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出现得往往就是这么戏剧化毫无征兆,毫无预告。
苏惊鹊将手机放在耳边,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苏戎欢在说些什么她怔怔开口:“车祸……?”
“刚下飞机在高架上被一辆大货车撞了!现在正在市医院抢救,苏惊鹊你快过去看着!”苏戎欢语气很急一个一个音节连在一起几乎有点听不清。
“严重吗?”问出这句话时,苏惊鹊眼前闪过的不是黎先生温和有礼的脸,而是黎幽。黎幽今天早晨闷闷地、却又乖乖地、很听话地向她告别耷拉着脑袋一步步走向教学楼。
如果黎先生出事了,黎幽得有多难过啊……?
苏惊鹊话音一落,就知道自己多问了,如果不严重,苏戎欢语气也不会那么急。
“好我这就去医院。”苏惊鹊镇定下来,挂断电话打车去医院。
五分钟的车程,一路上苏惊鹊心都是惶惶的。
车祸,车祸而已应该、应该不至于到最糟糕的那种情况吧?
苏惊鹊不喜欢黎先生正如她感觉得到黎先生也并不很喜欢她。但她无法想像黎先生那么温和的一个人黎幽的爸爸一条鲜活有力的生命会突然遭遇车祸,毫无生机地躺在抢救室中。
不可能的吧?
车上突然响起的新闻广播,击碎了苏惊鹊心中的念想。
“现在插播一条新闻,半小时前,城南高架边发生一场严重车祸事故……油罐车司机酒驾、超载……与三辆小轿车相撞……剧烈爆炸……正在市医院进行抢救……”
苏惊鹊手抖了一下,看着前方不断流淌的车流,目光微微凝固。
偏偏司机还补了一句:“唉,可怜哟……撞上什么不好,撞油罐车,也不知道车上能有几个人活下来,唉……”
司机抬头看一眼车内后视镜,正好看见苏惊鹊无神的双眼,他愣了一下:“美女,你、你是亲属?”
苏惊鹊的神色不像是悲戚,失了神一般,目光望着遥远的远方,也不知道究竟在看哪儿。
苏惊鹊没回话。
司机懂了,一下加快车速,到医院门口,他想开口说点安慰的话,最终一个字没说出来。
苏惊鹊下车后走得很急,绕过门诊部,很快到医院后面抢救室那一栋楼,坐电梯上楼。黎先生的手术室在三楼,苏惊鹊走出去,过道里几乎没什么人,一直走到尽头,手术室外,才零零散散站着几人。
苏戎欢、苏丘,他们旁边几个穿西装的,苏丘在给那几人散烟,只是在医院里,也没人立刻点燃。另一边,王司机和助理坐在椅子上,他们这回恰巧没跟黎先生出差,黎先生让他们在海城尽量照看照看黎幽。
就没别人了。
苏惊鹊赶忙走过去,给王司机和助理打过招呼,问:“怎么样了?”
王司机紧紧皱着眉,还没来得及回来,一旁的苏戎欢就走过来,朝苏惊鹊使眼色:“惊鹊来啦?来来来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黎氏生科的领导,这位是刘总,这位李总,这位黄总。”
苏惊鹊迅速调整好表情,捏出一个得体的笑,朝那三人打过招呼。
她注意到,那三人脸上没一点儿悲戚的情绪,包括苏戎欢和苏丘,几人站在这儿,不像在等手术结果,反而像在谈生意。
苏惊鹊明白苏戎欢为什么要叫她来医院。
黎先生要是没事儿,她在这儿等着,能让他日后多点好感。
黎先生要是出事儿了,她来得早,说不定能争一争遗产。
苏惊鹊表情有点凉,她在想,遗产有那么好争的吗?
就算她已经嫁给黎先生,说不定都分不到半分钱,更何况,他们还没结婚呢。
苏惊鹊只随意和黎氏的那几位领导攀谈几句,便坐到一旁的长椅上,在助理和王司机身边。手术室外这么多人,也就只有他们脸上,有几分真切的关切、担忧。
苏惊鹊没玩手机,就这样发着呆,无神地等了半小时。
心跳越来越慌。
中途她打开手机看了眼,黎幽在半小时前,给她发了条消息,只有一张图,是一盘精致的西餐汉堡。苏惊鹊听黎幽说过,她们学校食堂三楼有个小型西餐厅。
餐盘是红色的,配色很暖。
苏惊鹊几乎能想像,黎幽是以怎样兴冲冲的表情,把午餐拍下来分享给她的。
……她看着图,忽然有点反胃。
手术室的门依旧没开,苏戎欢和黎氏的那几人到走廊尽头抽烟去了,这么会儿了,也没别的人来。
苏惊鹊呼口气,小声问身侧的助理:“黎先生他……你们没有通知他亲戚吗?”
“紧急联系人呢?”
助理怔了怔,捂着脸,弯着腰,声音哽咽:“……是幽幽。”
苏惊鹊听清了,黎先生的紧急联系人,是黎幽。她嘴唇无措地张了张,心脏微痛,又问:“别的亲戚呢?直系亲属呢?”
“都不在海城。”助理没有多说,回答得很简洁。
苏惊鹊点头,又一次看向紧闭的手术室门,仅仅一墙之隔,却一点儿声音都听不见。
走廊上有很淡的、独属于医院的、类似消毒水的味道。
苏惊鹊已经在这儿坐了半小时,原本应该闻不到了,她这时却觉得刺鼻得厉害。
黎先生……能出来吗?
苏惊鹊又想起出租车上听到的新闻,以及司机的那句“唉”,她感受到自己心脏怦怦上下乱撞,力道很大。她对黎先生分明没有感情,身体却莫名有种失血的难受感。
酒驾超载的油罐车啊……除非有奇迹还差不多。
会有奇迹吗?
又几分钟过去,手术室那儿仍然没动静。
苏惊鹊用力起身,绕过助理,迳直走到王司机面前:“王叔叔,麻烦您去接幽幽来医院。”
语气微凉,不容置疑。
王司机诧异抬头看她,苏惊鹊抿出一个安抚的笑,拍拍他的肩膀:“麻烦您了。”
“不麻烦不麻烦,苏小姐您才是,之后都辛苦了。”王司机摆摆手,抱着外套起身离开,他和苏惊鹊说话的语气,和平时有微妙的不同。这时更像是面对老板时,那种轻微讨好的语气,他自己都没注意到。
苏惊鹊看着王司机背影,抱着手臂长长叹口气,然后她再度问助理:“你有幽幽班主任电话吗?”
“有。”助理点头,立马道,“我发给你。”
“谢谢了。”苏惊鹊语气很淡,她往走廊另一头走几步,给班主任打电话。
“喂?”电话接通,是温和的女声,“请问您是?”
“我是黎幽的jie……”苏惊鹊顿了顿,淡漠抬眸,改口道,“老师您好,我是黎幽她后妈,幽幽她爸爸突然出了点儿事在医院,待会儿司机就来接她,我帮她请个假。”
电话那头安静一瞬,似乎班主任没想到黎幽后妈的声音竟然这么年轻,但她很快温声道:“好的,我去给幽幽说一声,她正在午睡。”
“麻烦您了。”
“不麻烦。”
电话挂断。
苏惊鹊又坐回刚才的位置,手机又收到苏戎欢发来的消息:【惊鹊,黎家现在就一个小孩,你可要端着些啊,把控好大局。】
苏惊鹊回复:【好。】
不管手术室里会不会有奇迹,她都会把控好。
不过不是为了苏家,只是为了黎幽而已。
……
黎幽到医院时,目光是很茫然的,怯生生地跟在王司机身后张望。她朝黎氏的那几个领导问了好,很乖地喊了“叔叔阿姨”,然后在看见不远处苏惊鹊的一瞬间,眸光微亮地朝她小步奔来。
苏惊鹊将她紧紧揽进怀中,一手揽着她的后脑,没来得及说什么,手术室的门就开了。
刚才苏惊鹊等了一个多小时,手术室那儿一直没动静,黎幽一来,门就开了。
这么巧。
几双眼睛都盯过去。
医生疲惫地从里面走出来,歉意地朝他们摇摇头。
……
后来,苏惊鹊都有些不记得,这个下午发生了什么。
不记得黎幽哭过没有,不记得苏戎欢那些人和她们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自己当时在想些什么。只记得她拉着黎幽四处奔波,拿到医院开具的证明,去派出所,又去殡仪馆。
大部分时间都在车上,车外风景快速后退,车水马龙,车里却安静得过分,听不到一点声音。
到城郊,车窗外的天空是湛蓝的,云层是厚厚的。车窗上倒映着黎幽的小脸,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情绪。
苏惊鹊想起了十五岁的自己。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想过那段记忆,几乎将它遗忘。
那时她妈妈重病,她和奶奶一起陪在病房里,似乎是毫无征兆,又似乎是早有预料,总之某一天半夜,苏惊鹊从梦中惊醒时,忽然发现妈妈的心跳停了。
然后,再也没有跳动过。
苏惊鹊没有再抱住黎幽,只是牵着她的手,牵得很紧。
就像在牵十五岁时的自己。
再之后,从殡仪馆离开后,她们直接去了黎家庄园。
一下午时间,苏戎欢他们已经把婚礼布置给拆了,改成灵堂,黎先生在殡仪馆化好妆后,天亮之前会被接回来,然后,等待火化。
她们进家门时,苏戎欢正在沙发上休息,抽着烟,和旁边的苏丘聊天。
烟味飘过来,苏惊鹊没有皱眉,只淡淡看过去一眼:“爸,小叔,今天辛苦你们了,先回去休息吧,明早再来参加葬礼。”
语气是冷的。
苏戎欢不满苏惊鹊这个语气和他说话,刚要发作,看见苏惊鹊身后的黎幽,又忍了下去。
黎幽压根没看他,但她这时的表情,阴沉沉的,莫名让苏戎欢觉得怕。
更何况,一下午过去,苏戎欢也打听过黎氏的律师,说是黎先生早就立了遗嘱,遗产嘛……估摸着都和这孩子有关。
“不辛苦,唉,死者为大,幽幽你要想开点儿。”苏戎欢捏起一个讨好的笑,装模作样地安慰几句,还是起身离开了。
他们走后,苏惊鹊和黎幽一起坐电梯上三楼,出电梯后,黎幽稍稍加快步伐,一言不发回了自己房间,关门。
苏惊鹊没有追上去,她懂黎幽现在的状态,黎幽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苏惊鹊叹口气,在走廊上站一会儿,回了自己房间。
忙了一下午,她也终于稍稍有点儿时间,能休息休息了。
明天一早又得忙。
苏惊鹊躺了会儿,感觉全身骨头都散了架,忽然她手机震动一下,是扣扣特别关心的长震动。她扣扣里就两个特别关心,一个是刁雨雯,一个是幽然小朋友。
这些天刁雨雯又开始加班忙碌,小朋友升入高三每天学习也忙得不行,她们三人的聊天频率直线下降。上一次聊天,已经是在小半个月以前了。
苏惊鹊不太想动,挣扎了会儿,还是拿起手机看了眼。
然后她倏地怔住,脑子足足空了好几秒。
是小朋友发来的消息。
内容是:【师姐,我妈妈突然过世了……】
只有几个字,苏惊鹊却能感觉到,手机对面的人打字时有多难过。
小朋友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
就像黎幽,听说她出生时,妈妈就难产走了,她是爸爸养大的。
然后又这么巧,黎幽的爸爸刚出了车祸,那边小朋友的妈妈也出事了。
苏惊鹊以前读书的时候,在《安娜卡列尼娜》中看到过一句话: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她觉得恰恰相反。
幸福都是不同的,只有不幸是相似的。
无非就是,生离死别,求而不得。
苏惊鹊打字的手在空中僵了许久,一次次写下“节哀顺变”一类的词,又删去。
苏惊鹊不知道怎样安慰她。可是这一瞬间,她甚至有点想哭。
对话框两边都没有动静,许久,小朋友那边又发:【师姐……你能安慰一下我吗?】
手抖了一下,手机差点被苏惊鹊摔到地上,她慌乱稳住手机,这回直接打了个扣扣电话过去。
“嘟嘟嘟……”
电话挂断了。
小朋友:【师姐,我在哭……不好意思……不太方便接电话。】
苏惊鹊感觉到自己心脏缩了一下地疼,她发了个拥抱的表情过去,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无力的。
过了会儿,手机那头没动静,苏惊鹊斟酌着发:【我在。】
小朋友回:【嗯。】
苏惊鹊知道,小朋友那边没什么亲戚,也没什么亲近的人,所以,尽管隔着几千里距离,她依然会在这里,一直陪着她。
那,黎幽呢?
苏惊鹊突然想到黎幽,她现在一个人蜷缩在屋子里,得有多难受?
苏惊鹊自家那个小朋友没有亲近的人,黎幽不也没有。尽管说是想一个人呆着,但小朋友都会在网上找人寻求安慰和陪伴,黎幽呢?
代入一下,苏惊鹊觉得,黎幽应该也是希望,有人能陪她一会儿的。
苏惊鹊深吸一口气,从床上支起身子,缓步走到黎幽房间门口,敲门前,她发现门没关严实,贴近一些,她听见门缝里传来的清晰啜泣声。很软的声音,让人心碎。
她在房间门口犹豫几分钟,想要无声走开,却又因为哭声揪紧了心。
最终苏惊鹊没有敲门,轻轻推开它。
黎幽蜷缩在床边,小小的一团,肩膀抖得厉害,手机被扔在一旁,屏幕被沾湿。
苏惊鹊的心也跟着疼一下。
她没说话,只小步走到黎幽身侧,坐下,和她一起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黎幽感觉到身旁多了个人,啜泣停了一瞬,然后脑袋埋得更深,很低的啜泣声逐渐变成了哭声。
苏惊鹊伸手,很轻很轻地,揉她的脑袋。
然后她一点点偏头,枕到苏惊鹊怀中,泪水打湿了苏惊鹊的衣服,从温热逐渐变凉。苏惊鹊揽紧了她,感受到怀中小小的身躯不断颤抖,鼻尖酸涩得要命。
她们回家时还是下午。
苏惊鹊看着天色一点点变黯,先是暖色黄昏笼罩整个房间,从橙红色,变成淡淡的粉色,最后什么也不剩,没有开灯的房间变得灰暗。
黎幽的啜泣终于停了下来。
苏惊鹊抽过旁边的纸巾,轻柔地替她擦脸。苏惊鹊不是第一次给黎幽擦脸了,因此动作很熟稔,擦得很干净,灰暗中,她看见黎幽那双原本明亮的眼睛中依然聚着雾气,朦朦胧胧。
苏惊鹊眸光很轻,很柔,是她这辈子有过的,最柔软的目光。
对视时,黎幽抿了抿唇,几乎嘤咛般出了声,声音还是低软的:“……疼。”
“哪儿疼?”苏惊鹊柔声道,哄着她,“亲一亲就不疼了。”
然后黎幽指向自己的左心,睫毛垂着:“心脏疼。”
作者有话要说:
嗷QAQ
不过这之后,就是两个人真正的成长,也是我想要写的:她们相依为命、相互契合,一起变得勇敢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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