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无疏没有想到阮柒会对陆辞突然发难。
方才两人对峙时那一阵时间停滞显然是阮柒所为, 混沌仪竟然同时发生异动。
这也就是说，阮柒有能力影响混沌仪。
怪不得当日在剑宗会上，阮柒说自己与李无疏死而复生之事毫无关系，混沌仪却不能甄别出这则谎言。
根据玄武坛的布置来看, 道门确实存在以卷轴和拂尘为标识的第十二宗。如果陆辞所说是真的, 第十二宗就是衍天宗, 那阮柒也是算是道门中人了。
李无疏率先想到的不是阮柒和罗烟姑娘以及那群杀手的关系，而是《白衣行剑录》两位主角的原型……
钟无煜剑指陆辞，冷声道：“拙劣的伎俩。”
陆辞对李无疏道：“衍天宗在道门之内并非秘密。凡位及宗主之人, 几乎都知晓第十二宗之名。”
“陆先生非道门中人，却知之甚多。”钟无煜颇有深意道。
陆辞与道门各宗宗主都交情匪浅，能在不同利益集团的领导者之间游刃有余, 可谓是八面玲珑。
“不才身无法力, 唯有倚仗这套卜卦之能与多年来闯荡江湖的学识见闻，才不致饿死街头。”陆辞向李无疏伸出手腕，“公子若不信，可亲自查探。”
李无疏未作它想，搭了搭他的脉门, 确实探不到灵脉的存在。
这个游走于道门内外，左右逢源, 被各宗宗主尊为上宾的谶元散人，竟真的没有丝毫灵力修为傍身。
既然陆辞这么说了, 钟无煜自然不好对一个身无灵力的普通人下手, 凛然收起了剑, 但李无疏觉得他的杀意并未收敛。
这是他头一次从阮柒身上感受到杀意。
这时黑市巡守注意到了这边的冲突, 从各个方向围了过来。
李无疏道：“这事儿能不能先放一放？咱们好像陷入麻烦了。”
一名黑脸巡守指着李无疏与钟无煜, 喝道：“何人在此造次！”
另一个白脸巡守上前对陆辞陪笑道：“谶元散人今日竟然大驾光临！我等来迟, 让散人受惊了。将这两个歹徒围起来！”
数名巡守一拥而上将陆辞与他们隔开，并将他二人团团围住。
周围的摊贩和路人见有热闹可看，也都围了上来。
李无疏听见有围观群众在旁议论道：“这什么人敢来砸无相宫的场子？知不知道咱们无相宫是什么人在撑腰？”
“是谶元散人！不知有没有机会找他算上一卦。”
“好俊俏的少年。”
“这两人什么来历？竟敢对谶元散人不敬。”
“在太微宗的黑市造次，也不看看此地是谁做主。”
连方才书摊的摊主也在小声嘀咕：“坏了坏了！惹上大麻烦了。”
李无疏并不打算动手，对那白脸巡守道：“你等还不是我的对手。带我去见你们宫主。”
“好大的口气！”白脸巡守冷笑一声，傲然道，“我们宫主岂是你说见就见？”
围观群众道：“我在这待了五年，从未见过无相宫的宫主。”
“就你还想见宫主？整个无相宫就没几个人见过宫主吧。”
又是惹不起，又是没人见过，李无疏对这名宫主的身份越发好奇：“你们宫主是面目丑陋还是道行低微？竟不敢亲身相见么？”
“休得放肆！我无相宫宫主武冠仙道，世上难逢敌手。你要与他对敌？再修个五百年吧。”
道门当中，还没有哪位宗主敢自称武冠仙道，更别提道门之外的散修了。李无疏敢挑衅十宗宗主，立下洛水城北之约，难道还打不过一个地下组织的头目？
他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
那黑脸巡守恼道：“别再与这毛头小子逞口舌之辩了，将他二人拿下，交送林师傅处置！”
“慢着！”
这群正要动手，陆辞竟忽然出言拦阻。
他穿过人群，不疾不徐道：“这位是林师傅的朋友，无相宫曾以重礼相赠。诸位切莫冲撞了贵人，不如先引他们与林师傅相见。”
陆辞一开口，那还能有假。
那巡守听说他们是林师傅的朋友，面露心虚，忙向二人道歉，引他们往无相宫主阁去。
没了热闹可看，围观群众做鸟兽散。
无相宫主阁竟是又一层结界之内。
主阁建筑恢弘，一座座殿阁平地而起，红墙绿瓦，雕梁画栋。
李无疏进入无相宫黑市时分明是深夜，此时的无相宫主阁却坐落在一片晚霞当中，映日斜晖，柔和而温暖，远处传来钟声阵阵，使人心绪宁静。
有那么一瞬间，李无疏想起性情大变的李刻霜，他似乎很适合此地。
引路的白脸巡守对李无疏解释道：“不管什么时候来，这里都是傍晚，从来没变过。”
李无疏为这个结界的神奇感到不可思议。
无相宫主想必是个结界高手，不怪乎可以使人从无相宫结界迂回穿行，日行千里，更能无视“止战之印”，穿越宗门边境。
李无疏心中涌起一个极其强烈的预感，这个无相宫主，是道门大敌。
引路的巡守把李无疏和钟无煜引到一个殿门口，让他们进殿内稍待片刻，自己并不入殿，随即便告退了。
殿内绘有壁画，其中人物都不似凡人，却也不是李无疏所熟知的道教众仙，风格与道门的壁画大相径庭。
李无疏颇为好奇，顺着墙壁缓缓看了过去。
钟无煜站在殿正中，突然道：“你没什么想问的？”
李无疏正看得出神，心不在焉道：“问什么？”
“关于衍天宗。”
“能说的，你自会告诉我。不能说的，我问也无用。”
“衍天一脉确是道门第十二宗。”钟无煜道。
“那个罗烟姑娘是你安排？”
“不是。”
“那群杀手与你有关？”
“没有。”
“那还有什么好问的？”李无疏想了想，“你因何对陆先生动手？”
“他……”
钟无煜才蹦出一个字，就卡住了。
李无疏转过身，又去看那副壁画，也就没看到钟无煜帽檐下接连滴下血迹，粘在他浅灰衣袍上，宛若点点红梅。
“李无疏，陆辞此人，不可信任。”
斜晖穿透窗格，洒在李无疏雪白的衣摆上，色泽明艳而通透，像光阴的颜色。
李无疏低垂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钟道长，真是巧了，吾友阮柒也曾说过这句话。”
钟无煜看着他的背影：“阮柒，是你的朋友吗？”
“是一个……亏欠良多的朋友。”
“李无疏，你不欠任何人。是他亏欠你。”
“这是他不告而别的原因吗？”
“李无疏……”
“他花费很大的代价救了我一命。我欠下大人情了。”李无疏顿了顿，转而道，“我对他的离开没有责备的意思。都是好事——萍水相逢，互不亏欠，都是好事……”
往往被亏欠的人一身轻松，徒留负债者心绪难安。一笔勾销，结局总是一个人的洒脱，另一个人的耿耿终身。
李无疏走到壁画尽头，缓缓转过身看他，两眼微湿道：“钟道长……”
“两位公子久等了，请随我来。”
一名梳了两个圆髻的童子出现在门口，打断了李无疏要说的话。
李无疏低着头，默然同钟无煜一起出了殿。后者一身袍子簇新，这会儿竟看不出半点血迹。
童子带他们沿着长长的回廊穿行，沿途介绍了无相宫不同部门的位置。
“最东边是黑市主事的市务司，林师傅每日丑时闭市后，都来听十一宗黑市的账目汇报。”童子指着另一边的楼阁道，“那座院子是巡务司的住所，前日有一名巡守被人袭击，林师傅现已下令加强各个黑市的巡防。”
下手的人就是李无疏。
童子指着旁边的阁楼道：“旁边这栋楼是主管无相宫名下产业的统务司，是从竞宝阁分出去的，统务司除了创收外，还要执行林师傅下发的任务。”
李无疏一下子想到了锦福茶楼和太平书行。
“凡名列悬赏榜之人，可向无相宫贷银，放贷与收贷也归统务司处理。哦，那里就是竞宝阁了。”童子又指着远处的一座楼阁道，“它旁边是格物堂，宫内若有人犯错，会被林师傅罚去格物堂静思。林师傅平日也喜欢在格物堂参悟。格物堂西面那间小院，是林师傅的住处。”童子又指向正中的塔楼，“那座塔叫做无相塔，维系无相宫整个结界运转，除林师傅外，无人可以靠近无相塔。”
看来“林师傅”就是无相宫中掌管一切的人。这什么无相宫主宛如一个隐形人，他的作用难道只是充当无相宫的后台吗？
李无疏道：“这么大的地方，怎么不见你们宫主的住处？”
“宫主？”童子笑道，“宫主并不居住在无相宫主阁，我等也从来不曾见过宫主。听说前些日子宫主来支取一笔钱款，后来不了了之。宫主事务繁忙，不然也不会将一切交由林师傅打理。”
李无疏皱了皱眉。这个无相宫主原来是个甩手掌柜，还当无相宫是个钱库。
“啊，到了。现在是丑时，黑市刚好闭市了。林师傅人就在市务司，已着人通报过了，两位直接进入便可。”
李无疏对钟无煜道：“总算能见识见识这位久闻其名不见其人的‘林师傅’了。”
红木大门敞着，里面是个绣工精致的银丝祥云满月图。透过屏风半透的金纱，能够看到大堂内中装饰讲究，墙边置着四个梅瓶，新鲜梅花插在其中，梅瓶左右，共挂了六幅仕女图。
大堂正中供着一只巨大的玉雕立身猫，举着右掌，栩栩如生，憨态可掬，供桌的金色香炉插着狗尾草。左右成两排坐了十二个人，左边最内侧的一人握着一本账目，眉头紧拧。其余十一人噤若寒蝉，坐都只敢挨着板凳边边。
林师傅看起来花费很大的努力，才扼制住把账本摔出去的冲动，他手底下还有十本账目。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轻轻翻开另一本账目，和声细语道：“不是说有贵客，怎还没到？”
末首的一个黑市主事瑟瑟道：“林师傅，人已到了。就在门口呢。”比蚊子哼声大不了多少。
林师傅抬头看去，李无疏与钟无煜两人已走到了屏风边。
李无疏现下仍是少年时的模样，一双微挑的圆眼看着他，神情变了又变，最后定格在气恼上。
“怎么是你！林简！”
林简，李无疏昔日同修，灵枢宗高徒。曾向李无疏讨了副十里坡的地图，并以一套余岺校注的《道门通鉴》作为回礼。
林简如释重负地放下账本，起身迎了上来：“无疏，果然是你，好久不见。”他转头对十一名干瞪眼的主事说，“你们几个，还不快来见过宫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