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郁的比划没有声音,只是带起了一小阵文字组成的风,轻轻的落在了鹿昭的鼻上。

  不知道是不是生病的原因,她的神色看起来并没有过往日里明朗,湿润的唇紧紧闭着,似乎并不打算跟盛景郁聊聊。

  时间好像在这一瞬按下了慢速播放,鹿昭就这样定定的注视着盛景郁,而盛景郁也看着她。

  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她们之间波动,病房里的安静算不上寂寥。

  终于,鹿昭还是开了口。

  她眼睛算不上多有精神,目光也显得冷:“老师想跟我聊什么?聊你们的实验项目有多成功,你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不久之后就要从洋房里搬出吗?”

  好像刚刚的停顿是在给自己蓄力一样,话音落下,鹿昭也没有给盛景郁回答的空落时间,接着又道:“好啊,离开也可以啊。不过剩下的租金我是不会退还给老师的,押金也要扣掉。”

  她这话里带着怨气,过分的苛刻条件像个倒钩,抓着站在她身边的人,即使是想走也不能走。

  盛景郁听着神色缓了一下,认真的回道:“鹿昭,我跟你签的是一年的合约,我是不会离开的。”

  那已经认定的事情,被当事人亲口否掉,鹿昭神色蓦地顿住了。

  可以说她听到这句话后稍微安心了一下,可这也不妨碍她心上好有其他的疙瘩:“老师总要有些契约精神吧。”

  “你骗了我,总不能连跟程辛约定好的事情也不遵守吧。”

  鹿昭的声音是沉着的,不用猜也能让人知道这件事让她心情不佳。

  她们要聊的事情终于还是拐到了这件事上,盛景郁抬手跟鹿昭解释道:“程辛跟你说的只是我们一开始的计划,并不是我现在的想法。”

  鹿昭并不给盛景郁喘息的时间,接着问道:“那老师现在想的是什么?”

  “我承认我一开始接近你的确另有目的,是想要借用你的信息素稳定我的身体状况,但后来我就不想这样做了。我知道你厌恶欺骗,所以我也不想再利用你。”

  盛景郁说着,清冷的眼瞳中露出几分真挚。

  她知道自己已经欺骗过鹿昭一次了,所以也没有给自己借口,话说的坦诚。

  可鹿昭却不以为意,反问道:“可你还是这样做了不是吗?”

  “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告诉我?哪怕是,哪怕是后来随便挑一个日子呢?”

  “我不见得会拒绝的,再不济我们做一场交易也行啊。”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没什么志气,尤其老师刚认识到我的时候,我都穷困潦倒到跟人合租了,很容易就被金钱收买的。”

  还没退去的高烧烧得鹿昭大脑发涨,怀着某种情绪,鹿昭将自己的骄傲贬得一文不是,只想要问一问盛景郁:“老师当初选择用欺骗靠近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知道真相吗?”

  “还是你也跟程辛一样,都觉得我知不知道真相无所谓。”

  跟前面几句的质问不同,鹿昭的最后一句带着一种不愿相信的语气。

  感冒惹得她眼睛泛红,整个人看着都有种快要碎掉的感觉。

  鹿昭刚刚列出的每一句,盛景郁都认,可唯独这一句,她不能认:“无论程辛跟你说了什么,在我这里都不作数。我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

  她比谁都知道鹿昭的骄傲,也比任何人都要欣赏她骄傲又灿烂的样子。

  也因此她卑劣又自私,扣过鹿昭的手在凉夜里拥吻,在车里恣意,逃避似的不去想如果鹿昭知道这些噎埖事情后会怎样。

  一次一次的拖延,下意识的将厮混当做补偿。

  “我从来都没有轻视过你,也没有想过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盛景郁清眸注视着鹿昭,一笔一划的对她讲道:“在这场计划里,从来都不是我要离开你,而是知道真相后你会不会离开我。”

  安静的病房里落着一行文字,盛景郁的坦白来得太早,还没有对峙多久就出现在了鹿昭的眼里,来得猝不及防。

  这话来的要人心跳,鹿昭跟着愣了一下。

  她从没预想过,自己在盛景郁的计划里,还能握着主动权。

  而这权利是盛景郁交给她的。

  她也并不是那样冷血的人……

  对吗?

  鹿昭在心里问着自己,接着那双怔住的眼睛黯然淡了下去。

  希望讶异全都碾碎在鹿昭弯起的笑眼中,细碎的光在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如刺眼的玻璃,划过盛景郁的视线:“老师,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狡猾。”

  “你告诉我你有先天性遗传病,告诉我你的声音因此被毁,告诉我你的腺体需要Alpha的信息素来稳定。却没说只有我的信息素是对你有效的,你选择靠近我也是因为你闻不到其他Alpha的信息素,只能闻到我的。”

  说到这里,鹿昭脑袋里就出现了自己的妈妈们。

  就是因为秦家在那个时候是最佳的联姻对象,可以帮到鹿絮,所以她选择了隐瞒部分真相跟秦曦联姻。

  她告诉秦曦,在她之前她曾经交往过一个Alpha女友,却没告诉她,她们到现在还藕断丝连。

  直到计划成功,鹿氏集团全部成了她的,她便装也不装的转身离开,领着情妇跟私生女堂而皇之的住进了鹿宅。

  何其相似。

  “老师说害怕我离开,可我现在已经不敢靠近你了。”

  鹿昭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看透真假的无力感。

  她没有办法再去接受一个由谎言织成的世界,这是她身体与大脑难得联合一致,为她编造的自我保护机制。

  她曾经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生活了十五年。

  然后美梦破灭,如坠深渊。

  可为什么这层机制的第一次启动就是要她防备盛景郁。

  她到此为止的生命里,最重要最重要的人。

  盛景郁看着鹿昭看向自己的眼神,心腔顿时泛上一阵强烈而陌生的酸涩感,横冲直撞的蔓延至她全身。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是触碰到了鹿昭怎样的底线。

  鹿昭的每一句话都没有说她的过去,每一个字里却都包含的她的过去。

  那些对鹿昭来说,格外残酷的事情,那些她在长廊下,郁郁寡欢的对自己说的事情。

  准备了再多的说辞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盛景郁苍白的只剩下了保证:“鹿昭,我保证以后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情,你相信我好吗?”

  可就连这保证,鹿昭听着也耳熟。

  “阿曦,我都跟你说了我不会跟你离婚的,你别闹了不行吗?”

  “我保证,哪怕是她们娘俩来了,你跟昭昭的生活也不会有任何改变,你就再相信我一次不行吗?”

  ……

  回忆翻腾,鹿昭情绪逐渐激动起来。

  她还在发烧,想说的话跟不上她的思绪,语不成句,脑袋转的艰难。

  寂静的病房里,鹿昭就这样坐起看着一旁的盛景郁,看着晨光落在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与人疏远的清冷,脑袋里不停的回放过去她们朝夕相处的情景。

  她们十指交扣,在廊下,在窗前接吻。

  她的手揽过她的腰,沉沦的清醒,完全是出于她的意愿。

  可现在就连这些,鹿昭的大脑都向她传递出一个“?”。

  干涩的喉咙滚了一下,鹿昭嗓音喑哑:“老师这样对我保证,是因为特效药还没有完成最后的开发,还是因为我在作为老师的慰问剂的同时,也可以作为老师用来释放欲望的工具?”

  盛景郁听着这话心上一抽一抽的发疼,否定道:“不是的,鹿昭,你不要这样想。”

  “那老师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想?”鹿昭接着问道,眼神冷冷又羸弱,“我对老师来说算什么?”

  明明刚刚还是个思绪跟不上的病人,这一瞬鹿昭却反应的出奇的快:“如果那天在酒吧可以让你闻到信息素的人是别的Alpha,你也会跟她做和我一样的事情吗?”

  “你也会接受她的临时标记,跟她接吻,用跟她每□□夕相处的时间来获取她信息素吗?”

  联想来的很多,每一个都让鹿昭的声音哑一度。

  她的情绪激动,连带着嗓子也剧烈的咳嗽起来。

  因为过去作为爱豆要在镜头前完美,所以鹿昭的身子一直都是不经细看的瘦。

  剧烈的咳嗽带动的她整个人都在晃,一声接一声的咳感觉快要把嗓子咳破了,非得咳出几口鲜血来才能停下。

  盛景郁见状,立刻起身过去要帮鹿昭拍拍背。

  “啪!”

  清脆的声音突兀的在病房里响起,清脆不过,分外刺耳。

  清晨的阳光灿烂,抬起的手指也随着落满了明亮。

  继而被打散的也是一片明亮。

  就在盛景郁的手快要落下的瞬间,一下被鹿昭打了开来。

  输液管倒映在墙上影子晃动不停,剧烈的像是鹿昭此刻抗拒的情绪。

  盛景郁愣在了原地,视线里是鹿昭一张苍白的脸色。

  就像是昨晚克制回避在浴缸角落时一样,她低下头,刻意地不去看盛景郁:“现在老师已经有替代品了,所以在老师想清楚这些问题前,请不要碰我。”

  明明是盛夏的白日里,盛景郁却感觉自己浑身都冷的彻底。

  生病中的人根本没什么力道,可那被鹿昭打过的手还是火辣辣的泛着疼痛。

  消毒水的味道刺鼻的从门缝溜进来,让人拒绝不及。

  鹿昭的呼吸扯动着声带,像是老旧的风箱,房间里布满了她单方面的剑拔弩张。

  而就在这个时候,宸宸兴奋的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阿昭!我跟你讲……”

  可话没说完,宸宸就停住了。

  病房里鹿昭正在一个劲儿的咳嗽,可盛景郁却只是站在鹿昭床边一动不动,就是迟钝如她,也明显的感受到了病房里气氛的不同平常。

  宸宸小心翼翼的走到了盛景郁身边:“盛小姐……”

  盛景郁听到宸宸的声音靠近,一副恍如醒过来的样子,轻眨了两下眼,对宸宸道:“我回去收拾一下鹿昭住院要用的东西给你送来。”

  “哦,好。”宸宸点点头,从没见过盛景郁这样。

  她看到鹿昭咳得脸色苍白又泛红,紧皱眉头:“阿昭,你们这是怎么了?”

  可鹿昭并没有回答宸宸的问题。

  她低着头喊了宸宸一声:“宸宸。”

  宸宸闻声对鹿昭歪了下脑袋,鼻腔哼出一声“嗯”,表示自己在听。

  那咳嗽带出来的唇泛着殷红,就这样紧抿在一起的撵挪着。

  停了好一阵儿,鹿昭才缓缓开口:“人为什么总要喜欢一些不可能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