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那一阵剑气, 房间里唯一的一盏灯已经灭了,虞烬走进去的时候里面漆黑一片,只有窗棂透进来的月光, 照亮了一小片角落。

  虞烬在瞬间就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师尊?!”

  没有回应。

  就连喘息声都没有了。

  虞烬的脸色在黑暗里变得狰狞可怕,那些在盛雪面前表现出来的乖巧温顺恍若一张面具揭下来,露出他原本的面目。

  蛇类在夜晚也能清晰视物,虞烬快步走到浴桶边,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缕长发,他心一沉,伸手进去一捞,正抓住了盛雪的光裸的肩膀, 冰凉柔腻的触感让他一怔,而后快速的将人从水里捞了出来。

  盛雪大口的喘息,虞烬让他靠在自己肩头,迟疑的拍了拍他的脊背,问:“师尊, 你怎么了?”

  手臂上的伤口沾了冷水更疼, 却已经压不住头脑中的晕眩感, 他只能勉强认出面前这人是谁,冰冷的手指抓住了少年宽阔的肩, 声音很哑:“出去。”

  “师尊?”少年又唤了一声,“你不舒服吗?”

  “我让你出去!”盛雪一把推开他,自己撑着浴桶边沿, 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 即便是在冷水里泡了那么久, 他浑身的皮肉还是控制不住的泛红, 眼角更是红的厉害,自以为凶狠,其实没什么威慑力:“不要逼我动手。”

  虞烬没有看他,视线克制的放在旁边的屏风上,那里搭着盛雪的换洗衣服,他走过去拿下来,低声道:“师尊,冷水里泡太久了会着凉的,你把衣服穿好我就出去。”

  盛雪咬着唇闭上眼睛,道:“拿来。”

  虞烬将衣服递过去,盛雪伸手抓过衣服,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分明,两人的手相触一瞬,虞烬能够感觉到就这么一会儿,他的皮肤又变得滚烫,好似有滔天的火在从他肺腑里开始燃烧,将五脏六腑烧化之后才终于从皮肤里透出了热意。

  盛雪似乎极力的在压制什么,很快的抓过衣服,胡乱披上,深吸口气:“好了,你出去。”

  “好。”虞烬低声应了,转身刚走了两步,就听见「噗通」一声,盛雪又落进了浴桶里。

  虞烬背脊一僵,转身刚要捞人,那人的手却先从浴桶里伸了出来,白色的水蛇一般,抓住了虞烬的胳膊。

  「哗啦」一声,盛雪从水里出来,手臂上的血没有止住,还在继续流,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眼睛好似在看着虞烬,又好似没有,那只搭在虞烬身上的手缓缓蜿蜒往上,勾住了他的脖颈。

  盛雪一用力,虞烬被迫弯了腰,水里的人探身过来吻他,虞烬一偏头,柔软的唇只印在了他下巴。

  “师尊。”少年的声音沙哑的厉害:“你知道我是谁吗?”

  盛雪没有回答——亦或者说他已经被汹涌的情潮折磨的什么都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团炽烈的火,急需找点什么东西浇灭,是以他沿着少年的下颌顺着脖颈的线条往下吻去。

  “师尊。”虞烬将他扣进怀里,看着他的双眼,执着的要问出一个答案:“我是谁?”

  盛雪脑海里一瞬间蹦出了很多人,形形色色,师长,同门,朋友,仇人……

  他覆着层水雾的眼睛里映出了虞烬的脸,此时窗外月光苍白,零星的光落在了这一隅,盛雪滚烫的指尖忽然划过少年耳后黑色的刺青:“小蛇。”

  他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是蛇了?”

  虞烬一僵,他抓住盛雪那只手:“你说什么?”

  他盯着怀里人的脸,冷水将他的衣服也浸湿,经风一吹冰冷彻骨,他毫无察觉似的,只是看着盛雪:“你还记得我吗?”

  盛雪却又昏昏沉沉的垂下头,头埋在他怀里,声音很轻,像是个小孩子:“我好难受……好热……”

  他一本正经的跟虞烬提要求:“你可以脱光了让我抱一下吗?”

  虞烬抿了抿唇,手上用力,将他从浴桶里抱了出来,月光下他象牙般洁白,虞烬只看了一眼,就用旁边还是干的外袍将人裹住,盛雪又腻腻歪歪的纠缠上来,为了哄人脱衣服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你放心……我要是抱了你,肯定会对你负责的,我不是那种穿上衣服就不认人的男人……而且,我很有钱,养得起你……”

  他丰润的唇一直在虞烬的脖颈间磨蹭,声音含含糊糊的:“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真的很难受……”

  纤长的眼睫盖住瞳孔,少年的心事全被遮挡住,他抱着怀里的人,轻声问:“真的很难受吗?”

  “嗯……”盛雪抬起头,眼睛里带着水光,很委屈似的:“真的很难受。”

  虞烬伸手将他光洁面颊上的水珠擦去,曾经闻名六界的天下第一人真的生了一张很好看的脸,修长的眉,含情的眼,鼻若悬胆,唇若丹朱,世间文字八万个,八万个都描摹不出这样一张容颜。

  若非实力强劲,拥有这样的美貌,他只会被人禁锢在床榻之间,肆意玩|弄。

  虞烬很多时候在想,如盛积素这样的人,只有两个结局,要么光风霁月渊清玉絜的站在云端受万人仰望,要么腐烂堕落满身脏污的跌进淤泥里被万人觊觎。

  无论什么时候,盛雪都选了第一条路,那是源自于他骨子里的骄矜。

  “朵朵。”虞烬像过去无数岁月里一般,叫了他的乳名,“我想着你大约会忘记很多事,但是没有想到,唯有我,你忘的最干净。”

  盛雪耳尖微微动了下,大概很疑惑为什么还会有人叫他这个名字。

  他幼年时刚被老头子捡回去,老头子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用枯树枝画了一朵雪花,老头子也没什么文化,瞅着那朵雪花良久,给他取名叫盛雪,为了显得师徒之间亲近,又给取了个乳名,叫朵朵。

  但也只有在他幼年时老头子才敢成天朵朵朵朵的叫,等盛雪长大,叫一次就会失去一坛酒,渐渐地,这个乳名也就没什么人叫了。

  “……”盛雪似乎努力想要看清楚他的脸,但是太暗了。

  哪怕他已经贴在了虞烬的脸上,还是看不太清楚,脑子里本就是一团乱麻,盛雪很快忘了这回事,有些不耐烦的:“你到底脱不脱衣服?不脱的话……”

  他有点委屈:“不脱的话,我就去找别人了。”

  “……”少年脸色很难看,咬牙道:“不准找别人。”

  盛雪更委屈了:“那你又不脱衣服……”

  虞烬深吸口气,问:“你的药呢?”

  那药花费了无数天材地宝炼制而成,定时送到琼妃居的。

  “药……”盛雪想了会儿,“吃完了……”

  虞烬这才看见落在地上的空瓶子,很显然,盛雪出门的时候,忘了带新的药。

  盛雪的手胡乱摸,想要去扯他的衣带,虞烬一把握住他的手,眸子里情绪变幻万千,良久,他轻声在盛雪耳边说:“我帮你。”

  盛雪有些迷茫:“帮我?”

  “嗯……”虞烬闭了闭眼睛,声音很低:“但是你要听话。”

  “可是我很热……”盛雪还要跟他讲道理:“你真的不能脱衣服吗?”

  “朵朵。”虞烬在他眉心吻了一下,说:“很快就不热了,你听话。”

  ……

  盛雪做了个很漫长的梦。

  梦里他坐在数万年如一日的香水海边上钓鱼——当然了,香水海里没有任何生灵,他什么都钓不起来。

  但是他太无聊了。

  这个地方与世隔绝,连春夏秋冬的轮转都没有,盛雪时常会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活着」这种状态,迈向了另一重境界,一个枯燥、无聊、冗长的境界。

  他以前做过这样的梦,无非就是坐在海边打发时间,等金乌西沉,他就拎着自己的鱼竿回去。

  但是这一次,和风旭日,有人在他背后说:“今天我捡了一只野兔。”

  这声音听着约摸还是个少年,清清冷冷的,盛雪想要回头看看那是谁。

  但梦中的他似乎跟说话的少年很是熟稔,靠在躺椅上只是慢悠悠的看着自己的鱼漂,嗓音含笑:“真的是捡的,不是你偷的猎户夹子上的猎物?”

  少年冷哼一声:“若不是你不让我本体出去,我至于和猎户抢东西?”

  “你要是出去了……”他笑着说:“那我也应该快死了。”

  少年道:“你总说这样的话,今晚我吃烤兔肉,你呢?”

  盛雪道:“勉为其难跟你一起吃烤兔肉好了。”

  少年上前几步,就站在他身后,影子被阳光拉的很长,一阵风过,无边无际的香水海上泛起涟漪,他问:“上次你说,你的大徒弟犯了事,被你逐出师门了,然后呢?”

  盛雪笑意顿了顿,才说:“我可没有将他逐出师门,是他自己要走的。”

  “为什么?”

  “可能……”盛雪思索一瞬,道:“我不是个称职的好师父,没有教他什么厉害的术法,也没有教会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但我觉得你很好。”少年说:“我没有师父,但我的师父如果是你这样,我应该会很开心。”

  盛雪笑了一声,他站起身,收拾好鱼竿,随手拿了根树枝将钓鱼用的一应东西挑起来,懒散的说:

  “你跟他们不一样,如果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就不会这么说了。”

  昏黄落日里他慢慢的往回走,少年一直跟在他身后,他说:“可是我知道很多人思慕你。”

  盛雪莞尔:“你一个小妖,知道什么叫思慕吗?有这时间,不如多去写两个字……昨儿教你的关雎会写了吗?”

  少年理直气壮:“不会。”

  盛雪就啧了一声:“我就没有见过你这么笨的小妖,手把手的教你几天了,还不会?以后别说我教你的。”

  “我们会有以后吗?”海浪滔天里,少年声音如同最清冷的冰雪,瞬间刺痛了盛雪。

  不管是梦境之中的寒英仙尊,还是梦境之外的盛积素。

  他猛地睁开眼睛,从这个荒唐的梦中醒来,眼前是帐顶,阳光穿过窗棂透进来,地上光斑点点,格外好看。

  盛雪缓缓地坐起身,短暂的回忆了一下昨晚上的事。

  魅妖的情潮发作,他泡冷水不管用,然后给了自己一刀……还是不太管用,然后……

  然后怎么了来着?

  他低头一看,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人细致的包扎好了。

  「吱呀」一声,雕花的木门被推开,少年身形修长,逆着光进来,盛雪在看见虞烬的脸时,瞬间僵硬。

  然后……

  然后虞烬冲了进来。

  具体的事情他就记不太清了,但是记忆里,虞烬把他从水里捞起来抱在怀里,他缠着去亲人家,被躲开,之后……

  盛雪脸上表情精彩纷呈。

  耳边似乎还残存着当时的喘息。

  少年的声音就压在耳边:“师尊,还热吗?”

  “师尊,不要咬嘴唇,流血了。”

  “师尊,难受的话,可以咬我。”

  “师尊……好了,再来的话你会不舒服。”

  盛雪:“……”

  盛雪平静的躺下去,拉上被子将自己的脸盖上,道:“你出去让人给我准备后事吧。”

  “师尊?”

  听见这声师尊,盛雪狠狠闭上眼睛,深吸口气:“你先别这么叫我,让我缓缓。”

  他昨晚上,竟然让他的徒弟,帮他——

  还不止一次!

  盛雪想,这时候不死,什么时候死?让他去死吧!

  盛雪爬起来就去找绳子上吊,被虞烬摁在了床上,少年皱着眉:“师尊,你怎么了?”

  虞烬面上毫无异色,让盛雪勉强镇定:“焦焦,昨晚上……”

  “师尊是生病了么。”虞烬问:“昨晚上身上一直很热,到了半夜才降下去。”

  盛雪眼皮子一跳,他抓住虞烬的领口,问:“昨晚上那样……谁教你的?”

  “不需要教。”虞烬说:“这样会舒服,我天生就知道。”

  盛雪:“……”

  盛雪垂下头,手指还勾着虞烬的衣领,好一会儿才抬眸道:“焦焦,以后不能对别人这么做,知道么?”

  “嗯……”虞烬很听话,道:“只对喜欢的人这样做。”

  “师尊是我喜欢的人,所以我愿意帮师尊。”

  盛雪:“……”

  盛雪想要纠正他,但是想想他这么说似乎也没有问题。毕竟这种事本来就该对喜欢的人做,但是……

  但是虞烬将来的道侣应该是条小母蛇才对啊?

  小母蛇……用不着……这样吧?

  “师尊也不可以。”盛雪教育孩子:“昨晚是特殊情况,以后不可以了。”

  “……”虞烬似乎不解:“可是师尊明明很舒服,到最后什么都没有了,还……”

  “!”盛雪一把捂住他的嘴。

  他从现在才彻底体会到了苏妃卿对情潮的厌恶。

  盛雪努力让自己平静,猛地把虞烬压在了床上,威胁道:“以后不准再提这件事,听见没有?!你要是再说这事儿,我就……”

  他狠了狠心,说:“我以后就再也不给你买糖葫芦了!”

  晨阳和煦,比一天之中任何时候都要清透,落在盛雪的侧脸上,显得他眉眼更加清冷如画,泼墨般的长发倾泻而下,几乎都落在虞烬肩颈上。

  他衣裳没有穿好,领口大开,心口的红痣似乎更加浓艳几分,颈侧也有一枚不易察觉的红痕。

  那是虞烬再也克制不住之时,落在他身上的印记。

  “我知道了。”虞烬说:“不会告诉别人的。”

  盛雪松口气,又觉得自己语气太重。

  毕竟小孩子懂什么,他只是想要帮帮他而已,是以又伸出手摸摸虞烬的头,道:“抱歉,是师尊刚刚太严厉了。”

  虞烬刚要说什么,门口传来雉匀的声音:“鹤衣君您醒了吗?今早上有葱油烧饼……”

  葱油烧饼后面的菜名儿还没有报出来,就全部卡在了嗓子里。

  雉匀觉得,人至少不应该如此倒霉。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撞见鹤衣君跟他的小徒弟衣衫不整滚在一起了!

  他真的不会被灭口吗?!

  不过……这大早上,火气真重。

  盛雪坐起身,温声道:“雉匀,你看见什么了?”

  雉匀心里一突,连忙道:“我、我什么都没看见啊。”

  盛雪道:“我在教焦焦心法,你没有看见吗?”

  雉匀:“……”

  双修功法吗?

  他眼角抽了抽,睁眼说瞎话:“看见了看见了,鹤衣君和虞师兄真是修真界师徒的楷模。”

  盛雪终于满意了,踹了虞烬一脚:“还不下去。”

  虞烬沉默的站起身,盛雪起床准备洗漱,结果腰一软,差点栽地上,还是虞烬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

  盛雪建:“……”

  雉匀忍不住道:“鹤衣君,要不要让厨房炒点韭菜炖点鹿肉什么的……”

  您这么个双眼含春身娇体软的样子也没人相信昨晚上只是跟徒弟盖着被子聊天啊。

  “……”盛雪尽量保持自己的风度:“不用。”

  他站直身体走了两步,实在是腰酸腿软,一捂眼睛,“算了,还是炖点鹿肉吧。”

  雉匀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转身就跑:“我这就去!”

  虞烬扶着盛雪让他坐在床边,自己拧了毛巾过来给他擦脸,盛雪觉得怪怪的:“我自己来。”

  “这是弟子该做的。”虞烬细致的将他的脸都擦了一遍,盛雪只好抬起下巴方便他的动作。

  虞烬还想伺候他漱口,被盛雪拒绝了,他洗漱完擦擦手,看着外面的太阳,心想,昨晚上的事就他和焦焦知道,应该不会被广为传说,起码保住了名声……

  虽然可能大概原主也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但是现在他好歹能出门见人。

  盛雪这人,很爱面子,就好比他当初硬闯阙阳城的结界被奚家人逮住,后被老头子亲自领回去这事儿就让他两个月没出门,问就是闭关,专心修炼。

  走了两步,盛雪逐渐适应了腰腿的酸软,雉匀将饭菜布置好,道:“对了鹤衣君,忘了跟您说。今天一大早佛子就过来了,想要见您一面。但是因为您睡着,我就没有打扰您。”

  盛雪问:“人呢?”

  “现在还在外面呢。”雉匀挠挠头:“等了得有大半个时辰了。”

  “让他进来吧。”盛雪其实猜得出小光头找他干什么,无非就是那个木盒子的事儿。

  千机寺这一代的佛子,法号若明,据说诞生之日千机寺的一池金莲瞬间绽放,西方彩云三日不散——当然了,这种话每一代佛子降生时都有,盛雪从来不信。

  淡淡的檀香味传来,盛雪一侧眸就看小光头飘了进来。

  真的是飘。

  他一身雪白织锦的袈裟,衣摆离地三寸,整个人悬浮在空中,别人看着觉得出尘,盛雪看着觉得惊悚。

  这跟幽冥地府里的鬼魂有什么区别?

  好在小光头容貌生的好,天生就带着慈悲祥和的气质,才没让人觉得白日见鬼。

  “鹤衣君。”若明打了个佛偈,垂眉敛目:“叨扰了。”

  盛雪喝了口豆浆,唇角沾了点儿沫子,虞烬蹙眉把帕子给他擦干净,盛雪宛然一笑:“怎么能是叨扰,佛子找我有事?”

  若明拿出了那个盒子,轻声问:“此物可是鹤衣君委托梁丘夫人转交于小僧的?”

  “是。”盛雪点头。

  他本以为若明会问这盒子的主人现在何处,但他只是有些疑惑的:“鹤衣君为何要将此物交给小僧?这并非小僧的东西。”

  盛雪一顿。

  他眸光落在木盒子一角的「依依」二字上,问:“佛子当真不识得此物?”

  若明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当真不识。”

  盛雪笑了笑:“既然不是佛子的东西,何必亲自来一趟,还在我门前侯了那么久,随便叫个下人送来不就行了?”

  若明白玉似的手指摩挲了「依依」两个字,慈悲目中有些茫然:“小僧只是觉得,应该见鹤衣君一面。”

  “见我做什么?”

  “……”若明没能说出话来。

  不知为何,他看见这个木盒子,总是会生出怅然若失的心绪来,好似……

  遗落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是无论如何想,他的记忆里都是没有这个木盒子的,更没有一个叫做依依的人。

  盛雪将碗里的豆浆喝完,这才道:“盒子是我从一个馄饨摊子得来的,摊主给我讲了个有趣的故事,不知佛子可愿一听?”

  若明轻声道:“愿闻其详。”

  “她说十六年前,曾有一个小和尚,带着个姑娘上她那里吃馄饨,只要了一碗,小和尚没吃,就看着姑娘吃,吃完后两人分道扬镳,小和尚走了。但之后小姑娘回来,让摊主帮忙转交这个木盒子。”盛雪说到这里,笑了笑:“你说有趣不有趣?”

  若明一愣:“鹤衣君说的小和尚……是我吗?”

  盛雪道:“我未曾亲见,所以不确定这是事实,也只是听人说起罢了。”

  若明蹙眉道:“可是我从未……”

  他从未破戒,更别说是女戒。

  “可那摊主似乎也没有说谎的必要,毕竟那盒子里的东西我看了,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盛雪站起身道:“或许只是佛子忘记了。”

  若明沉眉道:“我未曾遗忘过什么事情,此事另有蹊跷,不知鹤衣君可否告知摊主现在何处,小僧想亲自问询。”

  盛雪抬起下巴指了指外面两个武僧,道:“佛子怕是去不成。”

  “……”若明闭了闭眼睛,他打开木盒子,里面狗尾巴草编成的兔子其实不太好看。

  但或许收到这个草编兔子的人十分珍惜。

  甚至让它十六年过去依旧如初,想必是珍视之物。

  “我突然想起来。”盛雪唔了一声,“千机寺有个秘咒,名唤浮生咒,中此咒者会忘记至爱,非住持不能习得,佛子知道么?”

  虞烬于瞬间抬起眼,又很快沉寂下去。

  若明脸色微变:“鹤衣君这是什么意思?”

  盛雪笑:“就是忽然想起来而已,既然佛子觉得这东西不是你的,我便交还那个摊主。”

  他说着伸手要去拿,若明却没有给,他抿了抿唇角,道:“中浮生咒者,如刮骨剔肉,易髓换血,硬生生将情丝剔出来,十者有九丧生,剩下一个还会变的疯疯癫癫,是以为千机寺秘咒,鹤衣君是想说,小僧中了此咒么?”

  盛雪莞尔:“我说了,只是忽然想起而已,佛子不必介怀,这个木盒既然佛子喜欢,就送你好了。反正那姑娘也大约不会回来取了,十六年过去,是生是死都很难说。”

  若明唇角抿直,将盒子赶上,对盛雪一礼:“既如此,多谢鹤衣君,小僧告辞。”

  盛雪回了个礼,若明转身离开,门口的两个武僧也跟着走了。

  虞烬抬眸,“师尊,你刚刚说的浮生咒……”

  盛雪笑道:“我真就是随便说说,当年我跟着你师祖学艺时,对千机寺的禁咒很感兴趣,浮生咒其实并不算什么。

  但你师祖说,唯有此咒,才能当的禁咒二字,我至今不解其意,想来是老头儿诓我。”

  那一瞬间,盛雪不知道是否是自己的错觉。

  因为他在少年的脸上看见了一种极为深浓的哀伤。

  “焦焦?”盛雪蹙眉,弯腰看着他的眼睛:“怎么了?”

  “没事。”虞烬道:“师尊今天不是要参加梁丘夫人的继任大典吗?要不要换身衣裳?”

  到底是重要场合,盛雪还是给梁丘词这个面子的,在储物戒里找了一套暗织银纹的衣裳出来,虞烬想要帮忙,被盛雪赶了出去。

  他站在铜镜前慢条斯理的换衣服,忽然想到那个冗长的梦。

  他在香水海待的时间太久了,日复一日的年月几乎没有什么区别,或许他曾经的确遇见过那么一个少年,少年给香水海带来了短暂的春天。

  但是后来,他又离开了,盛雪又开始过星沉月落同样的日子。于是渐渐地渐渐地,他就不再记得那个少年了。

  但是想起梦中那道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和他当时的悠然闲适,两人的关系应该还不错。

  世人都说寒英仙尊高风亮节,以身镇魔,万世传颂他的功勋。但是于盛雪来说,这是众生对他的放逐。

  后来他终于离开香水海,也终于离开了人世间。

  盛雪无意识的笑了笑,拉开门,看见虞烬站在院子暖融融的光下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今日仍旧一身黑衣,显得整个人利落挺拔,像是悬崖峭壁间一株苍柏,自有风骨在。

  “焦焦。”

  虞烬回首,看见他站在雕花门后,白衣如雪,眉目如画,好似谪仙临世。

  “走了。”盛雪顺手拉过他手腕:“你是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场合?”

  “嗯……”虞烬说:“第一次。”

  “没事,我们就去凑个人头。”盛雪道:“不必紧张。”

  虞烬垂眸看着他牵着自己的手,又嗯了一声。

  盛雪原本觉得,经过了昨夜的事,他和虞烬之间相处应该是很尴尬的。但是虞烬赤子之心,丝毫没有多想,盛雪反倒是不好意思多想了。

  奚家今日可谓高朋满座,人来人往,盛雪刚迈进正厅,就有人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眼圈通红:“少主!!”

  盛雪:“?”

  他看着眼前这个倜傥风流的公子哥儿,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你是?”

  “少主,你不识得我了?”公子哥儿差点就要泪洒当场:“我是柳舟啊!”

  盛雪:“柳舟,你跟我,什么关系?”

  这一下,柳舟是真的哭了,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盛雪:“少主……你竟然如此薄情?!我们……我们可是睡过的关系啊!”

  盛雪:“咳咳……”

  「唰」一声,柳舟脖子上已经架了把雪光闪闪的长剑,虞烬眉眼压低,显得极冷:“你再说一遍?”

  柳舟被这一手吓得半死,哆哆嗦嗦:“那、那少主小时候,是我一手照顾的嘛,怎么不能算一起睡过的关系了?”

  盛雪:“下次说话说清楚,我徒儿脾气比较不好。若是直接把你脑袋砍下来了,你可不能怪我。”

  柳舟震惊:“少主你收徒了?!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通知我们呢?!不行,我一看你这个徒弟就不正经,他必定是贪图你的美色,我要立刻给宗主修书一封……”

  盛雪打断他:“不要在孩子面前胡说八道,否则我亲自把你脑袋砍下来。”

  柳舟表情愤恨,似乎十分不满盛雪对虞烬的袒护。

  盛雪拍拍虞烬的手背,道:“好了焦焦,把剑收起来。”

  长剑回鞘,虞烬盯了柳舟一眼,道:“师尊,我们走。”

  “诶等等等!”柳舟慌乱道:“我有事要跟少主说。”

  盛雪抬抬下巴:“讲。”

  柳舟道:“少主您……昨日没事吧?我们也是昨日才知道药没有送到您手上,送药的人在半路上被人截杀了,至今没有找到尸体,宗主十分担心您。所以才会命我等来阙阳城确认您的安全。”

  盛雪在这一刻决定原谅苏妃卿了,看来她还是挺关心儿子的。

  “我现在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自然没事。”盛雪淡淡道。

  柳舟看看盛雪,又看看虞烬:“少主……难道您?”

  他惊恐道:“您和他……睡了?!”

  盛雪忍无可忍,准备拔剑把这个不会说话的狗东西砍了,柳舟连忙道:

  “我这也是为了少主您着想啊!您身体不宜……不宜那什么,若是泄了元阳,您肯定……”

  盛雪:“?”

  原主出身合欢宗,勾搭了那么多男人,结果还是个完璧之身?

  他真心实意的震惊了。

  “收起你的龌龊心思。”盛雪警告道。

  柳舟咳嗽一声,道:“少主,这是宗主托我带来的药,您一定要记得随时带在身上。”

  他从储物戒里取出一个白玉小瓶:“此药炼制不易,就剩了一颗,等下次的药炼好了,我会再给您送来的。”

  盛雪收了小瓶,问:“你说送药的被截杀了,怎么回事?”

  柳舟皱起眉说:“我们原本是定好了三个月送一次药,三月底这人就往正清门而去了,我们便也以为药已送到。

  但谁知昨天他的命灯忽然灭了,我们才得知他根本就没来得及到正清门就被人截走了。”

  盛雪挑眉:“针对我的?”

  “这不是很明显嘛。”柳舟焦虑道:“您快想想都得罪了谁吧,不然宗主就是想给您报仇也没有目标呐。”

  盛雪:“那可就多了,你让苏妃卿先把林漱石宰了,言飞苍也很有嫌疑……”

  柳舟:“这两位应该不会如此迂回婉转。”

  提刀直接砍人才是他们的风格。

  正所谓背后不能说人,盛雪刚提了言飞苍一句,言飞苍就过来了,他皱着眉:“我有什么嫌疑?”

  盛雪嘴里的话打了个转,道:“你听错了,我们说你生的好看呢。”

  言柏:“……”

  言柏的表情大概跟活吞了一只苍蝇差不多,冷泠道:“你们合欢宗的人凑一起就不会聊什么正常的东西。”

  柳舟怒了:“你怎么说话呢?”

  盛雪拿扇子敲敲柳舟,说:“说话客气点,你打不过他。”

  柳舟立刻露出笑容:“你会说话就多说点。”

  盛雪:“……”

  苏妃卿都是怎么带的人,这么能屈能伸。

  盛雪颇为欣赏。

  言柏冷淡的扫了柳舟一眼,看都没看虞烬,对盛雪道:“今日宾客众多,你不要犯疯病。”

  盛雪:“?”

  柳舟小声说:“他警告您不要在宴会上勾搭男人,给正清门丢脸。”

  “……”盛雪对言柏道:“乖徒弟你放心,我如今眼光高的很,你我都看不上,这修真界也没几个我能看得上了。”

  言柏视线锥子一般落在他颈侧,冷笑:“说这话之前最好把自己领子捂严实了,否则没有任何的说服力。”

  盛雪:“?”

  柳舟小声说:“昨晚上太激烈啦,脖子上留印子了。”

  盛雪下意识的扯了扯领口,看向虞烬,虞烬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这落在言柏眼里简直是将奸夫淫夫的事情坐实了,他厌恶的一皱眉,拿照霜的剑柄指着盛雪道:

  “你若是在今天丢人,等回了正清门我就请掌门将你关进溶月湖底思过。”

  溶月湖底是水牢,正清门用来惩罚犯错弟子的,盛雪是其中常客,并不觉得言柏这话是威胁。

  但是见他一言不合就要拔剑清理门户的样子,盛雪敷衍的一点头:“你放心,我这会儿跟新欢的感情好着呢。”

  “……”言柏看看新欢的脸,自己脸给气青了,咬牙切齿的说了句不知羞耻,转身走了。

  “他脾气好差。”柳舟在旁边说:“少主,以后找男人可不能找这种,没准在床上还打人呢。”

  盛雪拿扇子将他推远一点:“他床上打不打人我不知道,我倒是挺想打你的,你离我远点。”

  柳舟委屈:“少主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说着又要蹭上去,被虞烬冷冷的看了一眼:“你若想人头落地,试试。”

  柳舟心想你们正清门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暴力,举起手道:“行,我不过去。”

  盛雪被小徒弟的拳拳爱护之心感动了,牵着他手往里面走,柳舟在后面欲言又止,虞烬忽然侧眸看过来。

  那双深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瑰丽万千,像是寒冰千尺层层封冻住的盛春,清冽,冷漠,且戾气十足。

  和在盛雪面前完全不同,柳舟此时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少年仿似圈了地盘的凶兽,禁止任何人靠近他的领地,眼睛里的杀意也十足分明。

  那是兽类的警告,若再踏足一步,必将鲜血淋漓。

  ……

  盛雪混在角落里,桌上摆着花生瓜子蜜饯糕饼,他随意拿了块绿豆糕掰成两半,分了一半给虞烬,自己吃另外一半,瞅着前面宾客如云:

  “这么多人,那小丫头应该挺紧张——只会装老成,其实还是个小丫头。”

  他说的小丫头是谁,虞烬自然知道,抿了抿唇,道:“师尊……”

  “好了,知道你不喜欢我对别人好。”盛雪道:“但我对你是不是更好?你看,我还分糕给你吃。”

  虞烬轻声道:“我觉得这样还不够好。”

  盛雪:“嗯?那你要怎么样?”

  少年几乎贴在他耳际,蛇类的吐息冰冷,让盛雪耳边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听见小徒弟轻缓的声音:“师尊像我帮你那样,帮我好不好?”

  “师尊不是说了,喜欢的人就会这样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