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克己剑回到李刻霜之手, 云洛山漫天的剑雨终于停了。
应惜时左手被不冻泉的地气灼伤皮肉,只剩森森白骨。他用层层纱布将左手缠绕包裹,背在身后,单手持剑应战李刻霜。
李刻霜只当他是在羞辱自己, 一剑比一剑凶猛。
然而应惜时仿佛毫无战意, 被他步步逼退。
李刻霜所使, 无不是太微宗剑法,最后那招,是他永远使不好的“参阳第三”, 侧身迈出步子,将应惜时生生逼到了悬崖边,克己剑在空中挽了一圈半, 从背后刺出, 一剑挑飞了应惜时的兵器。
这大概是他习剑以来使得最漂亮的“参阳第三”,连倒在阮柒怀里奄奄一息的李无疏都不禁要为他的进步拍手叫好。
应惜时闭上眼睛,却没有等来意料之中的杀招。
从前,李刻霜的剑总是带有澎湃的恨,乱杀一气, 没有章法。他因师门被灭,变得疾世愤俗, 他坚信须得永不停止地挥舞着手中的剑,才能保护自己。
到得今日, 他才明白李无疏为何要让他回山闭关, 单纯的恨意无法助他报仇, 须让那恨意沉淀为粗糙的砂砾, 才能磨砺出强大而锋利的自己。
李期声为他的剑取名克己, 正是这般用意。
他将应惜时逼到崖边。剑指仇人咽喉时, 他及时收住了剑势。
“为什么?”
少年人都喜欢问为什么。做好人没有原因,做坏人却一定要有理由。
但应惜时哪有什么理由?
生而为人这件事,本身就没有理由。
应惜时睁眼看他,一言不发。
李刻霜抑住恨意,追问道:“你如何面对你同门那么多弟子?如何面对李无疏?你们相识这么多年,你怎么忍心下手……”
应惜时侧过头,同远处的李无疏遥相对视。
李无疏一身新伤旧伤,七成是应惜时所为。他在一次次重创李无疏时,可曾有半点犹豫?
“你动手吧。”应惜时说。
李刻霜一咬牙:“你别以为我不敢!”
应惜时微笑道:“因为你我相识一场,你就不忍下手杀我?你太微宗上下二百九十四位同门在天之灵,焉得安息?”
剑梢在他颈边颤抖不止。
正在李刻霜迟疑不决天人交战之刻,背后响起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
“霜!你、你还活着——”
他一回头,是江问雪领着江卿白找上山来,他们身后还跟着一脸沉郁的白术。
江卿白先是一眼扫过李无疏和阮柒的身影,才看向崖边的应惜时。
夜风将许许多多的落叶卷起,拂过江卿白的衣摆。应惜时想起他那招“荻花飞渡”,摘叶作剑,剑意交织。他觉得那是《莳花二十一式》当中,最好看的一招。
如果说温吞如水的“生死针”不够与他匹配,那通识《补天鉴》的忍冬,够不够与“凭虚剑”比肩呢?
李刻霜感到剑上一沉,他愕然看向应惜时,竟见后者握住了他的剑身,那左手缠满的纱布被剑刃割裂,露出可怖的白骨来。
应惜时却觉得,可怖的不是白骨,而是他手上永远无法洗去的血腥。
“你做什么?!”
他握着李刻霜的剑,一剑捅向自己胸口。
李刻霜猛一抽剑,但已经迟了。
“应惜时!”
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他坠落悬崖,像一片皎洁的莲瓣,在夜色中白得发亮。
江卿白闪身追到崖边,却抓了个空。他分明还有许多事情要问,却再也问不出口了。
他只能和李刻霜一起呆立崖边,看着崖底的万丈深渊发怔。
白术抓住李刻霜:“你做了什么?你都做了什么!”
李刻霜皱眉道:“报仇而已!他罪孽深重,死不足惜!”
白术知道他说得对。就算李刻霜把应惜时千刀万剐,他也无从指摘,但仍是止不住地红了眼睛。
“无疏!李无疏!”
眼看大仇得报,李无疏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阮柒目不能视,一时无措。
李刻霜急忙拎着白术冲了上去。后者来不及伤感,立刻蹲下为李无疏查看伤势,给他探脉。
“他怎么样了?”李刻霜心焦似火地看他,却见他脸色变得十分古怪。
“他伤势很重。”
“这我当然知道!”
“他身上内伤外伤太多,最严重的是脊骨,断成了三截。”
“什么?!”
“不过……”
“不过什么?!”
“有一股真元护住了他的丹田和脊骨,如果我没弄错的话,那是……”
“是什么?你说啊!”
“我感觉得到,那股真元与我同出一脉,是应……是应惜时留下的。因为这股真元的保护,他一时半刻还死不了,但必须赶紧医治。”
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李刻霜看向应惜时坠落的悬崖,江卿白正萧然立在崖边,这边的对话,他也都听到了。
阮柒轻抚李无疏的脸,心中满是他最后那句话——信我。
信他什么?
信他有办法破坏陆辞的计划?
信他最终能够为师门雪恨?
但那两个字,是否包含着活下去的承诺?
是否在让阮柒相信,他们真的可以结伴江湖,游历山河?
“现在他不能移动,”白术对阮柒道,“你就保持这个动作!我去找宗主!宗主一定有办法。”
白术站起身来,抹了一把眼泪,看向江卿白——他的剑断了,只能指望江卿白带他御剑赶往药宗。
他可能还不知道,药宗在它宗围攻之下,已经解散。
阮柒将李无疏拢在怀里,维持着这个姿势纹丝不动。
江卿白带着白术去找姜楚风,李刻霜也带着江问雪下山求援无相宫。
太微宗的“止战之印”已破,说明太微宗也失去了宗主信物,四宗没有理由再围攻太微宗,被江卿白说服,尽数退了。
坐镇无相宫的林简发现,以太微宗为中心,渐次向四周蔓延,赤墟与道门时空糅合带来的空间异象竟逐渐消退——顶破房屋的树木消失,横在道路上的山峰被夷为平地,将田地满贯的河水依次退却,天空的云彩变得连贯而自然……
一切都在恢复正常。
李无疏竟然真的在解决这些事情。
将李无疏揽在怀中的阮柒也感知到了这一切,手指都不住为之颤抖。
李无疏将太微宗的宗主信物交予陆辞,使太微宗的“止战之印”也破碎了,从而将太微宗全域从旧的天道中解脱出来。如此一来,包括云洛山在内的神州大地,都纳入新的天道的规则之下。
新的天道就是李无疏。
在李无疏的意志下,陆辞无论如何都不会如愿,这就是李无疏的算计。
阮柒感到自责。他与李无疏心意相通,却竟然从未真正领会他的用意。
因此湛尘才规劝他,要信任李无疏。
从前那许多次,如果他对李无疏信任到底,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曲折?
如果那时他足够狠心,不顾李无疏遭受的痛苦,不去为他重置一切因果燙淉,是否他们都能够早日从写好的命运中解脱?
如果他不曾干预李无疏的人生,也许新的天道早已经降临。
他始终不够信任李无疏,不够相信他的命格,是颠覆天道的命格。
微风拂过阮柒苍白的脸颊和紧闭的双眼,比情人的手更要温柔,像是对他的宽慰。
“是你吗?无疏。”
李无疏的躯体却只是了无生气地靠在他臂弯里,那一点微弱的温度在逐渐流失。
这一次,阮柒已经彻底失去了为他重置一切的能力,他不再是天道代行者,不再掌控因果时空。
微风从林间穿过,发出呜咽的声响,仿佛在诉说什么。
阮柒回应道:“我会等你。我会等你醒过来。”
长风在山林间回旋,掠过云洛山每一株草木,仿佛是李无疏听到了阮柒的回应,轻快地卷向远方,前去抹平一切空间异象,并为着归来的那个时刻而憧憬不已。
东方的天空晨光微熹。
这是新的天道为人间带来的第一个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