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题研讨会一开就是三天,每天至少要听上六个小时的专家讲座。

  会议厅里乌泱泱的人头,大屏幕上再经典不过的教育话题。

  接受了几个昼夜的师德熏陶,足以收收心,把浮了一夏的心性磨得稳下来。

  会议彻底结束之后,横幅底下,一干专家教师合影纪念。

  楚若游隐于人群,穿着夏款的衬衫与西裤,站在第三排略靠中的位置。

  她没有急着返回,独自逛了几个著名景点,出差的同时顺便再做假期最后一次旅行。

  这座城市被网友戏谑为大火炉,刚落地时就感受到名不虚传了,每天都是高温,下午的风灼热凶恶,脸不能迎着吹。

  她到当地博物馆,用手机拍下几件镇馆之宝,包括历朝历代的代表作品。

  有些图片可以插在课件里面,提高学生的学习兴趣。

  走进馆内的文创店,秉着来都来了的心情,不带点东西走实在可惜。

  预备购买些冰箱贴和明信片,方便携带,又有纪念意义。

  自己留下一份,其余的可以送给学生。

  正在挑选,一只手从她眼前经过,拿起她正在端详的那款冰箱贴。

  那手好看,手背秀窄,手指修长得一看倒是弹琴的好苗子。因为肤色过于白皙,经脉便显目。

  就如过山车开至最高点,迫得她心跳遽然快起来。

  楚若游根本没勇气转头去看,却下意识地循着那只手微侧过身子。

  一场空欢喜。

  或者说,有惊无险。

  陌生的女孩也是高高瘦瘦,穿得热辣,修身的吊带和短裙。

  无限活力跟青春气息扑面袭来,但不是那个人。

  虽然手很相似,但是模样大不相同,气质更是天壤之别。

  云洄之爱笑,哪怕看着陌生人,眼里也带几分善意乖巧的笑。

  微微下垂的眼尾修饰得一双眸子无辜讨人怜,眸中光清澈得像山林中的溪水,把烟尘涤洗干净。

  楚若游的思绪被拽回遥远层山中的小镇,镇子哪都好,只有那一个人不好,害得她魂牵梦绕。

  结完账,她将文创都放进包里,在一楼的餐饮区域坐下休息。

  她翻看了相册里的今日游览所得,设计着到时上课如何跟学生讲解,把课讲得更妙趣横生。

  照片一路翻到之前,无聊之下,她把这些天来云洄之发的图片又看了一遍。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景色,陌生的情绪。

  她数了数,统共21张。

  每天清晨五点二十分发来,一分不早,一分不晚。

  这个时间把控得就很中二病。

  楚若游能想象到她一脸困倦,却强撑的样子。

  要是自己在她面前,她不知道要说多少话去心疼她自己,再顺便骗人去心疼。

  蒹葭一别,已满一个月。

  时间是好物,不由分说地浇灌下来,人想躲开都难,现在也没有了刚离开时候的惆怅和苦闷。

  刚回来那一周,睡觉都不习惯,过于安静的房间没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和说话声,成功制造出失眠气氛。

  心里变得既空荡又虚弱,很需要被热烈的情感形态填满。

  空虚的还有身体,双唇想感受另一个人的温度,两臂想要将另一个人搂如怀中,掌心想抚摸那人的头发。

  也俗得不堪,暗暗奢望痛快淋漓的床笫之欢。她可以抛却矜持,撕毁清醒,然后被掌控已经不能自控的躯体,释放压抑的本我。

  她坐在喧嚷的店内,孩子说话声叽叽喳喳,令人额头发疼。

  不想离开,又熟稔地找出云洄之给她发的那条长信息。

  一如既往,语气在乖巧之中带着自恋,很会装可怜,把话说得让人不忍心拒绝。

  她不后悔将那通电话拨打过去,哪怕她晓得,多半是云洄之设的圈套,幼稚得昭然若揭。

  但她看了照片,腿的确是云洄之的腿,伤口总不可能是p的。

  于是寝食不安,如果她不确认,可能终日惶惶不安。

  那通电话挂断之前,云洄之就像没有与她经历过分别,语气单纯,又带着点儿娇意地问她:“楚若游,你还想见到我吗?”

  她没办法也没心情回答。

  不想,也想。

  她不理云洄之,云洄之也不气急败坏,这些天自顾自地给她发起了照片。

  多的话没有,就是一张照片。

  近来她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看云洄之给她发了什么,仿佛订阅了摄影师的私人频道。

  为之心情愉悦时,她矛盾地感到无比挣扎,不经自厌。

  理智告诉她,跟逢场作戏过的人你来我往没有任何意义,顶多是缓解暂时的寂寞。

  但她们本就不在一个世界,甚至双方皆不清楚对方在怎样的圈子里,谁也不会为了谁放弃原本的生活。

  她们的相遇是一场荒唐,过程也满是谎言,最终落得个不欢而散。

  她现在对云洄之的那点留恋,只是因为从前没有这样的人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没有其他的人给过她特殊的体验,所以一时放不下。

  她对自己不苛刻,能容许自己去想念,去做梦。

  但她做不到为情感去付出,或者接受一些沉重的东西。

  她也不想再为别人消耗自我了,为了片刻欢愉,赌上安定的生活,只为求得镜花水月般的“爱情”。

  不,连爱情都不算,这算什么爱呢?

  她们是彼此排解寂寞的对象。

  云洄之对她,或许有真情,但也未必多喜欢,更多的是痴缠之后的不甘心。

  这不甘心只是一阵子。

  在一起十五天,可能忘记要花大半年,一年,太正常了。

  所以在她开始期待每天的照片,对云洄之的思念和依赖愈演愈烈时,她及时醒悟,亲手斩断相连的绳索。

  她把云洄之在短信所要的卡号发了过去。

  反正云洄之说不需要这笔钱了。

  反正云洄之是个有钱人。

  她知道云洄之收到卡号会难过,她自己也不好受,犹豫了许久。

  但是当断不断的后果,她已经在别人身上领教过一回了。

  十几年的默默喜欢已然扎根,让她现在看见任予晗,明明不再心动,情绪仍下意识想为她欢喜。

  理智一旦被习惯和弱点捆绑,就像陷入泥沼中,轻易爬不出去,是件悲哀的事情。

  她连上一段的喜怒哀乐都没彻底平息,怎么能再掀起浪波呢。

  怕被淹死。

  难道就为一个不确定的人,一个遥远,朦胧,不知骗过她多少,有过几分真心的人?

  不如到此为止。

  她怕自己再迟疑,心软,于是把云洄之的账号拉黑,连着电话号码。

  断绝了所有联系方式。

  看见云洄之的眼睛,听见她的声音,楚若游或许狠不下心。

  但是长久不见面,不能接收对方的情绪,且独自苦恼的时候,她就能做得狠一些。

  等到开学,她打算把云洄之送的东西处理了,彻彻底底地将假期记忆封存起来。

  看似残忍,看似是她不近人情,其实对她,对云洄之都好。

  大家不必白白浪费时间了。

  如果难受,各自痛痛快快哭上几大场,哭过也就好了。

  有什么了不起?喜欢了半辈子的人都可以放下,喜欢了半个月的人还能把她怎么着吗?

  她毅然起身,离开博物馆。

  回到夏城,因为还有不到半个月就要开学,各项事情都来了,楚若游经常往学校跑。

  开会谈到搭班老师,原本的英语老师回家休产假了,新的还没定好。

  楚若游佩服这个效率,快开学了还不紧不慢,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开完会回家,在她妈妈的监察下搭了套端庄亲和的衣服。

  翌日是她爷爷的八十寿辰,家里晚辈齐聚一堂,提前订了餐厅。

  餐厅在夏城的江岸,独栋建筑,恢宏气派,中西元素皆有。

  楚若游的爷爷是夏城颇具名望的老中医,膝下三个孩子也算有出息,孝顺的同时都有些怕老爷子。

  楚若游年近三十对象还没着落,常年是一个严肃的家庭话题。

  但他们一家三口倒不是很尴尬,因为楚若游的两个堂哥更尴尬,一个恋爱长跑八年说恐婚恐育,一个订婚后原形毕露被女方甩了。

  所以就算挨批,也是兄妹三人一起面对。

  大家都麻木。

  楚若游大堂哥甚至能在被长辈们痛骂时,气定神闲地拿起公筷给她夹虾,动作优雅地沾上酱汁,放进她盘里。

  好好的寿辰,老爷子高兴完却自找没趣,说得吓人。直言就想死之前想看一眼重孙子,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个孝心。

  因为这话,楚若游爸脸色难看,瞪了她一眼。

  楚若游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把一顿宴席熬过去,目送走各家亲戚,楚若游长出口气。

  楚决明板着脸,因喝多了酒憋不住话:“你爷爷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爸妈不催你,不代表完全纵容。”

  楚若游回:“爷爷想看重孙子,跟我什么关系?”

  “你生的也是他重孙,加个外就不是了?你少咬文嚼字。”

  “怎么,看见重孙能长生不老。”

  楚若游语出惊人。

  楚决明怒目圆睁,正要骂她,辛瑜解围说:“若游,少说两句,你别听你大哥乱说话你就学。”

  “就算不急着结婚生孩子,相亲为什么不去?我的安排,你姑姑伯伯的安排,你全不放在眼里。”

  在外面,楚决明忍着火气,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低沉语气教训女儿。

  楚若游也不想跟他吵:“我有东西落下了,我回去取,你们先走吧。”

  她烦得厉害,找个由头离开。

  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看眼手机,心情好受很多,大哥二哥皆遭痛斥。

  往餐厅外走,远看见一个穿着无袖长裙的女人窈窕婀娜,穿着白色细高跟鞋,步伐轻盈地跟在一批男男女女身后。

  看样子也是酒局刚散,不过彼此肢体间的交流不像一家人。

  身高,头发,体态,走路的姿势,都像极了一个人。

  楚若游脚步快些,隔得不远,名字就在嘴畔

  她却好像哑了一样,喊不出那三个字。

  不可能是云洄之,她不至于追过来却不联系自己,喊了徒添尴尬。

  可万一是呢?那要怎么收场?

  卡号发过去后,云洄之没有把钱打过来。因为拉黑了,楚若游也无从知晓她的意思。

  多半还是不死心。

  可楚若游承认,她因为近期没有收到那笔钱而窃窃自喜。

  绝情的是她,矛盾的也是她,

  楚若游揉了揉眉心,再抬头,背影像极了云洄之的人已经离开了视线。

  她心想自己今晚也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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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妈妈跟叔叔的陪伴,酒局的气氛十分好。

  但这种人际往来对云洄之来说很无聊,只好老老实实地听有点小本事的中老年阿姨跟大爷吹牛。

  明明是她自己投简历,正常笔试、面试,好不容易才应聘进去。

  最后还是要请一帮人吃饭,说什么照应。

  真是无奈。

  出了餐厅,在停车场干站着,等那群人说完客气话。

  高跟鞋穿得她脚痛,成熟女人也不好装。

  远远看见路旁有个女人伸手打车。

  气质还挺像楚若游。

  夏城就是美女多。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久等啦。

  今天下了一整天雨,心情不错,就是写得太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