀为主,病愈回来后这位公子哥五官线条逐渐突显,棱角靠向分明,俊眉秀目莫说姑娘喜欢,男儿看了都要羡慕。

  而就是这般个公子哥,整个人气质温和性格平稳,那双眼睛冷起来时也是实打实冷若冰霜,深邃目光配上俨肃表情,跟他对视者无不怀疑自己被看了个透,毫无隐藏那种。

  凌粟真心觉得有些可惜,可惜赵睦这副好皮相,分明人见人待见,沉静下来时偏愣让人没来由觉着害怕,姑娘家尤甚,有次他还无意间听见过女书院姑娘议论赵睦,都说怕与大公子对视,因为大公子眼神让她们时刻想起自己父兄。

  凌粟难得露笑颜,赵睦跟着笑了一下,颇有几分无奈:“那不碍事,以后又不跟她们打交道,谁怕谁躲着就是,哎,下学一块走呗,去你家买两碗芋圆。”

  凌粟大口往嘴里扒美味炒菜:“谁吃?”

  “我妹。”赵睦眉眼弯起来,嘴里嫌弃道:“那臭丫头成天嘴刁的很,下学回家得变着法给她带吃食才行,不然不搭理人,这几日不知动的哪根筋,非要吃你阿婆滚的芋圆,给她买别家的都不满意。”

  “芋圆不是和汤圆那样滚出来的。”凌粟纠正着错误说法,又补充道:“你还真宠你妹,她要吃芋圆你就听话给买,不然明个来我给你稍两份,你带回家煮了就能吃,不用特意恁远跑我家。”

  他家离书院远,平时步行都需要一个多时辰,赵睦家离他家更远,几乎横跨半个汴都城。

  “知道知道,见过别人做芋圆,这不是说顺嘴么。”赵睦扒几口麦饭,半边腮鼓起来,她似乎特别喜欢嘴里存点东西慢慢咀嚼,像小仓鼠:“那胖妞念叨你家芋圆念叨好几日了,既她真心想吃,我赶紧给她买就是,又不是要星星要月亮,不好一拖再拖,啊对!近来天气转冷,你家可还卖有芋圆?”

  凌粟一点头:“卖,热天卖凉芋圆,冷天卖热芋圆,阿婆每日都做。”

  赵家每日接公子们下学都是来的两辆马车,其中一辆备不时之需,比如大公子会因故与二公子三公子分开走,此番也是,大公子请同窗同行,要去城南。

  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城南是贫民所在,有二护从非要同行,赵睦虽不习惯跟随,然知他们差事在身便也不为难,几人共乘一车往城南去。

  大公子同窗上马车前在旁边跺了几下脚振鞋上尘灰,二护从结合眼睛所见而对此少年家境生出几分可靠猜测,自家大公子以富贵身结交贫困友许不会多想其他,护从们对此种杵臼交却不得不防。

  非他二高门护从狗眼看人低,乃因真情况实在如此,越是一贫如洗人越可能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他们无所顾忌,他们赤脚不怕穿鞋,他们愚昧无知觉得大不了就是搭上命一条,十八年后还是好汉。

  城南坊市规划属于“朝令夕改”、“一朝天子一朝臣”,来一任父母官想这样干那就大刀阔斧这样干,结果还没干成人就调走了,那厢又来一个打算这样干的,仍旧是活没干完人跑了,久而久之造就城南规划成个烂摊子,羊肠小道如网织的尴尬局面非三五年能解决。

  城南集市曰南市,铺面摊位租金都贵得离谱,朝廷有明令禁止不得在指定地点外的地方营商,难煞百姓家。待至城南凌粟家附近,马车进不去窄小道,只得停在规划失策的街道上,停在某个不碍交通的拥挤处,赵睦凌粟先后跳下马车。

  结果下来就看见穿着县衙街道司公服的差役手举绳索在追几个小商贩,小商贩们个个推着小轮车逃跑飞快,车轮都轱辘出火星子。

  近日秋雨下连绵嘛,黄土路上泥泞不堪,一堆人乌泱泱跑过去时,商贩小推车飞奔带起泥水溅上赵睦身,凌粟有些抱歉地把大公子往自己身后塞塞,赵睦拍拍身上泥点道:“都跑的怪快。”

  “能不快?要拼命跑的,”凌粟抬手做请引赵睦往自家方向去,压低声音:“追上就是一顿痛打,罚钱扣东西都是常规见,更甚者要投大狱的,出来时丢半条命的都有,”

  说着,凌粟目光放远,喃喃道:“两年前我家后头胡同有个人摆摊被抓,从此再没回来。”

  赵睦望一眼跑远的商贩与差役,问:“去哪儿了?”

  凌粟遮住嘴气声道:“听说是被发去外地给什么贵人俢大宅,死外头了,还有说是被卖到大海另一头去了,”说完他摆了下手补充:“都是些传闻,真假不得而知。”

  “这样。”既然说是传闻,赵睦最好的回应就是听一耳朵便罢,不做任何打听。

  二少年并肩在泥泞不堪的小道上蹦来跳去地走,赵家护从不远不近跟在后,沉默一段路后迎面过来五六个同龄人,个个背着书袋子,也是才下学。

  “凌粟,明个出来蹴球啊。”一个少年怀抱鞠球喊凌粟。

  凌粟摆手:“明个去学。”

  少年问道:“你个书院不放假?”

  凌粟道:“俺个没忙假哩。”

  众少年一听此言无不唏嘘,待别过,赵睦好奇问:“忙假是个啥?”

  她只知道暑热最盛时书院放冰假,怕学生在书院被热坏,以及过年放年假让学生回家过年。

  凌粟道:“就是农忙假嘛,快到中秋,地里庄稼要收割哩,书院放假让大家回家帮家里干活,一放旬日哩。”

  十天,紧赶慢赶做完收割播种,一旦遇上阴雨天苞米晾晒就成大问题,收苞米时候最怕下雨。

  同生活在一片天穹下,在高门贵户庆中秋吃月饼赏圆月时,庄稼人累死累活在耕地里忙着求活路,公子姑娘们举着美酒吟诗作对时,农家子弟埋在苞米堆里撕苞米皮编挂苞米棒子。

  好些年来,凌粟对中秋的印象就是从苞米皮里捉住毛毛虫,攒多后放火边烤熟和弟弟妹妹们分食,那就是开了荤吃上肉了,是好不得了的高兴事。

  凌粟料想赵大公子锦衣玉食,由是欢乐事话到嘴边又咽回去,没成想赵睦自己却道:“收苞米时你烤过毛虫吃没?就那种爬在苞米叶子上的白白肉肉的毛虫。”

  “你怎知道那个?”凌粟诧异得声音拔高。

  赵睦得意一笑,嘴边梨窝若隐如现:“我吃过。”

  “你吃过?!”凌粟扒了下赵睦胳膊,似乎要重新打量眼前这位公子哥。

  “对呀,以前我叔父放官在外,我跟他生活有七八//九年,农收时候他下地干活就带我住农家,我每撕一百个苞米皮他就奖励我一个烤虫吃。”

  赵睦幼时跟三叔赵礼达在外放官那几年,什么苦没吃过?自打有记忆起三叔就带着她风餐露宿。

  三叔俢渠,带她在工地搬石运土;三叔下地,带她挥锄躬耕劳作;有一年蝗虫过境,庄稼地里啥都不剩,三叔跪在地头哭,她比三叔哭的声儿还大。

  赵睦么,吃过芥菜疙瘩,穿过麻布衣裤,脚上蹬双草鞋跟着三叔走遍山间田垄,最苦时候还吃过树皮填肚,烤毛虫对比而言可不就是美食。

  那些经历在赵睦回来汴都后就鲜少与人提起,此时说与凌粟听也算是趣事。

  凌粟原本与赵睦属于淡如水的君子之交,而今听去大公子趣味十足的曾经经历,心中不免感觉与大公子更亲近几分。

  只是热闹话还没说完,凌粟家到了。

  凌粟家只有一间破旧土屋,茅草顶,院子也小,一家十口人挤在一处连转身都难。

  凌粟没请赵睦进屋坐,拿两把样式不同打着补丁的马扎出来,请赵睦在院里的草棚下暂坐,那草棚用来停放出摊用的车子,此刻他娘和阿婆出摊没回来,不然赵睦连坐的地方都没有,天又下起蒙蒙细雨,总不好叫赵大公子站在院子里淋。

  “芋圆叫我三妹去煮了,很快就好,”凌粟用土色的粗瓷碗给赵睦端来碗热水,局促道:“家里也没啥可招待你的,见谅见谅。”

  赵睦两手接过碗,低头喝口热水,水味咸偏涩,她仍面色如常:“那还不是你家吃食做的好,馋得我妹心心念念非要吃。”

  这话说得顺人心,忐忑一路的凌粟内敛浅笑。

  作者有话要说:

  凌粟小日记:

  对于赵睦,我暗暗把他视为友,但不敢让别人知道,我们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我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世俗看来我与他交游目的只为攀附。

  和赵睦做朋友他帮助我很多,我心中铭记,但我不想我兄弟二人的交游,被世人加上各种功利窥探。

  来日我定要努力提升自己,不求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只为能堂堂正正与赵睦称兄道弟,赵睦那家伙,确实值得深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