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出了一位剑尊, 梁丘家百年来盛极一时,所驻守的流光城也在整个修真界都有响当当的名声,坐落在流光城正中心的梁丘家车如流水马如龙, 一向热闹。

  此时天色昏暗, 阴云密布,似乎要下一场好大的雨,梁丘家的门口仍旧热闹。

  梁丘词身影单薄伶仃的立在一堆尸体之间,暗淡的光落在她眉梢眼角,那张脸瞧着就像是柔弱至极的菟丝花。

  事到如今,仍旧有人不敢相信,梁丘词会将自己的母族屠戮大半。

  天上落下了小雨, 其中一滴落在梁丘词眼角,混着泪水一起往下滴落,她忽的吐出一大口黑色的血,整个人踉跄一步,跌在了地上。

  有人低声问言儒:“言掌门, 于理来说, 梁丘词犯下此等杀孽, 应当押入千机寺镜光殿受刑,您看……”

  言儒轻叹口气:“她如今经脉逆流, 活不了多久了。”

  有人大声道:“即便活不了多久,在其死后也该撕魂裂魄,挫骨扬灰!如果人人都如她一般, 只自己一张嘴说有仇有怨便取走上百条人命, 往后修真界法度何在?!依我看, 万不可助长此风!”

  刀子不割在自己身上, 当然就不疼,谁都可以慷他人之慨的站出来说一句「法度何在」,越来越多人附和起来,梁丘词犯下此等罪行,即便死了,也当挫骨扬灰。

  梁丘词倒在地上,看着天上雾蒙蒙的太阳,忽然笑了。

  她就知道,这些人,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所以她从不求助任何人,这份仇,只能她自己报。

  雨雾密集了一些,已经可以沾湿人的发梢,无数人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梁丘词,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梁丘词偏不想这些人如愿,可她体内脏器几乎都要被乱窜的真气绞碎,就是想跟着这些人对着干,也不行了。

  忽然一道轰隆雷响,闪电划开天幕,人群之中的盛雪轻叹一口气,摘下自己的幂篱递给朱颜:“帮我拿着。”

  朱颜一愣:“你……”

  盛雪只是轻轻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说,而后穿过人群,一步步朝梁丘词走去。

  人群哗然。

  “那是谁?”

  “鹤衣君……盛积素,他来干什么?”

  就连言儒也皱起了眉,不知道盛雪为何会插手此事。

  盛雪并不在意旁人的议论,他踏过鲜血尸骨,一路走到了梁丘词的面前,将人抱进怀里,梁丘词茫然的看着他,轻声道:“我就知道,你会来送我上路。”

  “……”盛雪垂下纤长的眼睫,哑声说:“抱歉。”

  当年他与朱颜去归来州进一个上古秘境,需要从梁丘家打探秘境情报,只可惜梁丘家上下的口风都严得很,盛雪最后只通过梁丘词打探到了一二。

  那其实是一个交易,梁丘词帮了盛雪的忙,盛雪却没有遵守约定回去接她。

  自梁丘家离开后,盛雪转头就遇见了跟来的风定烟,那时候的风定烟已经疯的无可救药。

  因为嫉妒他和朱颜的亲近,竟然想要杀了朱颜,为此盛雪头一次跟风定烟动了手。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盛雪本意在于训诫,却又不知道碰到了风定烟哪根弦,让他兴奋的觉得「跟师兄死在一起也很好」,风定烟本就是修行一道上的奇才,盛雪又始终不下重手。若不是朱颜及时赶到,盛雪真就要在那时候折在风定烟手上。

  之后他奄奄一息的被人抬回正清门养伤。

  在养伤期间,风定烟就一直跪在他门外认错,盛雪一日不见他他就跪一日,整整三个月后,院子里的花都开了几茬,盛雪的伤也养好了一些,还是没有见风定烟。

  他于那个时候终于意识到,风定烟无论如何都教不好了。

  那天天气好,他和朱颜在小院子里下棋,朱颜托着下巴问他:“我听闻你没跟师门说实话,谎称自己这伤是进秘境的时候伤的?”

  “风定烟他……”盛雪手中执着一枚白子,好一会儿才说:“毕竟是师尊的亲生儿子,我不想让师尊难过。”

  朱颜一时间没说话。

  盛枯荷跟青楼女子的那笔风流债是本糊涂账,这些年来也因为风定烟亲近盛雪,只跟盛雪一人提起过,朱颜是听墙角听来的。

  老头儿跟风定烟的母亲并没有什么感情。

  不过是他心上人结契那天,老头儿一事想不开就去喝了顿花酒,稀里糊涂的跟姑娘滚上床,谁知那姑娘后来就怀了他的孩子,还生下来养大了。

  盛枯荷再次遇见风定烟,风定烟都已经十四岁了,这孩子和他母亲生的太像,以至于盛枯荷一眼就认出来了,风定烟也一眼认出了他。

  其实也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他那个生母,总是会在耳边念叨他的生身父亲是位仙君,长得如何如何,声音如何如何,爱穿什么颜色的衣裳,爱吃什么样的糕点……风定烟都听的背下来了。

  “这件事确实难办。”朱颜下了一子,撑着自己下巴说:“你是老头儿捡回来养大的,他对你来说是如师如父,他的亲生崽子,多少要给自己颜面。”

  “为今之计,只有疏远他了。”盛雪说:“等之后我去你那儿住一段时间?等过个……”

  话音未落,就听「咔嚓」一声,院子里一枝开的正好的丁香被人硬生生的从枝头折落,风定烟站在树下,脸色阴鸷,双眼紧盯着盛雪,其中的偏执令人心惊:“师兄……你对我的好,都是因为,我是盛枯荷的儿子?”

  当然不是。

  但他本就对盛雪太过于依恋,盛雪自然不可能这么回答,于是冷淡道:“不然呢?”

  风定烟哈的一声笑了,“师兄这次出门,又要去多久?是不是为了躲我,打算一辈子都不回正清门?!”

  朱颜都忍不下去了,冷冷道:“对啊,为了躲你,他一辈子都不回来了,这样你就高兴了?”

  风定烟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又像是要哭一样。

  但他到底没有哭,只是抿着唇转身走了。

  如果能够重来,盛雪那天不会对风定烟说那样的重话,但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原定于四月初六随朱颜离开正清门,却因为四月初十要举行的掌门大选而推迟了。

  正清门和很多门派不同,并不采用父死子继那一套,每一任掌门人将要卸任之时,都会由门派内德高望重的太上长老指定下一任掌门人。

  很多人都将宝押在了盛雪身上,毕竟当时正清门最有威望的太上长老就是择光仙尊,盛雪又是其最出色的弟子。

  但盛雪本人对当掌门并没有什么兴致,他只等着掌门大选一结束就去妖界作威作福。

  谁也没有想到,大选前夜忽然漏出风声,说风定烟是盛枯荷亲子,择光仙尊为了补偿这个自幼受尽苦楚的儿子,会推举他为正清门的新任掌门。

  这个消息就像是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修真界,盛雪听完了还挺高兴,跟朱颜说:“也许风胜寒当了掌门,就没空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当时他们都是这么以为的。

  直到掌门大选当日,本该出现在丹宸殿的盛枯荷,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的卧房,浑身都是伤口,只留下一封亲笔遗书,称要将掌门之位传给盛积素。

  自此,盛雪杀师夺位的消息不胫而走。

  但凡是了解盛雪为人的都不会相信这样拙劣的把戏。

  但架不住众口铄金,流言如刃,一刀一刀,全部刮在盛雪身上,谁都看不见他的鲜血横流。

  当时可以继任掌门的唯盛雪一人,他不得不留下,在继任大典前一夜,他在盛枯荷的灵堂里坐了许久,忽然有人在他背后开口:“师兄,你都要做掌门了,为什么不高兴呢?”

  盛雪回头,看见笑意盈盈的风定烟。

  这孩子生的肖似母亲,本是清秀乖巧的一张脸,此时笑起来却显得十足恶劣。

  盛雪冷着脸说:“跪下。”

  风定烟也不问为什么,顺从的跪下。

  盛雪召出窥春,剑尖直指风定烟咽喉:“你杀了师尊。”

  风定烟一脸纯然无辜:“师兄在说什么?胜寒听不懂。”

  “……”盛雪猛地揪住他衣领,将他的头摁在了供桌之上:“风定烟!他是你的亲生父亲!”

  风定烟也懒得装了,他被压在供桌上,香灰扑了满地,却笑的浑身都在抖动:

  “师兄,我当然知道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啊……若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怎么会乖乖站在原地,让我杀他?”

  他看着盛雪,笑的恶意至极:“我跟他说我和那个女人以前过的有多苦,我说我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猪狗不如的日子,我说要是他晚几天来鸨母就要给我挂牌接客,我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你猜怎么着?”

  风定烟翻过身,欣赏似的看着盛雪的表情:“他说会补偿我,尽一切所能补偿我——好啊,我说,我要当正清门的掌门,这时候他又不肯了,说我不合适——你说说看,他怎么能出尔反尔呢?”

  盛雪气的手都在发抖,一巴掌甩在了风定烟脸上,风定烟却丝毫不在意。

  反而探出舌尖舔了一下唇角溢出的鲜血,兴奋的继续说:“他不肯把掌门之位给我,我当然得要点别的东西了……所以我说,不如,把你的命给我吧?

  我和我母亲过的那么不好,都是拜你所赐,不如把你的命给我吧,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缠着师兄了。”

  “他竟然信了!”风定烟猖狂的大笑起来:“他竟然信了!你说他蠢不蠢?!”

  “我捅了他五十六刀他都没死,我是不是很厉害?”

  盛雪抬起手又是一巴掌。

  他没有收力,风定烟被这巴掌抽的直接摔在了地上,他就跟野狗似的蜷缩在一起,喃喃的说:“师兄总是为些不相干的人打我……”

  盛雪压着自己的怒火:“为什么?风定烟,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定烟发出一阵怪笑:“为什么?”

  他躺在地上,目光纯澈的看着盛雪:“师兄,不是你说的吗?”

  “你对我的好,都是因为盛枯荷,盛枯荷死了,你若是再对我好,自然就只能是因为喜欢我啦。”

  “……”盛雪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

  大约十来年前,他和老头儿在松树下面喝酒,老头儿随手起卦,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盛雪问了,他才说:“我算出我往后有一劫,大凶,若是跨不过去,必死无疑。”

  这些年里老头儿一直在等自己这一劫,却不料这死劫,应在了自己亲生儿子身上。

  灵堂里全是香蜡纸钱的味道,盛雪看着风定烟良久,而后垂下眸,跪在了蒲团上。

  风定烟却有些慌了,盛雪打他也好骂他也好,就是不能这样不理他。

  “师兄。”风定烟连滚带爬的拉住盛雪衣袖:“师兄,你怎么不继续骂我了?”

  “……”好一会儿,盛雪才睁开眼睛,转眸看着风定烟:“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能安分些?”

  之前风定烟还想要拉着盛雪一起死。

  但自从弑父之后他又觉得死了好没意思,还是活生生的师兄最好。

  “你以为我会为了你去死?”盛雪冷淡道:“你还不配。”

  他赶到现场的时候,老头儿魂魄已经散了大半,只来得及给盛雪留下一句话,他说:

  “这条命,是我心甘情愿给他的。但他若不肯教化,朵朵,不必为我手软。”

  为此,他可以留风定烟一命。

  “风定烟。”盛雪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语气平淡无波:“从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师兄。”

  ……

  细雨如丝,打湿了盛雪流水般的长发。

  梁丘词看着他慈悲的眉眼,笑了笑:“盛积素,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变得是我们。”

  “我没有恨过你。”梁丘词咳嗽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沾湿了盛雪雪白的前襟,“我从没有恨过你。我只是羡慕崔萤,羡慕她可以在你身边长大。如果我也能拜入你门下,或许也能做一个良善之人。”

  她怆然的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其中的血有她自己的,也有她亲族的,早就已经分不开了:“曾经……”

  “我也是一个良善之人。”她低喃说:“你说,我这样的人,死了下幽冥司还能不能进轮回台转生?”

  刚说到这里,她又笑了。

  盛雪不忍的闭上眼,他给梁丘词渡了灵力,让她可以免受内脏被绞碎的苦楚。

  “我忘了。”梁丘词幽幽叹口气:“他们要将我送入镜光殿撕魂裂魄,挫骨扬灰,我连幽冥司也入不了。”

  “好啦。”她想要用颤抖的指尖拂去盛雪襟前的血迹,却无济于事,只好叹口气:“盛积素,你来送我,我很高兴了。”

  “现在,你走吧,别掺和我的事情。”她漫无目的的看着天际:“其实我也不想往生,这人间一点都不好,我已经不想再……”

  她的生命终于到了尽头,即便是盛雪的灵力也压不住,她浑身痉挛的吐出一大口血,手指紧紧的抓住了盛雪衣袖:“我不想……再煎熬一世了。”

  盛雪温声说:“小丫头,这人间很好,只是你还没有见过。”

  “我会送你去轮回台转生,谁也阻不了我,等下一世,我一定找到你,收你为徒,让你知道三千浮世,并不只有苦楚。”

  云层裂开,一道光落在梁丘词苍白的脸上,她弯起眉眼笑了,轻声说:“那好,这次……”

  “你可一定要遵守约定呀。”

  怀中的人闭上眼,最后一丝生气也抽离,变成了一具尸体……

  盛雪将她凌乱的长发理好,而后将人抱起来往外走。

  归月剑派的掌门立刻喝道:“盛积素你这是做什么?!此女手上数百条人命,当入千机寺镜光殿!”

  “盛积素你今日若胆敢带走梁丘词,就是与我等为敌!”

  盛雪并不理会。

  他想梁丘词并不喜欢这里,应该带着这小丫头尽快离开,去一个开满了花,有鸟语的地方。

  “盛积素!!”有人怒喝:“你竟敢——”

  亦有人转头看向言儒和一直没说话的合欢宗宗主苏妃卿。

  “这……”言儒有些为难。

  盛雪是重庭仙尊的道侣,他一个做晚辈的,还真管不了这长辈的事情。于是也只能求助的看向苏妃卿,指望苏妃卿这个亲娘出来阻止。

  一身绛紫长裙的合欢宗宗主柳眉却皱的很紧,看着那道高挑身影,一言不发。

  “难道真让他带走梁丘词?!那今日在场诸位掌门家主岂不个个颜面无光?!”

  崔掌门简直恨死梁丘家的人了,冷笑一声,手上结出一道剑诀:“诸位能忍,我崔某可忍不了!”

  话音刚落,青色光点幻化成一柄长剑,直奔盛雪名门而去!

  这是归月剑派独门秘法,以灵气化灵剑,与本命剑无异,崔掌门已经是洞虚境,想要杀盛雪一个小小筑基如同碾死一只蝼蚁。

  言儒眼皮子一跳,刚要阻止,忽然金光大放,其中流转无数梵文,形成一道光幕,崔掌门的灵剑别说是刺穿光幕,在接触它的一刹那便节节断开,化为光点消散。

  崔掌门大骇:“不对……不对!他不是盛积素!此人修为深不可测,远在我之上!”

  众人神色都严肃起来,言儒终于不能再干看着了,对苏妃卿道:“宗主,你我都知,鹤衣君必不可能有此修为。如今又与梁丘词搅和在一起,怕是……”

  苏妃卿却仍只是盯着盛雪,并不回话。

  “……”言儒叹口气,提气道:“诸位道友,鹤衣君恐是被妖邪所惑,你我合力留他一步,验明真相!”

  正清门掌门发话,自然无有不应,刹那之间灵光几乎照彻天空,闪电都被衬的暗淡下去,盛雪已经收回了光幕,见他们还想再拦,十分难得动了怒。

  他心口的金莲显出形状,窥春受魔气滋养多年,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见血。

  然而不等他召出窥春,一道漆黑的少年身影挡在了身前,通体纯黑錾刻禁咒的离恨天和主人一般带着冰冷的凶戾杀气,只一剑,就将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大能逼得口吐鲜血,连连后退。

  “你别见血。”虞烬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今天我在这里,没人能阻你。”

  盛雪笑了一下:“好啊,小蛇。”

  他轻声说:“带我出去吧。”

  就像很多年前,在夕阳下,你带我脱离无边苦海那样。

  在人群动乱不已的时候,一直沉默的苏妃卿终于上前几步,她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指,哑声说:“他不是盛积素。”

  “他是……”

  她眼中落下一滴泪来,哽咽道:“他是寒英仙尊,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