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窄窄的亮色长带被阳光投在窗前,稍显吝啬,未能融化着凉了的阴影。

  “出事情了?”

  辛瑜疑问,她正戴着眼镜看家族群的消息,二嫂说下午有时间来医院看她。

  随意抬了下头,就在女儿的脸上看见没来得及藏起的茫然和惊惶。

  天气还不错的冬日午后静谧平和,除了尚未恢复的身体总暗暗扫兴地表达不适,这个时间段舒服得用来午睡也行,聊天也行。

  楚若游通常这时候比较放松,没工作处理的时候就看看书,但她刚才看了一眼手机,神色就不对劲了。

  “没什么。”

  楚若游才发现母亲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于是强装淡定:“工作上有一点小事,我打个电话问一下同事。”

  “嗯,你去忙。”

  只从她的解释上面,辛瑜就知道她在撒谎,说得太牵强了。

  她女儿的性格她是了解的,对很多事情提前心中就有数,往往看得不重。

  看得重的都偷偷放心里较劲。

  别说是寒假期间出了点小事,就是她犯多大错误被开除了,她烦归烦,也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好像始料未及地被谁吓了一下,又委屈又担心,没一点儿气势,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

  这种层次分明的小情绪,能在这个年纪的楚若游身上能看见,辛瑜作为妈有点担心,又有点好奇和欣喜。

  若游脾气和性格倒是不坏,但是不爱在人面前展现,极度高兴的时候吧她要装得若无其事、平平常常,极度不高兴的时候她也能克制着只臭脸而不大发脾气。

  最近一段时间都跟医院打交道,她可能是想表现得镇定可靠,不让躺在床上的病人心里有负担,在人前都是不慌不忙的模样。

  突然流露出这个表情,就不正常。

  楚若游出了病房,找到安静地方,将电话拨过去。

  没人接,她一连打了几个。

  她最恼的就是联系不到云洄之,没正式在一起时,这种联系不到人,焦急却无处安放的感觉就让她方寸大乱。

  洄之应该不是故意不接。

  不,可能是故意的,但多半不是盯着手机来电而无动于衷,而是将手机扔在哪里,索性不去看。

  她就没想着再联系自己。

  在被冷着的时间里,楚若游艰难地想明白一些事情。

  她抗拒跟洄之坦白,抗拒了有一段时间了。

  哪怕洄之已经问过她许多次,甚至猜到了很坏的情况,她还是没有直说。

  她现在想想,她请假离校之前,洄之的表情就不是很好了,只不过不想勉强她。

  手术之后她妈妈的情况明明还行,她通知了很多人,唯独没第一时间跟自己女朋友沟通,还想着等见面再细聊。

  但是现在,洄之不要跟她见面了,要直接去蒹葭。

  这就意味着洄之不想听她讲了,也意味着未来一段时间她们可能也见不到面了。

  楚若游这时心里才开始发慌不止。

  她好像已经习惯了她来把控节奏,她想恋爱再恋爱,她想同寝再同寝,洄之总能轻松接受。

  所以她没想过,洄之也会忍无可忍。

  又打了个电话,还是联系不到人。

  等她再回到病房,发现任予晗站在门口,似乎好奇她去了哪。

  楚若游上前客气地说:“予晗姐,你不用天天跑来,太耽误你的时间了。”

  “今天没事,我休息。中午出门吃了顿饭,离得近,刚好过来陪阿姨说说话。”

  任予晗说完,见她心不在焉,问了句:“你不想知道谁请我吃饭的吗?”

  她这么一问,楚若游立即明白了,不解地皱眉,同时眼里泛出些凉意。

  任予晗看她这表情,心里苦笑,但仍平和道:“你别误会,是小云主动联系的我。她对阿姨的事情都知道了,只是找我聊聊,想问问你情况。我没多说,但也没继续骗她。”

  楚若游觉得不可思议,云洄之找谁问情况都正常,怎么会找任予晗聊。

  除非,她是真的,不太高兴。

  或者,真的无人可问了。

  楚若游垂眸,原来洄之已经放弃跟自己交流了,宁愿去问别人,也不想来见一面。

  任予晗看她脸色不妙,“你们俩的事情我不管,跟你说一声是怕你误会,以为我故意让她多想了。”

  “嗯,谢谢予晗姐。”

  楚若游进病房讲了一声就离开了,任予晗左右不忙,坐下陪着辛瑜说了些家常话。

  “你叔叔过会就来,你去忙你的,不要陪我,这段时间真是的,让你跟你妈多费心了。”

  辛瑜过意不去。

  任予晗最擅长回应长辈,妥帖地回应几句,让她安心,别跟自己客气。

  辛瑜看了眼门,确认楚若游不会突然折返,“予晗,阿姨问你个事?”

  任予晗看她架势就能猜到一点,但仍温和地笑问:“阿姨你说,什么事?”

  “若游是不是谈恋爱了?”

  辛瑜大胆猜测。

  任予晗故作惊讶:“您为什么这么问?”

  “这个月她基本天天都在陪我,我感觉她跟以前不一样了。”

  辛瑜别的观察力没有,对女儿还是十分上心的,小幅度地比划着说:“有时候特别高兴,接电话回来都弯着眼。有时候呢,又不太开心。比如刚刚,你看出来没,她都不想说话了。”

  做父母的都要修一门微表情吧,任予晗心里感慨,她妈也是,自己跟卓晖有没有吵架,她妈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笑起来,嘴甜说:“阿姨,若游说不定是为了您呢,您手术顺利,病情稳定,她当然高兴。您术后还有不适,她看在眼里就担心呢。”

  “哟,这话听着是好听,若游肯定这段时间心思大部分在我身上,她孝顺我明白。”

  辛瑜理智地笑了一下:“但别糊弄我,当爸妈的能有那么大本事?今天我又没说哪里不适,你还在这里,她就闷着头走了。前两天我让她别陪着,回家去休息一天,她都不听我的。”

  有多想若游能分手,回到正常生活轨道上来,任予晗就有多不想若游妈妈知道这件事。

  怕若游才豁出去一次就受挫挨骂,没了自己想明白的机会,更怕阿姨身体再气出什么事。

  所以她还是装下去:“这事我不清楚,应该没有吧。”

  “我不信,她跟你最要好,都没跟你说过?”

  辛瑜一副看破的样子:“不可能,你肯定骗我了,她不让说是吧。我早就怀疑了,她前些天戴那个金镯子,你看见过没,我掂量了,重的呢。若游不喜金饰,就算突然喜欢,也不会买那种招摇的。”

  任予晗实在快抵不住了,把事情推到楚若游身上:“阿姨,您分析得跟侦探一样,哈哈哈,是有点道理。不过我真不知道,您与其自己猜,直接问若游就是了。”

  辛瑜摇头,“问她有用倒好了,她那嘴一闭,谁问得出话。”

  可能让风吹得,楚若游才下楼连打两个喷嚏,很是难受。

  她知道云洄之新居的地址,也知道云洄之这两天没回程家,就一个人住。

  她心里感到愧疚,刚买下房子时就说好寒假一起住进去,帮忙暖房。现在她没那个心力了,就让洄之孤零零的。

  按响门铃几遍,都没人来开门。

  楚若游不由担心她是不是已经买票离开了?

  不至于这么快吧。

  她一时不知所措,不想就这么走,又怕白等一场。

  直到收到了云洄之回复的短信。

  [刚才没看见电话,先不聊了,我现在不想说。]

  [你去蒹葭了?]

  [还没。]

  楚若游放了心,便等着她回来。

  半小时后出了电梯,看见站在门口的人时,显而易见愣了一下。

  两个人好多天没见面了,恋爱以来分别最久的一次。

  虽然每天都有联系,也不至于矫情到如何思念,可是突然看见正在想的人还是觉得恍惚。

  但云洄之不高兴,楚若游看出来了,她不想这时候见自己。

  云洄之握着手机的手紧了又紧,在无言中克制回避的欲。望,跟自己讲和了。

  默不作声地开门,将一直期待的人请进新家,嘴上问:“你有空出来了?”

  “请了护工,下午我爸会去,我有时间的。”

  她既然找来了,云洄之不想拧巴,闻言直白了一句:“可是你好像很忙的样子,从来没说想见我。”

  “我很想见你。”

  楚若游眉宇间有些倦意,“但是没精力,想等……”

  “那你等嘛,又过来干什么呢。”

  云洄之轻快地打断了她。

  这种轻快不代表她心情不错,而是因为憋着股气,刻意用往常的语气来掩饰。

  楚若游涂了口红,显得气色还成,但是素面朝天,眼周的暗淡证明她这些天的确忙,也没睡稳觉。

  云洄之说:“你很累吧,其实不用过来的,有事我们可以之后再聊。”

  “你这样了,我能不过来吗?”

  楚若游看着她淡淡的模样,目光里显出几分委屈的幽然:“我怕再等几天,我女朋友就没有了。”

  被她那一眼看得心都软了,忍着没做出大表情,她声音温和:“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说不定有专一痴情的人在等着,她彬彬有礼,进退有度,时间一久发现人家品性还不错。”

  楚若游本来没计划提起这个,但心里压着的事总会在一松懈时端出来,然后迅速燃烧,不可控制。

  云洄之诧异,这种话若是平时说说打趣也就算了,可是现在只觉她无理取闹。

  追过来是干什么的,就为了说两句题外话惹人不开心吗?

  刚才酥软下去的地方又被蓄着的火撑起来,她简直有些恼了。

  她没心思去给楚若游泡茶倒水,就干坐着,面色严肃:“什么意思,是我给了你随时会移情别恋的感觉吗?”

  她还蛮在乎自己的专一和伴侣的专情。

  因为她很怕,在厌恶原生家庭的混乱,在厌恶她爸年轻时候那种不负责的风流时,潜移默化地效仿。

  楚若游也觉得自己没事找事,还没哄好人又扯出别的事情。

  几乎立刻就败下阵,“没有,是我见不到你的时候胡思乱想了。”

  她没有说她收到那张照片,发照片的人不晓得她们的真正关系,以为她们只是关系很好的同事,所以拉着她一块八卦。

  而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呢,同事之间坐在食堂吃顿饭,谈得开心,本就没有任何问题。

  云洄之很是不满:“你宁愿胡思乱想,也不肯给我发位置,你没精力来看我,也不给我去看你的机会。”

  楚若游抿紧唇,突然问:“你什么时候走?”

  她顿了下,“今天的票没了,明天走。”

  “好,那我们好好谈谈。”

  楚若游坐得离她近一点,想牵住她的手。

  云洄之躲开,抱臂将手藏起来说:“不用谈了,该问的我都问到了。从别人那里了解自己女朋友的近况,这体验多有意思。”

  “也就跟楚老师谈恋爱能享受到。”

  她控制不住脾气,说了句不好听的。

  楚若游表情微僵,将不能与她相牵的手搭在她腿上,轻声跟她商量:“是我不好,没有给你好的恋爱体验,我能解释吗?”

  “不用解释,我猜得到原因,无非就是那些。”

  云洄之聪明又通透,她深谙普通人心里的弯弯道道,同时又是敞亮着的。

  “但我不会领这种情,所以我不想聊下去。我知道你累,我也心累,我们俩这么说下去准会吵架,我不想跟你吵架,我送你回去吧。”

  她想将腿上的手移开,楚若游不仅不肯挪,还捏了她一把。

  云洄之大腿怕痒,此刻怕痒并不能让她笑起来,反而觉得楚若游在欺负她,这个时候还想着掐人。

  她翘起嘴巴,很不愉快地看向贴近她的人。

  是,她很喜欢面前这个人,心甘情愿接受这个人带给她的喜怒哀乐。但是不能接受就是不能。

  她觉得对方做错了,她就是不想无底线地让下去。

  深情温柔的恋爱对象,跟没智商的恋爱脑是有区别的吧。

  楚若游见她不高兴,一点也不想有肢体接触,缓缓将手收回。

  垂眸说:“你理性得我很难受。”

  “是,谈恋爱的时候理性很难受。”

  云洄之靠下去,让自己的沉重压在绵软的沙发里,“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用理性来剥夺我的知情权。”

  “本来我打算今晚上把前因后果告诉你。”

  楚若游说:“我没有想一直瞒你,你为什么不想见我了?”

  “一个多月了,我问过你很多遍,新闻的时效性已经过了,你告诉我只是为了告诉吗?你原计划中今晚才听到的我会有什么反应呢?”

  “可是我遇到这种事稳不下来,我很害怕,我怕告诉你以后,你也害怕。”

  云洄之摇头:“你害怕,任予晗就是你的定心剂?我不可以知道,她就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不是,是她在医院有认识的人,我……”

  楚若游停了自己的话,她发现她的辩解都很苍白。

  “你跟她商量好,联合起来骗我,医院遇见,她还挡在你面前编瞎话。”

  云洄之站了起来,她的崩溃也藏不住了,反正是楚若游想聊。

  “我今天听到的时候都要气死了,你干嘛非要这么对我才满意?明明每天陪你的是我,我逗你开心,陪你睡觉,给你说故事,你还在依赖她?”

  楚若游也唰地站起来,“我没有依赖她,是她能帮得上忙,我妈需要她帮,我难道不要?我知道是你每天陪着我,你才是我的定心剂,我觉得不安了,抱着你才有安全感。你对我而言比她重要,我是做得不好,但你不要质疑我跟她有什么。”

  “今天是谁先开始质疑的?”

  “是我,我不应该提别人。”

  云洄之一点不想让她了,她老老实实讲道理。

  “我没有跟任予晗商量骗你,当时是她发现你不知道,帮我隐瞒了。”

  “她是很了解你,也很体贴,我现在这样不乖巧了对吧?”

  云洄之眼睛里挂了点亮晶晶,被气的。

  “不对!”

  楚若游生怕她要哭,更急了,“你最善解人意,是我太过分,让你没办法再体谅我了。你说的我都接受,我会反省,我会改正,没有下次了好吗?”

  云洄之“哼”说:“你上次就跟我说过对不起,我有说过不要你道歉,只希望你跟我多说一些。为什么还是这样?”

  楚若游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是这样做了。

  云洄之知道她会道歉,这都在意料之中,所以更不能说服自己。

  她还是坚持将楚若游送了回去,没有牵手,没有拥抱,更没有接吻。

  这些腻腻歪歪的事情她一件都不想做了,她想冷静冷静,她清楚自己做了太久三好女友,唯独这时候坚持不下去了。

  在车上,她自顾自把话补全了:“因为你不信任我,我在你心里,适合跟你恋爱,适合风花雪月,但不适合生活。”

  “你家人是你心里的禁忌,你怕我会沾上一点,你怕我会暴露你。”

  楚若游发现自己实在哄不好女朋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木木地循着她的话想了一下,没有即刻否认。

  因为也许自己心里真是这样想,她想将云洄之放在一个真空的地方喜欢着,这片地方与她的现实生活无关,因此很安全。

  为了安全,她不肯说实话。

  她让洄之难受了。

  因为她的沉默,云洄之更加失望。

  “我们才认识几个月的时间,我能理解,我从前就说过,我不觉得所有人都应该具备勇敢的特质,每个人的成长环境不同。”

  “我有时候真的理解你们所有人,尤其你,我喜欢你,我必须帮你着想。但是不意味着我喜欢给自己找不自在。

  楚若游,我很不开心。”

  这是恋爱以来,或者说是她跟楚若游认识以来,她在楚若游面前情绪最难控制的一次。

  云洄之说完忍住要落下来的眼泪,怕一哭就止不住,楚若游却没忍耐,真哭了。

  属于她的那抹明亮正痛苦地跟她说“我不快乐”,她再一次认识到,她真的很不会恋爱。

  车停在门口,云洄之有些错愕,她没有见过楚若游这么失态。

  抽了纸巾,正想帮楚若游擦眼泪,楚若游却拽过去,抢先开门下去了。

  这里不能久停,所以云洄之犹豫了一下没去追,挣扎了会,发现楚若游又折返上车。

  云洄之才看清她难过的样子,便被她跪着捧住了脸,狠狠亲了一口。

  她用哭腔说:“你去蒹葭吧,离我远些,但不要彻底离开。我会想出解决方案,我会思考以后怎么让你开心。”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有点闷闷的,希望大家恋爱的时候,都能再多一点点的坦诚和勇敢。

  以后应该都是这个时间点左右,就算提早,也早不了太多,因为时间充裕就总想多写一点。

  谢谢包容,我连载没法很准时,经常害大家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