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坛炸开了锅。
上官枢道:“究竟是何宗大能渡劫?搅得我整个九仪宗都一夜不得安宁。”
宁断尘道:“你九仪宗都不得安宁, 我神机宗北邻太素宗,岂不天翻地覆了?”
“这么说真是太素宗?魏宗主隐居多年,修为竟已至如斯境界?”
宁断尘道:“你把泽兰君置于何处?”
上官枢道:“听闻泽兰君近日闭关,若说是他渡劫, 也不无可能。”
时景道:“宁宗主真是抬举他了!五百年来, 道门先贤有为之人不知凡几, 竟都比不得一个泽兰君吗?”
上官枢道:“诸位在剑宗结下的恩怨权且放在一边,飞升渡劫可是天大的事。我听闻天雷从太素宗起始,穿过天心宗, 一路追着劈到药宗。究竟是哪位大能,便都坦白了罢!我九仪宗愿将之奉为上宾,并与其宗门永结同盟。”
时景心道这人可真能蹭。于是发言道:“太素宗天心宗药宗的石碑常年不亮, 你在这里嚷嚷, 他们也听不到。”
谁知这时,天心宗刻有北斗七星的石碑忽然亮起。
一名女子声音低沉柔缓道:“昨夜天心宗风云骤变,天雷不断。有三人御剑东去,若我没看错的话,当先一人, 应是飞在最前面。”
“?”
众人一头雾水。
宁断尘问道:“那人所御何剑?”
“裂冰。”
那女子的声音大家都没听过,既不是于无声, 也不是于斯年,但众人已顾不及对此发问, 因为她说的话本身便过于震动。
“!”
“李无疏?”
“李无疏才不过二十七岁, 便已得道飞升?”
“错。李无疏偶得奇遇, 身体、记忆、修为俱返十五之龄。若他昨夜飞升, 当以十五岁计。”
“这……”
道门最有头有脸的几个人不禁为这个结论大为汗颜。
一直不说话的云敛突然开口:“我今早得到消息。李刻霜遭遇暗算, 李无疏连夜将他送往药宗救治。两人已都无碍了。”
“竟真是李无疏引来的天雷?”
时景打岔道:“原来灵枢宗当真在药宗插满了眼线。”
云敛呛了一呛:“咳, 时宗主,说话要讲证据!”
“这么大阵仗,他竟没被劈死,也未飞升?难道这不是劫雷?”
“道门太久没人飞升,都不识得劫雷了。”宁断尘道,“据闻李无疏为天道所斥,不可御剑,否则天雷亟顶,身受极刑。”
宁断尘是见识过的。她召雷劈江卿白,结果被李无疏生生引了过去。
时景道:“他既然安然无恙,说明他即便不具飞升之格,也有飞升之能了。”
太息宗石碑亮起,发出“哼”的一声,极为不屑:“真是鸡犬升天。”说话的是代掌太息宗的孟辰初独子,孟宸极。
“如此说来,”天心宗那女子道,“汝等岂非鸡犬不如了?”
孟宸极恼道:“你究竟何人?怎会持有天心宗宗主信物?切玉仙子何在?于无声又去哪了?”
那女子好声解释道:“我手持宗主信物,是因为宗主信物落入我手。贫道芳亭北,今后与各位算是同侪了。”
“!”
这天发生了两件轰动天下的大事。
一是太素宗疑似有仙道大能飞升。
二是天心宗代宗主于无声下狱,宗主之位以逆乱的方式易主。
这两桩事,都是易太初创立道门以来头一遭。
李无疏早在玄武坛听到了,却因为李刻霜的事,无暇分神。
李刻霜醒了。
但李无疏宁可他没醒。
应惜时在门口对他说“做好心理准备”的时候,他心里就咯噔一声。
一进门,李刻霜抚摸着江问雪呜呜大哭的头,和蔼而轻柔道:“生死有命,不必过于悲伤。况且为师这不是好好的吗?”
李无疏一进门:“霜?”
李刻霜见他来了,忙上前握住他双手,关切道:“师叔,他们说你为救我,连夜奔驰千里,力竭倒地。你现在可恢复了?有无不适?”
李无疏汗毛倒竖,头皮发麻:“你喊我什么?”
“师叔,前夜我劝你别喝那瓶东西,你为何不听我劝?我当时害怕极了。以后别再这样了。”
李无疏退出房间,问应惜时道:“里面那是什么东西?我霜人在哪里?”
“那就是李刻霜,只是性格发生了些许改变。”
“你重新定义了‘些许’这个词。”
应惜时道:“我与宗主皆查看了他的病症,他中的是丹汞之毒,我已为他祛毒,目前仍有残毒未除,还需进行三到五次的祛毒方可根除。”
“那他怎么……”
“他性格上的改变,以目前药宗的医术还无法解释。”他顿了顿,“不过我有一个不成熟的猜测。”
“什么?”
“他喝的不是毒药,是凝练多次的符水。”
李无疏先是匪夷所思,随后一想,又觉非常合理——符是用辰砂画的。想不到应惜时一个医者,还挺一针见血的。
“那要如何让他恢复正常?”
应惜时想了想:“他现在很正常,只是你不喜欢这样的他。”
“不!这根本不是他!”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恐怕要找到制符者了。你们究竟遇上了什么人?”
李无疏心中浮现那个卷轴与拂尘的标识。他对应惜时摇了摇头:“一群宵小之辈而已。”
普通宵小之辈怎会有药宗解决不了的符咒?
应惜时倒没追问,只是嘱咐道:“注意饮食清淡,不要熬夜,多喝热水。”
他离开的时候,白术看他的眼神又多了一分崇拜。
李无疏道:“别看了,都走没影了。”
白术心疼道:“仙师日理万机,人都憔悴了。”
应惜时从剑宗回来后,确实瘦了很多,下颌尖了,脸颊单薄,显得一双桃花眼更大些,其中郁结着不可言说的清愁。
秦坠月很会做人,以江卿白的名义私自给各宗送了赔礼,药宗也送来一份。那些剑宗特产的名贵药材,样样都是止咳养肺的,送给谁用的不言而喻。
应惜时吩咐弟子将药材拿去赈济百姓,只把江卿白的致信留下,压在了书架上。他分明知道,那并非江卿白亲笔所写。
他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夜深为咳疾所扰时,便爱出门看书。
每逢雨夜总看不进去,仿佛耳边有舞剑之声。
那时候他与江卿白虽然同住一片屋檐底下,身份判如云泥。
现在冯虚剑与生死针的名字写在一起,自己却变成了他最厌恶的人。
*
药宗宗门建于四季谷。有四时之景,因而得名。谷内种满药材,春夏秋冬,各个时节的药材,应有尽有。
应惜时入门时,得字号忍冬,是衔羽君的弟子,属含冬阁。
姜楚风则是上任宗主裴南星的弟子,属饮夏阁。
两人性格便如冬夏一般分明。应惜时做事沉稳周全,姜楚风则张扬浮躁。两人正好互补。
姜楚风喜欢外出云游,听得许多名人轶事,对燕赵剑仙李期声与李无疏师徒的事迹更是闻名已久,心向往之。如果不是药宗历来只选最差的弟子参与赤墟试,他与李无疏便该是同修了。然而到如今他才见到李无疏本人。
李无疏得知他喜欢听书,与他一见如故,把盏言欢到深夜。
两人聊起《白衣行剑录》,各自为陆清辞与苏墨白感人肺腑的师徒情谊而感慨不已。
姜楚风道:“断袖之书我读得多了,却不曾读到过如此荡气回肠的凄婉爱情。”
李无疏愕然抬首:“什么?这本书是讲爱情的吗?”
姜楚风疑道:“这不是此书最大的卖点吗?不然你是因什么对它念念不忘?”
“主角长得好看!”
姜楚风噎住,他上下打量李无疏:“你长得也好看啊!”
“真的吗?那为何道门这一个个的,打我的时候下手那么狠?”
“大概是……嫉妒你吧……”
李无疏肤质细腻,眉眼神韵流转,很有些女子的清丽,但气质是锐意而英气的,若非眼底偶尔流露的阴郁,便如晨曦一样耀眼。
姜楚风想起自己回药宗前听到的那些传闻,欲言又止。
“姜兄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你与江卿白江宗主……”
李无疏一口茶水呛了出来。
姜楚风觉得此事就算不全是真的,也有一半是真的,不禁叹道:“我阅文无数,深觉这断袖之情,要比男女之情更为不易。不过,若只是其中一方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那所面临的艰难也比男女之间多上百倍……”
李无疏支支吾吾:“嗯嗯……”
“贤弟莫非对断袖有歧见?”
李无疏连忙道:“没有没有!”
姜楚风心想这江卿白与李无疏之间,果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码。他很欣赏江卿白,遂有意劝导李无疏:“倒也不必谈虎色变。我药宗当中也有人好男风,比如衔羽君,还有……”
“衔羽君?不正是应惜时的师父吗?”
姜楚风自知失言,清了清嗓子,道:“衔羽君已经过世。我等晚辈不便议论先人。”
李无疏“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姜楚风饮了口茶,放下,又用盖子拨了拨茶末,终于按耐不住:“我知外面有一些传言,说衔羽君与应师弟不清不楚,更传说衔羽君之死与他有关。”
李无疏“哦”了一声:“原来还有这等传言。”
姜楚风着急解释道:“应师弟入门第二年衔羽君便病逝了,他那时才不过十二岁而已。”
李无疏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和李期声对上二三十招了。
“师弟身世凄惨,儿时遭了不少罪。拜入药宗之后也饱受偏见,衔羽君一死,便无人愿意教导他了。只有我知道,他是宗内最勤勉的弟子。
“那还是在他被派去参与赤墟试之前,我偶然来到后堂检视药材,便见一个瘦弱的少年将药锅里的残渣收集起来,做上标记。询问之下,才知道他想要将药带回住处,对着《本草经》一一比对品尝,借此推出药方来。他在后堂待了一上午,听到煎药弟子闲聊时提到的病症,与药渣对应起来,便懂得此症的医治之方了。”
李无疏知道应惜时在宗门过得寒苦,听到这些细节,仍不免一阵辛酸。
姜楚风继续道:“我是宗主首徒,可以在藏书阁随意借阅医书。当时我便问他,想要看任何珍本医书,都可与我说。他却只要《本草经》。我想他明明有了,何必多要一本。他捧出那本残缺不全的《本草经》来,整本书纸张残旧,缺页甚多。他只想要一本新的《本草经》。
“此后,我悄悄为他借出许多图册典籍,他仍照着先前的法子,学得一身识药断方的本事。到后来,任何汤药,他只需尝上一口,便能分辨出其中有几味几两药材。李宗主身中丹汞之毒,还是因他蘸了李宗主眉毛上残留的药水,尝过后才下了论断。”
李无疏动容道:“那他岂不……”
“确实。”姜楚风道,“他亲身试毒,事后也得为自己祛毒。正是因为这样,他那副病怏怏的身子总是不好。我说他却不肯改,整日还埋在公事里,一副毫不惜命的样子。”
李无疏想,他从药宗最末流的弟子走到今时的地位,究竟要吃多少苦头?药宗那么多小弟子崇拜应惜时,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回到卧房门口时,他还在回味与姜楚风的谈话。
他一推门,便见李刻霜与钟无煜俱在房中。
如往常一样,两人之间隐隐剑拔弩张。
但李无疏仍然察觉了其中的不对劲。
昔日多是李刻霜露出敌意,而阮柒满不在乎。今天却反了过来——钟无煜按着剑袋,仿佛随时都要出剑。李刻霜却是安坐一旁,当他空气一样,自顾自地舀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汤。
见李无疏来了,李刻霜连忙起身:“师叔,喝银耳汤吗?药宗是个好地方,银耳都比别的地方长得好。”
李无疏拿起汤匙舀了两下,果然晶莹饱满,正想尝尝味道,突然感觉背后一凉,便又把汤匙放下。
“师叔,你怎么不喝?我晾了好久,已经不烫了,再过会儿就该凉了。”
李刻霜目光单纯而热切,看起来是真心来给李无疏送夜宵。
李无疏余光瞥了钟无煜一眼,对李刻霜微笑道:“你有心了。”说罢,端起碗来。
钟无煜出剑极快,剑光闪过之后,李无疏手里的碗应声裂作两半。
银耳汤撒了一地,李无疏手上沾满了汤水。
李刻霜睁大眼睛,愕然看向钟无煜。
“抱歉,手滑。”
出乎李无疏的意料,李刻霜竟然没有发怒。
他拿手帕给将李无疏的手擦干净,又拾起裂成两半的碗,有些惋惜的样子:“没有关系,我再去准备一碗。钟道长要吗?”
钟无煜沉默片刻,道:“不必。多谢。”
李刻霜捧着碎片出门,被李无疏叫住。
“霜,不用准备了。你余毒未解,回去休息吧。”
李刻霜没说什么,点头离开。李无疏眼看他走到走廊转角,又折了回来。
“李无疏……”
“怎么了?”李无疏注意到他称呼变了。
李刻霜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早点休息。”他两眼望着李无疏,后退了两步,又补充道,“还有钟道长也是。”然后便走了。
李无疏愣神了好一会儿,直到钟无煜喊他名字。
他崩溃回头,问钟无煜道:“刚刚那人谁啊!”