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国臣【完结番外】>1、第一章

  汴都四季分明,谷雨过后大地回暖,白日穿薄春衫甚有些热,尤其正晌午时候,人也是因此动不动容易风邪入体受凉发热。

  汴都直隶书院位于太学旁,归属太学管辖,公门勋爵子弟自启蒙至升入太学前皆在此读书,也就是说直隶书院中学生无论年龄大小悉皆非富即贵。

  既是教辅世家子弟,六艺缺一不可。

  这日上午,甚热,最后一堂课射术课提早半盏茶结束,二十几名意气风发少年负华弓跨胡禄叽叽喳喳进食堂,清冷地登时起喧闹。

  “吃点啥?走这样慢,感觉你今个有些不大高兴哩,哎呦……”

  粗布射袍的黑瘦少年边用箭袖擦拭脸颊汗水,回头朝原本跟在身后的人去招手,才发现身后少年没跟上来,冷不防,他被个迎面愣挤过来的少年故意创得踉跄。

  人累时情绪不免有些失控,黑瘦少年嘴里脱口咧咧出几句“怎不看着点!”类的话,表情痛苦地低下头揉被撞的肩。

  今日射课拉弓射箭伤到肩臂,他此刻胳膊酸疼发胀,偏被人用肩膀故意大力撞击,一时疼得要命。

  嘀咕不满声被故意创人的大块头少年听去,旋即一把将黑瘦少年衣领拽起,吊起眼尾居身高睥睨道:“你说什么?敢否再骂一句?”

  “……”黑瘦少年被大块头几乎拎得两脚跟离地,加上身着交领,很快被勒得脸红耳赤,拍着大块头手说不出话来。

  “孬种玩意——”大块头不满黑瘦少年无力反抗的软弱,得不到丝毫征服快感,有些悻悻,肥厚如蒲扇的手啪啪拍黑瘦少年脸,像逗猫狗:“知道错了?唤声刘爷来听听,叫高兴了小爷不揍你。”

  黑瘦少年两手徒劳掰着大块头如铁拳般的手试图挣扎,引来周遭围观少年哄然大笑和起哄:“快唤啊凌粟,不唤声爷来听听,今日启文真揍你哩!”

  “……”被勒脖名唤凌粟的少年重复比着嘴型,嗓里发出叽里咕噜声,眼眶渐渐泛起红。

  为何,为何被戏弄欺负的总是我?只我出身贫贱,便可为尔等公子哥如此凌///辱?!

  见凌粟干张嘴不发声,大块头刘启文松开手同时故意一搡,把干柴瘦的凌粟直接搡出几步远去,众人笑腔惊呼纷纷躲避,凌粟重重摔在青砖地面上。

  扑通一声,骨肉身躯结实砸下,声音如此沉闷而响亮。

  本就因拉弓而酸疼的手臂再度受巨大外力冲击,掌根手肘以及被胡禄硌到的腰胯须臾后火辣辣疼,未几,手底黏糊起来,凭经验猜测当是擦破皮出了血。

  直隶书院鲜少有其他阶层子弟就读,公子哥与千金娘子们多喜以戏弄他人取乐,凌粟家八代庶民,偶得机会来此就读,本以为能鲤跃龙门,却不想成同窗们戏耍捉弄对象。

  他无从反抗,亦不知该如何反抗。

  许是动静闹挺大,后厨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帮厨大婶亦从门后探出头来看热闹。

  彼时刘启文抱起双臂,站在人群中央冲凌粟努嘴:“唤吧我孙儿,你刘爷爷正听着。”

  公子哥欺负平头民,在场无人觉不该反觉天经地义,弱肉强食是天地乾坤法,诸世家公子刚会走路便学的此般生存法则,并会在当下及他们今后的人生中将这套法则奉为圭臬。

  半大孩子火气旺,凌粟胸中翻涌滔天怒意,咬合肌突兀紧绷,十根手指不顾擦伤之疼用力抓进地砖砖缝,使力之大恐再抓下去会指甲剥离。

  凌粟被摔得久久站不起来,从他角度抬头看过去,只能自下而上看见周围每个人的鼻孔以及居高临下的轻蔑和嘲笑。他想起那年初入学,被这些公子哥堵在角落群殴并兜头撒尿的事。

  可是再羞辱他也不反抗,他不敢得罪这些公子哥,怕惹事被书院除名,他来此地念书是父亲见义勇为用性命所换,全家人将出人头地希望寄托在他身,他不得有半点任性。

  最好解决办法无非顺从。

  在众人兴致勃勃围观及七嘴八舌催促下,凌粟颤抖着牙齿慢慢开口:“刘、刘……”

  “坐地上做甚,凌粟。”

  一道不高不低的声音堵断凌粟口中难堪词,那声音听起来几分轻弱,围观人群主动让出条路,只见走过来的说话者正是此前被凌粟转身想要招手的少年。

  落凌粟后头一大截的少年才赶上来,进门就见刘启文又在欺负凌粟。

  少年施然走到凌粟身边,鞋尖轻拨摔开口的胡禄,道:“不是说抓紧吃了饭要回去继续温书么。”

  “我……”凌粟深深埋下头。

  “赵睦,”刘启文抬起下巴吊起眼角,用种难以理解的表情问:“你要和凌粟一伙?你爹即将成中书第一副使,你确定要和贱民交游?”

  贱民。

  名为赵睦的俊秀少年和凌粟说完话直朝那厢打饭处去,未对刘启文所言做丝毫回应,只在转身时视线不经意从大块头脸上略过。赵睦白净到因出汗而泛起浅浅粉红色的眼皮要抬不抬,似多看刘启文一眼会眼睛疼。

  “喂!站住!”

  刘启文被赵睦的无视激怒,在人即将与自己擦肩而过时一把拽住赵睦肩膀,把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年郎扽个踉跄。

  面对赵睦一如既往的无动于衷神情,大块头喉结上下用力一滚,扯着赵睦肩头衣物道:“我与你说话,赵睦,别总装听不见,你又不聋。”

  赵睦微微反方向侧身挣脱刘启文手,浅粉色眼皮似有若无扫过来两下,神色恹恹:“诚我非聋,你亦无需如此吵嚷,让所有人知你不是哑巴。”

  “赵睦,你我父亲同朝为官,还曾同署押班,你当同我是一伙,而非凌粟,你最好也,对我客气些。”不知是否怒意过头,刘启文心怀不满中觉得有几分意思。

  他经父兄耳提面命而未想过真正用拳脚欺负赵睦这个文弱书生,但这家伙此时却成功挑起他斗志。

  没欺负过赵睦不代表他刘启文看得惯赵家大公子这副目中无人样——念书好,骑射佳,长的俊,人人夸,无论走到哪净显得其他人黯淡无光,倘这些都不足以让刘启文看赵睦百般不顺眼,那赵睦成天顶的那张要死不活啥都不放眼里的自大狂妄脸,单凭那张脸,也足够刘启文一拳把赵睦鼻梁揍塌。

  内心深处,打遍书院无敌手的大块头刘启文,老早想找机会收拾收拾这位眼高于顶离经叛道的赵大公子了。

  把刘启文针对凌粟的炮火转移成功,赵睦手在怀里摸几下,俄而想起汗巾帕子今早出门时拿给别人擦脏脏手了,此刻只得用袖头拭脸上汗,“哦”地冲刘启文点点头,又对爬起身的凌粟道:“帮买份饭,要素些,我去洗把脸。”

  声落抬脚就走,被刘启文三步并两步追上,从后面一把按住肩膀:“赵睦你站住!”

  不少少年已买来饭找好位置坐下,探着头打算边吃边围观今日这场好戏。

  瞧着,赵睦又一次为凌粟出头惹怒刘启文,刘启文这回绝不会善罢甘休,上回刘启文被赵睦那个姓谢的友人痛殴,忍气吞声至今还没报仇雪恨呢。

  众人隐晦地生出种不可言喻的心思来,赵睦——夫子们口中的优等生,父母口中的标榜生——被小霸王刘启文痛打会是怎个场景?

  铜钟声响彻学院前后,下课,百余学生都将来食堂吃饭,围观学生更加好奇,刘启文和赵睦可会直接在此处动起手来?

  只见赵睦照旧抬手格开刘启文手,神色恹恹道:“何必寻衅滋事,既我打你不过,你赢我则又如何?”

  射课上所出汗热此刻已基本落下,湿衫贴身黏糊且冷让人感觉极其不快,赵睦只想吃了饭抓紧时间回趟息室将身上濡湿带汗味的衣袍换下,今个身体有些不舒服,偏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

  刘启文狠狠盯赵睦,一双大眼里似能迸出火来,咬牙道:“倘我非要与你分较高下呢?毕竟赢你赵睦一筹何时都非赖事!”

  寻常时赵睦遇事绝不与人逞口舌快,偏今日心中非似素日平稳,莫名烦躁,身上阵阵酸痛,不知是否射课拉弓所至,看刘启文更加不顺眼:“倘你能让谢重佛年底不归都,此刻大可与我拳脚相向。”

  听见“谢重佛”三字,刘启文眼角嘴角疯狂抽动起来,盯着赵睦的目光愈发狠戾。

  去年底他被那个名唤谢重佛的疯女子揍过。谢重佛将他摔倒在地,用石头瓦砾碎块砸裂他眼眶,险些砸瞎他,两家亲长为此闹到宫里,还是贺皇后亲自出面调停,事情才勉强得以解决。

  谢家内宅主母深居简出不掌俗务,刘启文还记得当时他母亲说,是谢重佛把他很伤,闹到宫里也是刘家占理,刘启文深谙女人争论多时不讲理,可谢重佛大嫂实在不好对付,连他母亲那般厉害都没能在谢家那年轻大嫂面前讨得便宜。

  高门贵族间关系总是千丝万缕,谢重佛大嫂是赵睦大堂姐。

  刘启文笑起来,牢记得上次挨谢重佛揍所得教训,此刻试图用言语挑衅赵睦先对他动手:“拉女子出来做躺箭牌,你是不是伟男子?”

  “何为伟男子?”

  赵睦微抬眼直视高出自己半头的大块头,眼角眉梢带着汗初落的湿意,在对方嘲笑轻蔑中逐字逐句道:“倘恃强凌弱是伟男子,倘以己之长较他人之短是伟男子,倘心胸狭窄无容人量是伟男子,倘靠着父兄祖上荫庇便自以为是横行霸道是伟男子,则赵睦今日甘拜下风。”

  俊秀公子声落,周遭轻呼低议如尘乍起。文弱少年字字句句不带脏字而字字句句指桑骂槐,无不斥刘启文不是男人。

  大块头脸色骤赤,两只手如铁钳紧攥赵睦衣领:“你!!”

  “住手!”

  “刘启文!”

  两道混合在一处的少年声音自敞开的食堂门外急急传入,众人闻声望去,两道青色身影如离弦箭飞速奔来,直冲到刘启文面前一左一右齐齐抓住大块头肩处衣料,怒气十足。

  其中一人仰头斥:“放开我兄长!”

  来者正是赵睦家中异母双生弟弟,赵瑾和赵珂。

  有赵家兄弟闻讯及时赶来相助,站在刘启文身后攥紧手中弓的凌粟暗暗松出口气,今日赵睦又为他解围,倘为刘启文所伤,他豁着被书院除名代价也定要回护赵睦一回!

  刘启文自幼壮硕于同龄,父亲训练他童子功扎实,区区赵家三兄弟加起都非他对手,此时心中既起斗殴念,那便非要动动拳脚不可。

  大块头撒开赵睦,两手顺势反抓住赵家双生子胳膊:“大伙作证,是赵家兄弟动手在先,休怪我欺负你兄弟……”

  “刘启文!”门口又一道女孩声音传来。

  刘启文今日跟人动手极其不顺,胸中提起口气却先后两次被人打断,再一再二后再三这不就来了。

  青衣素裳的长眼睛少女提着裙角跑进门,因恐惧故不敢靠近刘启文,气喘吁吁道:“袁山长就要过来,快快住手!”

  直隶书院袁山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连贺庆颉都敢罚的怪老头。公子贺庆颉非寻常勋爵家中子弟,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执公贺宰执府上嫡长房亲嫡孙。

  贺庆颉自幼倍受宠爱,出来进去动辄三五十仆奴侍候,鞋底沾半点灰都是稀罕事,他性娇纵乖张,家里延请数位名师都教不了,最后被他爹咬牙送来直隶书院送到袁山长手里。

  所有人都在暗中观望此事会有如何结果,而不到仨月时间,袁山长愣是把乖张暴戾的贺庆颉给教出了几分世家子该有的有礼模样来,令人敬佩。

  刘启文躲在暗处看见过袁山长惩贺庆颉,戒尺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愣把贺小公子手心打得稀烂,打得贺小公子从此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见到夫子会揖礼见到长辈会问安。

  书院里从上到下所有人在内、连隔壁太学博士都怕袁山长,袁山长平日最喜赵睦,最喜拿赵睦诗词文章到处和学士博士祭酒们炫耀。

  刘启文心想,天底下所有夫子都喜欢课业好成绩佳的学生,嘴里还非要说些什么有教无类的骗鬼话,呸,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这回放过你们,”刘启文搡开赵家双生子,愤愤然扭头往地上“嗬!”出口痰,食指一指赵睦放狠话道:“别让老子再逮着机会,不然弄死你们兄弟仨!”

  闹剧无端开始草草收场,众人哄作鸟兽散,赵睦打发去弟弟们,顺带对来报信的细长眼小娘子表达了感谢——袁山长今日压根不在书院,那小娘子搬出他老人家来不过是吓唬人。

  做完该做的场面事,赵睦独自回到自己的息室。

  大家都发现赵睦今日情绪不好,没人敢不识趣跑来打扰,赵睦栓住门更换全身衣物,无意间发现亵裤上渗着道血迹。

  这是……葵水。

  赵睦虽已换上干净舒爽的中衣裤,心情仍旧极其不舒爽甚至手因为拉弓缘故还轻微在发抖,她远远扔开脏裤,又认为需要把它妥善处理掉,毁尸灭迹最好,总之不能被人发现。

  矛盾纠结片刻,不情愿地走过去捡它起,一时又有些无法接受自己来葵水的事实。

  赵睦知自己是女子,但自懂男女避席到而今她仍旧接受不了这些,包括前阵子胸部总是隐约胀疼,母亲说她以后便得开始束胸,身体特征绝不可露馅让旁人发现她是以坤充乾之徒。

  可她来葵水了。

  怎么办?这时应该怎么办?而且为何越想不到办法人越烦躁,越烦躁越觉腰腹坠坠酸疼?

  恰在此时,有人轻缓敲响紧闭屋门,外头响起道小娘子声音:“赵睦,你在么?”

  作者有话要说:

  有件事情暂时告一段落,来写这本国臣(原名《琉璃钟》),大家伙儿慢慢看,我慢慢写,喜欢的话就打个分或者收个藏或者评个论。读写有互动的话,诸位有表达,我也能得到点回应。

  各位,开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