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 不久之前已经收到了示警,夹谷家主提前对叶天歌等人可能会捣乱的事也作出了防范和心理准备。
但是在他的想法中,夹谷家这般显赫的地位, 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踏进这个门都做不到, 对方前来,定是想以此为威胁来要点什么好处的, 却没想到叶天歌竟然就这么把事情摊开来说了。
真是半点礼节和人情世故都不懂!
在无数道异样目光的注视下, 夹谷家主终于缓缓开口:“你这女子今日之语,闻所未闻, 实在让老朽震惊无比。未经调查,此事我暂时还不能给你答复, 但你放心, 若是你说的情况属实,我一定会安排你认祖归宗,给你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和姓氏。”
他这话一说,别说叶天歌差点笑出声来, 连慕韶光的唇角都扯了扯, 不无讽刺。
夹谷家这个老头,实在是岁数大了。
目光短浅,刚愎自用。
他以为他夹谷家的门槛人人高攀不起, 放在谁的身上都得珍惜这份殊荣,因此给了这份许诺, 并且觉得这话一说,叶天歌必然会诚惶诚恐, 感激不已, 就不敢再造次了。
也不知道是怎么好意思的。
叶天歌冷笑起来,问道:“夹谷家是什么东西, 也配让我认祖宗?你弄错了吧?我是来报仇的,不是来走亲戚打秋风的。”
“你——”
夹谷家主被她的话险些气个倒仰。
他看叶天歌的手段,以及叶天歌身边这几名男子的风姿气度,知道他们的来历肯定不普通,但是也没想到叶天歌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一开口竟然就是这么大的口气,把一个千年世家看的一钱不值一样。
夹谷二爷扶住了自己的父亲,正想开口说句什么,就有一个人匆匆跑了进来,走到夹谷闻莺身边时,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几句话。
夹谷闻莺先是一喜,随即露出几丝冷笑,抬起头来,说道:“爷爷,您可千万别听他们胡言乱语,以至于受到了蒙蔽。您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哼,这几个,可都是鼎鼎有名的大魔头!”
“你,是叶天歌。”
“你,是唐郁。”
夹谷闻莺冲着慕韶光和叶天歌分别一点,最后到了解君心这里,她顿了顿,没敢那般肆无忌惮,放下手来,说了句:“反正都是出自魔域就对了,他们一定是对我用了妖术,才会让我在人前失态。”
堂上的宾客们,有一部分已经在异影同光上看到叶天歌和慕韶光的身份,有的人甚至连解君心这个人人都不敢提及的名字也猜到了,但大多数人没功夫去看自己的玉简,却依旧蒙在鼓里。
他们猛然听见自己竟然跟魔神的三名弟子同坐一堂,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
而最为震骇的,还是夹谷家主了。
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叶天歌,头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只有在生下来的时候见过一面的孙女。
他们因为这孩子打生下来就被说“资质平庸,不适合修炼仙门功法”,这才将她视为弃子,任由夹谷闻莺取代了她,占据了她的身体和身份。
但为什么,她竟然会被魔神看重,成为魔神唯一的女弟子?虽然是魔修,这地位可非同小可啊!
现在揭穿叶天歌是魔修,或许确实能够稍稍掩饰当年的丑事,可是合虚,他们惹不起。
但幸好,他们这回只来了四个人,自己这里,却有夹谷家上下数千名弟子,还有前来参加婚宴的亲朋好友,如果对方一定不肯将此事善了,动起手来,也肯定占不了上风。
至于这样的举动可能会得罪合虚……魔神死后,他那几名徒弟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合虚一盘散沙,这些事,夹谷家主还是有所耳闻的。
夹谷家主还在盘算,那边,慕韶光听了夹谷闻莺的话,已经微微一哂,说道:“妖术?”
夹谷闻莺道:“自然是妖术!你们试图以邪法控制于我,再操控我的身体言行,污蔑我冒名顶替了这妖女的身份,这等居心何其歹毒!但也别以为这么多人都会被你们蒙蔽——”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轻笑,说道:“哦,所以呢?”
这轻笑近在咫尺,竟仿佛是凭空冒出来的,听着却正是刚刚还坐在席上跟她说话的慕韶光的声音。
夹谷闻莺猛然色变,顾不得去看慕韶光还在不在座,连忙向前疾掠。
她能被人称作“继慕韶光之后的天才”,可也不是浪得虚名的,这一掠快如闪电,身形化虚,就是普通人一生也难以达到的境界。
然而这到了慕韶光面前根本就无济于事,夹谷闻莺刚刚掠出,就感觉到一股掌风如影随形般向她直取而至。
夹谷闻莺连忙将腰身一扭,凌空旋身躲闪,那掌风却在她转身的一瞬忽然爆开,化作数道,夹谷闻莺大惊,紧急之下不顾仪态地就地一滚,才险险躲了开去。
这几招拆解下来,她竟然被对方迫的连想回头看一看都没有找到机会,这简直是从所未有之事。
夹谷闻莺这一滚,虽然不好看,总算是看见袭击者的脸了,果然便是刚刚还坐在席上的唐郁。
更加可恨的是,他举手之间就把夹谷闻莺逼的生死一线,狼狈不堪,自己此时敛袖而立,却是一身的云淡风轻,衣不染尘。
夹谷闻莺暗暗一咬牙,正待说话,却见慕韶光拢在广袖中的手指比出一个法诀,同时薄唇轻启,似欲开口。
夹谷闻莺心中警铃大作!
这名看上去单薄斯文的男子,修为竟然如此高深莫测,她对他已经满心畏惧,见慕韶光就要施术,心里立刻意识到,一定要赶在对方之前阻止他!
夹谷闻莺顾不得再多想,迅疾将手胡乱一挥。
而此时,慕韶光手上法诀已成,也已经轻吐出了一个字:“破。”
两人的招式撞在一起,夹谷闻莺趁着这一挡所争取来的瞬间转身就逃。
眼看就要成功逃离,她心中正是暗喜,却忽然听到四下惊呼之声迭起。
紧接着,有个人高声大喝道:“夹谷闻莺,你怎会用这等妖邪之术?!”
混乱中,夹谷闻莺分不出这声音是谁喊的,但猛然一惊之下,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错误。
这些年来,她一直掩饰得很好。
夹谷家的大小姐,自然是打出生以来修行的都是玄门正宗的法术,举止端庄,光明磊落。
这样的人不难装。
可慕韶光实在是太懂得如何把人逼到生死绝境了,夹谷闻莺跟他过了那几招,简直是惊骇入骨,浑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情急之下就一不小心使出了看家的功夫。
她刚才用的是蚀骨术,在场的人大多数都不认识,但是也能感受到那股至阴至寒的邪恶力量,这下夹谷闻莺连说别人陷害她的借口都没有了。
夹谷闻莺真正地慌乱起来:“我……我……”
她这一开口分神,已经被慕韶光隔空一指点中,夹谷闻莺惨叫一声,身子向后飞出,重重砸在了地上。
这一次,她的声音竟变成了个低沉嘶哑的成年男子嗓音。
夹谷闻莺恰好砸在了赵嗣诚跟前,赵嗣诚到底不忍,下意识地伸手去扶。
结果一低头,发现面前的人竟然皮肤开绽,块块掉落,赵嗣诚扶着她的手无意中一用力,竟顿时从她身上揭了一层皮下来,露出了其中青面獠牙,浑身皱纹的怪物。
“啊!!!”
赵嗣诚吓得大叫了一声,仓促间踉跄后退,满座皆惊,宾客们纷纷起身,有人大声喝问:“夹谷家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夹谷家主眼看今日之事万万不能善了了,猛一下站起身来,高喝道:“各位小心,一定是魔域设下了什么圈套,故意来扰乱视听,请道友们助我拿下这些魔头,细细审问,届时夹谷家一定给各位一个交代!”
将责任一股脑推到魔域头上之后,夹谷家主厉声下令道:“所有人听令,全力拿下合虚进犯之人!”
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夹谷家和合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局势已进一步被激化了,但慕韶光动手的目的其实并不在此——夹谷家满门上下的人加起来,都算不得入他的眼,他的主要目的,是试探解君心。
慕韶光跟那些人动手的时候,余光一瞥,发现像这几天一样,解君心的目光依旧如影随形一般,牢牢望在自己的身上。
先不管他是不是步榭,在自己的记忆没有完全恢复,证实一切之前,慕韶光的情感上就算千百个亲近动容,也始终保持对所有一切的怀疑态度。
比如这时他就在想——解君心一直将我的一举一动盯的这么紧,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慕韶光想,究竟怎么才能弄到他的眼泪?如果我突然失手或者倒下,他又会做什么?
他心里琢磨着解君心,手上随意挡了夹谷家的人几招,想到了一个办法,撤开掌劲,飘身向后退去。
慕韶光其实只是在随意出招,为了掩饰身份,用的甚至不是仙门功法,但也已经逼的对面那几个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们只觉得身上像是被压了一座座的大山,脊背感受到的重量越来越沉,几乎就快要跪在地上了,正在心中畏惧哀嚎的时候,对方竟然转瞬间撤了力。
不等他们这边有什么吓到腿软的反应,就只见慕韶光退开之后,竟然踉跄一步,捂住胸口,单膝跪倒在地。
他这个反应,反倒把面前的对手们都吓了一跳,相互看看,满面茫然。
这人受伤了?不可能吧,就凭他们几个,连人家的一片衣角都没碰到。
解君心也是这么想的,刚才才一直没有出手帮忙,这时看见慕韶光仿佛受伤了,脸色顿变。
慕韶光那弯下去的膝盖甚至没有真正碰到地面,一转瞬他就出现在了慕韶光的身边,同样不避污秽跪倒在地,一把将慕韶光扶住,急声问道:“怎么了?”
慕韶光曾经作为门派的顶梁柱,师弟妹们的主心骨,常常受伤了装作没事,那演技早已炉火纯青,但让他装柔弱却是头一遭。
他没想好要怎么回答解君心才合适,犹豫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眉头紧皱,仿佛十分难受的样子。
如果解君心要现在偷袭他,强敌环伺,问晖和叶天歌不是解君心的对手,他又露了破绽,绝对是个难得的良机。
慕韶光已经把全身的防御戒备提升到了极致,却就是不见解君心动手。
对方见他不答,反而更加着急:“是被打中什么地方了,还是旧伤犯了?哪里难受?”
解君心想给慕韶光输一点灵力,又有些手足无措,他的灵力魔气深重,平时又是杀人杀惯了,出手太冲,生怕稍一不小心就把慕韶光给弄疼了,越是着急,越是不敢轻易动手。
那一瞬间,他几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种窒息和愤恨感。
慕韶光在承受痛苦,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是解君心最大的心结。
他无比希望自己真的是步榭,能够光明正大地陪在这人的身边,能够跟慕韶光同心同德,功法相承,立场一致,毫无欺瞒。
可他不是,他只是个卑劣的偷盗者,从始至终。
解君心攥紧了手,冲着问晖的方向厉声喝道:“过来!”
随着他这样一声高喝,解君心周身也随之鼓荡出了一股气劲,周围意图拦路的人只觉得胸口如遭重锤,全部不由自主跌跌撞撞地让开路来。
被挡在另一边的问晖和叶天歌早已心急如焚,疾步顺着解君心开出的路跑到了慕韶光身边。
问晖话都来不及多说,连忙拿出慕韶光的药喂给他吃,又搭着慕韶光的脉,缓缓送了一些灵力过去。
叶天歌看问晖在那里忙碌,不敢碍他的事,只能眼中含泪地牵住了慕韶光的衣袖,心中十分愧疚。
慕韶光都是因为她的事才会被带累受伤的。
如果知道这一趟来,他会受伤,那么叶天歌宁愿不要自己这个狗屁的身份。
慕韶光身边围着三个人,终于感觉到事情有点大了。
他难得失算一次,没想到没钓出来解君心的什么异动,反倒把叶天歌和问晖给招过来了,一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总不能说我装的,逗你们玩吧?
要不就说……刚才难受,现在好了?但这样的话,会不会引起解君心的疑心?
慕韶光低着头,还没有想好,目光无意中一转,却看见解君心垂在身侧的手正紧紧地握着,指缝中竟然已经渗出了鲜血。
慕韶光一怔,抬起头来,恰好撞入了对方的眼中。
他知道解君心总是看他,但直到此时,才看清了解君心的眼神。
痛心、自责、关切、忧虑,在他的眼底展露的一览无余,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的近乎癫狂绝望,仿佛陷入了某种极为痛苦的回忆中。
人的话语可以编造,但这种本能的反应是很难作假的。
那个瞬间,慕韶光看着解君心隐隐带了泪光的眼睛。
——难道弄到他眼泪的诀窍,就是我自残吗?其实这倒是好办了。
慕韶光有些自嘲地这样想,心中却有画面倏忽闪过。
曾经一次,步榭坐在他的身边握着他的手,声音低低地跟他说:“我恨不得替你疼,你要急死我么?……再这样,你信不信我真的哭给你看啊。”
步榭,解君心。
两个人的身影交织重叠,搅得他思维一团混乱。原本是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这回心脏是真的抽痛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