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也一时语塞。

  沉默了须臾,他莞尔一笑,随手抄起矮几上的团扇,轻佻地拍了拍段泽的脸颊。

  “瞧你好看呗,死了多可惜,干脆捡回来当禁脔,反正很便宜。”

  段泽这会儿吃饱了,精神好了许多,抬手捏住团扇,弯了弯眸子,浅褐色的瞳孔在烛火下盈着一泓清光。

  “撒谎。”

  江知也被看得心跳登时漏了一拍,仿佛一切秘密都无所遁形。

  他慌乱地别开眼,道:“本、本少爷做事,岂是你能揣度的?”

  段泽见他嘴硬得像只蚌,换了个问题:“方才在门口,你打的是你大哥的人?”

  这个问题特别适合纨绔发挥。

  经历这些日子的磨练,江知也早已深谙此道,挺了挺胸,抬起下巴:“在陈氏山庄,本少爷想打谁就打谁,管他是谁的人。”

  段泽没忍住,笑了一下。

  小孔雀。

  他心想,陈氏的那两位公子都不是好相与的。风泽堂曾收到消息说,陈千山觊觎家主之位已久,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和睦,偏偏又要装得兄友弟恭,最后陈千山棋差一着,被抓到了把柄,不得不以远游为借口,常年在外。

  暗潮汹涌的陈氏山庄里居然还住着这么一只娇纵单纯的小孔雀,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

  思及此处,他委婉地提点道:“你姓陈。说不一样的话,做不一样的事,但总归还是陈家的人。”

  “所以呢?”

  “……所以你不能违背陈家的利益。”见他不懂,段泽干脆把话挑明了,垂下眼眸,盯着缠着纱布的手,“次数多了,他们会将你视作眼中钉。”

  “本来就是了。”江知也一指自己,纳闷地反问道,“难不成你觉得一个败坏家风的废物点心会很受宠吗?”

  段泽:“……”

  没想到小孔雀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那你有什么打算?”

  江知也把玩着手里的团扇,心思百转,琢磨着该怎么开这个口,最后决定单刀直入:“今日的喜宴上,有来救你的人。”

  一瞬间,段泽翻脸比翻书还快,反应冷漠至极:“我不知道。”

  “别紧张嘛。”江知也凑过去,使出一招死乞白赖,“让他帮我送封信,如何?就送封信,送去北派的一个酒馆,很简单的……本少爷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给他行个方便,让他来见见你。”

  “没人会来救我,我已经没用了。”

  “真没有?”

  “没有。”

  “那行。”江知也爬上床,“没用的东西,以后就乖乖做本少爷的禁脔,让你七天七夜都下不了床……上次那根红绳呢?哪去了……啊,在这里。”

  “你想做什么?等等……放开我!你、你……唔!”

  江知也往他嘴里塞了块帕子,拍拍手,满意地看着被五花大绑、满脸错愕的段泽,还贴心地给他盖上了被子,道:“安心睡吧。本少爷会好好守着你的,保证连只蚊子都休想飞进来。”

  -

  傅陵游很是焦灼。

  他在花家的帮助下千里迢迢来到梦溪,一路东躲西藏,好不容易趁着喜宴混了进来,谁料那荒/淫/无度的陈三公子竟再没有离开过那间屋子。

  他实在按捺不住,趁着守卫轮班,偷偷溜进了长廊,蹲在窗子底下,仔细倾听屋里的动静。

  不听还好,一听简直心都碎了。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时不时传来段泽闷哼和惨叫,还有床摇晃起来的“吱呀”声响,想必正在遭受不堪的折磨。

  “你、能不能轻点……啊……”

  “这点痛都吃不住?真是没用。”

  屋里倏地安静下来。

  过了片刻。

  陈野冷酷的声音再度响起:“翻过身来。”

  “等等,让我缓一缓……呃!”

  傅陵游听得眼眶都红了,恨不得直接破门而入把段泽救走。

  长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有人来了。

  他不得不咬紧牙,忍下满腔怒意,赶在被守卫发现之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屋内。

  段泽趴在那张重新搬回来的小竹榻上,脸埋在枕头里,嘴唇都咬破了。

  太痛了。

  只是随意按捏几下,力道也不算太重,麻木的双腿竟再度感受到了经脉寸断的剧痛,仿佛有万千蚁虫啃噬,痛痒难当。

  他浑身颤了颤,竹榻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响声。

  “好了。”江知也收回手,“今天就到这里,再按下去你受不了的。”

  段泽好半天才从剧痛之中缓过劲来,满头冷汗,吃力笨拙地翻过身,躺在竹榻上,虚弱道:“多谢。”

  江知也翻了个白眼。

  起先,他只是担心一直把人绑着给绑坏了,便好心地打算帮他捏捏腿。

  第一天段泽十分抗拒。

  那动静大得,都把宋阮给引过来了,在屋外担心地叫道:“三公子……那个,需要我送点药进来吗?”

  江知也让他滚了。

  两人还为此闹了一整天的别扭。

  到了晚上,段泽察觉到堵塞的脉络被疏通了不少,回过味来,开始追问他哪里学来的手法。

  江知也还在生气,随便编了个:“我娘传给我的。”

  “你的那封信呢?”段泽问道,“我帮你送出去,但是要一点报酬。”

  “还没写,等会。”江知也顿了顿,警惕地看他,“送个信而已,你不会想让本少爷每天给你捏腿吧?想得美。”

  “怎会。”段二公子心虚地眨了眨眼睛,撇开头,“那就……一个月如何?”

  江知也讨价还价:“半个月。”

  “再加七天。”

  “不行,一天都不能多。”

  两人扯皮许久,最后敲定了二十天。

  江知也想了想,还是提醒了他一下:“光靠我每天帮你捏捏腿,是好不了的。”

  若是想彻底医好这双废腿,需得以针灸刺激萎缩的经脉,再用百药谷内功续接温养,之后还需每日按捏疏通脉络,不断地服用进补汤药。

  如此,差不多三个月就能恢复了。

  眼下最关键的问题在于百药谷内功,自己已经没有了,如今勉强修回来一点,在这样严重的伤势面前完全不够看。

  不过,若是将疗程延长到半年……江知也突然一个激灵。

  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难不成真要给他治?治好了他又恩将仇报怎么办?

  呸。

  “没事。”段泽倒是看得很开,“能好一点是一点。”

  江知也越想越不放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要是哪天你真的好了,打算先找谁报仇?”

  “不知道,我还没找到那人。”段泽抬起眸子,瞟了他一眼,有点啼笑皆非,轻轻道,“……不会是你的。”

  “那是谁?是那个打伤你的人?”

  “不是。”

  江知也好奇劲上来了,缠着他问道:“不是他,那又是谁?还有谁跟你结下过深仇大恨?你快说,不说,本少爷明天就不给你捏腿了。”

  “说了你也不知道。”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知道?”

  段泽被缠得没办法,叹了口气,道:“顺安道埋伏……我还没查出来是谁干的,不知该杀谁。”

  江知也安静下来。

  他敛起眸子,指尖捏紧,心里仿佛有一簇火苗在滋啦啦地燃烧,愈发煎熬理智,想痛痛快快地给段泽两巴掌,或者揪住他的衣襟愤怒质问:顺安道埋伏不是你干的吗?陈千山问你有没有关系的时候你回答说“有”,现在又假惺惺地说要报仇,装给谁看??

  可最终什么也没做。

  末了,只干巴巴道:“本少爷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江知也失了兴致,蔫了吧唧地离开床铺,从箱柜里拖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

  段泽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一怔。

  “你要睡地上?”

  “不要你管。”

  段泽见他十分固执,没多想,吹熄蜡烛就睡了。

  江知也更委屈了。

  他卷着被子在地上翻来覆去,越想越气恼,恨不能把段泽一脚从床上踹下来。

  翻了一会儿,黑暗中响起段泽困倦的声音:“你要是想回床上来睡,就上来,别翻来翻去。”

  “干什么?本少爷睡着舒服呢。”

  “吵。”

  江知也气结,拉过被子蒙住脑袋,赌气在地上睡了一夜。

  翌日清早就命人把竹榻搬了回来,勒令段二公子从自己的床上滚下去。

  段二公子当然不会动。

  于是唤来宋阮,又是一番折腾。

  段泽重新躺回到凉爽的竹榻上,感到了一丝惬意。

  他不喜欢陈野的床,太软了,软得睡不好觉,还不如睡地上,不过他知趣地没提,提了怕小孔雀又要炸毛。

  段泽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随手捞起身边的一册书,翻了两页,环顾道:“太暗了。门窗怎么不打开?”

  “不然怎么显出本少爷新婚燕尔,情意正浓?”江知也抱着胳膊,臭着脸道,“你想见人,过两天再说。”

  “……”

  以前说这种肉麻的话时,至少还会拿扇子蹭蹭衣服摸摸脸,现在装都懒得装了。

  段泽默默点了盏小灯,继续看书。

  不知为何,书上的字他是一个都没看进去。

  -

  如此过了三日。

  傅陵游终于被放进来了。

  当然,他以为是自己逮住机会潜入进来的。

  段泽正支着脑袋小憩。

  除了喜宴那天被迫穿上的婚服,他穿的一直都是身单薄的白色里衣,起初是方便包扎换药,后来因为用不着出门,也无所谓穿什么。

  傅陵游一眼就瞧见了他手腕上还未消退的捆缚痕迹,还有嘴唇上被咬破的伤痕,顿时鼻子一酸,又红了眼睛,轻轻推了推他,小声唤道:“段泽,段泽?醒醒,是我。”

  段泽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眸子。

  随即就被傅陵游满脸的悲怆愤慨给震到了。

  “你……”

  “我来救你了!”傅陵游神色激动,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低声哽咽道,“别怕,有我在,那个姓陈的再敢碰你一根头发,我就把他剁成肉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